第28章 變局

棠妃步履匆匆回到甘泉宮,臉色白得可怕。

身側的宮婢一路勸谏,伶俐地執壺奉茶。她深吸了幾口氣,探着茶杯卻許久下不了口,按捺了半晌,一把煩亂地輝落在地上,“她怎麽可以有孕!”

“娘娘息怒!”

随侍的宮人立時跪倒了一地,機敏地上前收整碎瓷。瓷片與燙茶散了一地,臨的最近的小宮婢手掌一顫,驀地落上了棠妃的宮裙,茶漬化開了大片。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小宮婢立刻俯首哭求,號聲聞得她愈加心燥,強忍着怒意,抄起一只茶盞便砸過去,“滾!”

“娘娘因何如此動怒?”一聲嬌柔的聲線略略傳來,如莺歌婉轉淡恬,随着步聲邁進宮門。

掃了她一眼,棠妃怒怼稍霁,姿容厲色橫溢,“你應該已經聽說。”

“聽說了。”水般的瞳眸輕蕩,越嫔似笑語又似惋惜,“這宋婕妤确實麻煩,都已到這般地步,竟還能化險為夷,真是……”

“你此番若是來損己揚他,不如出去!”

憤厲的話截口駁回了越嫔未言完的話,越嫔讪讪地封了口。轉瞬換了話題,“最麻煩的還是那慕容素,若不是她……”

慕容素……慕容素——

宿愁已久的名字方一入耳,棠妃忍不住頭疼。

她僵硬的攥緊了拳,銀牙狠咬。

是,若不是她,自己何至于這般同一下婢相争?

她嫁于陛下十餘年,雖一直不被予以後位,卻也是這後宮中身位最高的女人。又育有小楓,母憑子貴,何愁此生榮華。陛下雖有不少後妃,卻極少承幸。原本她本只消保持常态,做好後妃本該的本分,想要的一切,終有一日總會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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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不知何處突然冒出這個定國公主!又引着陛下結識了這宋婕妤。

原本只是司衣監浣衣的一個下婢,卻一朝便被冊封婕妤極得盛寵。空負自己相嫁多年又育有一子,更不想如今,竟還孕了龍胎!

若是公主也罷,可一旦誕下皇子——

難以想象屆時的情景。一旦東宮之位落空,慕容素與之同忾,自己與小楓是何處境不難測想,必是如臨深淵,危如累卵。而她又怎會允許這樣事情發生?

心底似有把鋼刀狠锉,野火蔓延,倏地一線心念閃過,棠妃閉目思忖,少晌,喚來了貼身宮婢,“來人。”

“奴婢在。”

“派人聯系大哥,我有重要事宜商議!”

·

未曾想宋婕妤竟會在此時有孕。

當日朝審之況有目共睹,棠妃辭鋒淩厲,步步逼迫,滿朝遍野雖皆知此事無關宋婕妤,卻礙在棠妃持之有故,無以言由反駁。而今宋婕妤卻龍胎加身,無疑給了回駁棠妃之請的最好因由。

十日後,慕容念下令第二次朝審。

宋婕妤和藺嘉禾的敘辭未變,全息雖曾納于手下卻從無過多交涉,與一次朝審并無太大出入。二人的敘辭如此,巡查的方向無異于斷了線索,再無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可尋。

慕容念很快下了結令。

宴襲案雖無關司賓監,但典賓藺嘉禾卻懷有用人不查之過,罰俸半年責懲過失;宋婕妤本應降位受懲,但念其有孕,功過相抵,僅責于禁足長秋宮思過。

如今只待莫钰歸來,盼他可在平州尋出些許線索,可為着撲朔迷離的案情做一個了結。

可沒想到事況竟會在這時發生轉變。

在朝審已近尾聲之時,殿外忽然有一內監請觐。他聲稱有重事相禀,雖不知與此案是否相關,但事急從權,甘冒大不韪觐見。

慕容念依言在朝審之末召他上殿,面對惶惶不安的內監,定聲穩言,“你有何要事,可但說無妨。”

“老奴……遵旨。”年近古稀的內監徐徐跪地,似乎有何畏懼,始終不敢擡頭目望上座,勉強出言,“老奴鬥膽……曾于晚宴當夜,路過晟蘭殿外殿。晟蘭殿臨近宮苑,乃當晚公主更換舞衣之地,可老奴經過時……曾看見……曾看見……”

“你看見什麽?”慕容念面目威嚴,寒涼的語音迫使每個人都必說出實話。

老監面露惶恐,頂着壓力壓下頭去,“老奴惶恐!老奴曾無意看見,公主與代國太子深夜密談,良久方歸!”

話落,殿內倏地一片嘩變。

“你——”慕容素幾乎驚住,不顧場合驀地從龍座側的隔屏後掠出,聲音幾乎都啞了,“——說什麽?!”

“老奴不敢妄言。”老監額面貼地,不敢擡頭,“當日公主先行進殿,約莫半柱香後,拓跋太子随後入殿,入殿後,殿內燭燈熄滅……”

身前目光似劍寒利,激得他聲線微顫,“大概三刻左右,拓跋太子出殿,随後公主獻舞,宴上襲刺……”

“不是這樣的!”慕容素捺着驚怒,氣息徒然冷滞,“當時,是那拓跋冶——”

“公主真是好興致。”她話未言完,卻驀地被另一言截斷了。

棠妃淡淡微哂,笑意卻隐着譏諷,“當日前苑壽宴正濃,各宮全息忙碌接待來使,不想公主卻有心思與他人後殿密談。”

“你住口。”慕容素面色森冷,字鋒透出冰寒,“事情并非如他所言,當日是那拓跋冶莫名進殿,絕非我密約所至!”

“倘若如此,他又為何找你?又為何要熄了殿內的宮燈?”

“我怎會知曉!”心火上湧,慕容素厲聲道:“他貿然前來,更是言不知所謂,我怎能窺他胸臆?”

“那可怪了,”棠妃冷笑了一下,“他前來找你,你去不知所因,若非有約,便是心懷叵詭,公主醒來業已數日,卻從未提及此事,莫非,你們已經……”

她并未将話說完,可略去的話意卻不言自明。其中的穢意稍點即懂,慕容素驀地漲紅了臉。

“夠了。”慕容梓看不下去,上前打斷了兩人的針鋒,細眉微蹙,“公主,這位老監說你壽宴當日曾與拓跋冶同處一殿,可否屬實?”

慕容素點了點頭,“可是,我并非約他……”

“他都說了什麽?”凝視了半晌,慕容梓問道。

慕容素怔了一下。

“他——”腦中飛速旋轉,慕容素思緒一震,聲音徐徐弱下來,“他……”

他……都說了什麽?

……

定國公主?

沒想到定國公主竟能識得本宮,可謂三生有幸。

早聽聞定國公主對代國諸多輕鄙,甚至委推了和親國書,不想傳聞竟是淡了,公主對代國之恨,可着實教本宮意外。

公主好氣魄,此番是我冒失,就此告辭。

……

心中默默濾過他說的每一句話,慕容素背沁涼汗,竟一時發不出一言。

定了少頃,棠妃冷哂一聲,“那拓跋太子究竟是說了怎多的話,竟令公主一言都想不起來?”

輕手斂了斂鬓邊的碎發,又幽的一嘆,“或者,公主與太子所說之言,不便衆人聞及?想來這宴刺一案,是否另有隐意?”

她巧妙地将矛鋒隐向了宴刺案,令慕容素臉色一變。

“棠娘娘有何他意,不妨明說,何必如此含沙射影!”陰鸷的目光凝成了冰,慕容素怒視着她,“換一言之,若宴刺當真是我指使,如此于我何益?”

“公主心臆,本宮如何可以探曉?”

“你——”

“好了。”待起的話音立時又被截斷,這次卻是慕容念。他颚骨緊繃,冷凝的臉望不出情緒,讓幾人頓斂了聲色。

空氣滞了滞,慕容念忽地站起,步至階下,站定在慕容素身前。

“究竟怎麽回事?”

·

幽暗的室內,重簾緊閉。全無半分聲息。

抱膝倚坐在房內深處,慕容素一直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殿門處輕輕一響,似乎有人走進,行至榻前坐在她身畔。她沒有擡頭,僅靠步聲便猜出了來者,依舊沒有出聲。

房子中規整潔淨,沒有絲毫摔砸過的痕跡,顯然比上一次要好很多。這種境況卻令他頗有意外,他張了張口,話至唇邊又稍地一頓,最終選擇緘默。

“我很無能吧。”

等了許久,才終于聽見毫無情緒的聲音,“連為自己辯解的辦法都沒有,明明事實并非如此,我卻絲毫沒辦法……”

李複瑾沒有說話。默默地挽過一側的香爐,燃起早已熄滅的香燭。

室內泛起亮光,一絲香氣蔓散開來,寥寥在暗屋內彌繞。

“你相信嗎?”望着那一點明明滅滅的光亮,慕容素蒼白的臉木無表情,“我說的那些……那拓跋冶是莫名前來,并非我所約,我和他根本沒有……”說着說着她再沒說下去,喉中一緊似是哽咽。

室內低默了一瞬。未已,有兩個字輕輕響起,“相信。”

聲音散在殿內,有種低淡的清冽,“不止我信,陛下也信,還有郡主,楓殿下,宋婕妤……”

靜了片刻,慕容素忽然谑笑了一下,卻未說話。

僅他們信又如何?如今此事一出,連帶着宴刺案都開始變得模糊,她雖心知青白不懼探查,卻禁不住他人的惡意猜度。偏偏此番力證受挾于人得恰到好處,教她絲毫無法回駁,可謂百口莫辯。

回想起當晚發生的一切,似乎一切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突如其來的行至,莫名其妙的話語,恰如其分的離去……

若這是一場局,那無疑是個龐大的局,這樣處心積慮的謀劃,精細無痕的安排,影射出的訊息卻可驚人。

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麽,會針對她?

“原來他們是在這裏等着我,真是煞費苦心……”黑眸映着燭光,幽幽冷冷,慕容素的目光灼灼如焚,“我這小小的定國公主,倒讓他們費心了。”

室內靜得落針可聞,許久,李複瑾低道一聲,“抱歉。”

“什麽。”

“那天,我不該提前離去。”隔了少頃,男子低低地道:“我該在殿外守着你。”

“和你無關。”她淡淡垂了眼。

怎是能憑他一人所能抵禦的?這原本便是一場早于蓄好的棋局。若他們有心,根本不會因任何阻礙而改變,又怎麽可能輕易防得住?

靡靡的香中帶着催眠的成分,終于讓她的神思些許松弛。她閉了閉眼,将臉埋進臂彎,良久道:“出去吧,讓我自己靜靜。”

“你……”

“你放心。”沉悶的聲響從臂彎處傳出來,帶着不易察覺的堅毅,“我還不會因為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做委屈自己的事情。”

·

原本莫測的謀刺案如此轉折,着實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不出所料,朝審過後,此事立時引起軒然大波。

無人曾想定國公主與代國太子之間的密隐,更不願過多測想,只是表面的平靜卻掩不住背後的風聲急唳,更止不住暗中的忖度。

流言漫得飛快。不過幾日,竟不知為何會在民間波瀾漸起,更是言一出口即口耳相傳。傳說定國公主與拓跋冶早便相識,兩情相悅,奈何身份受制,使得兩廂深情無處安放,只能隐于心底郁郁離分。

揣度愈加劇烈,甚至被坊間敘成傳奇話本,堪比織女牛郎的故事更是教人聞之情動。随着傳言廣散,民衆的态度兩極分化,不少閨閣少女為之灑淚,皆為這隐忍有情的二人深感惋惜。更多人卻覺定國公主明明深處閨中卻暗慕敵國皇子,可謂失德。

相比民坊,皇城之內顯然平靜。宮朝內外皆知這款款濃情的各色流言不過荒誕離奇的想像。慕容念按捺不發,宮內衆人也不敢擅自揣摸,汝墳殿更是終日緊閉,沒有半分回應。

·

連綿的大雨傾盆而洩,如一張密瀝的銀網,隔絕了整個世界。

央華宮內叆叇旖旎,燃燒的地龍籠出異常的溫暖。錯金雲紋博山爐上盈着袅袅淡煙,顯出一室的靜谧。

宮殿內,兩個人正在對弈。

“娘娘這棋下得果然無雙,竟幾步便掐準了局勢。”室外的雨簾紛紛不斷的落,淅瀝瀝得惹人心燥。沐昭容信手捏了一枚棋子,随手擺上黑白參半的棋坪,“不成功,成仁也算不錯。”

“你錯了,走這步棋才算成功。”棠妃面無表情,意興闌珊地把玩着一枚黑子,吐氣如蘭,“一個宋婕妤算什麽,若沒了那定國公主的倚靠,只怕鳥失于林,也是一損俱損。”

“可娘娘真的有把握,這一次那慕容素再無回天之力?陛下那麽寶貝她,怎麽可能舍得……”

“誰要她死了?”棠妃冷哼一聲,神色戲谑輕嘲,“再說,你會相信宴刺案真與她有關?”

沐昭容面色一頓,竟有一瞬的啞塞。

“你看,連你都不信。”輕瞥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她莞爾輕哂,指尖挾着棋子輕輕落坪,碰出一聲脆響,“何況就算我想,陛下也決不允許。我若執意逼迫,只會和陛下撕破臉皮,別無其他好處。”

“那娘娘的意思……?”

“如今民間口口相傳公主和那拓跋冶如何,最受壓力的,恰恰不是慕容素,而是陛下。定國公主失德,可是一國之辱,即便陛下願忍,恐怕朝臣也絕不甘允。如此一來,解決的最好辦法,無非只有一個。”

“和親。”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沐昭容的眼睛剎時雪亮。

“讓她遠嫁也好,離了這燕宮,總算少了一枚尖刺。”擎起棋子,棠妃懶懶地輕微一嘆,“刺都少了,還怕那花拔不掉嗎?”

啪!黑子落下,整個棋局勝負已分,再無回寰之氣。

“呀,我輸了。”沐昭容咯咯一笑,擺手撂了手中的棋子,替她續了一杯茶,“殺人于無形,臣妾佩服。”

輕啜着清茶,棠妃笑而不語。

那慕容素寧死不願和嫁代國,若此番被迫和嫁,無異于變相殺了她。殺人不過頭點地,這般,才是最酷厲的折磨。

只消這定國公主走了,宋婕妤孤身一人便不足為懼。即便龍孕加身又如何?慕容素雖身居高位卻并無實權,此番遠去北地,朝內無一人幫襯,不怕無由打壓。

如此,便再無人可動搖小楓的太子之位……

砰!

猛地一聲駭響,宮殿的門驟地推開,驟雨濕潤的氣息被風卷進來。

隔着密集的雨簾,一道身影猛地掠進,氣息異樣的冰冷。

“你們剛才說的,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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