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朝議

接過調令勅書,僅大概掠了一眼,莫钰登時錯愕地擡起眼。

“兵部?”

“是。”如笑微一颔首,素淨的面龐同樣帶着困惑。

“怎麽會這樣?”

“奴婢也不知。”她輕搖搖頭,将所知和盤托出,“僅是聽聞回宮那日,李侍衛随公主入了文德殿,恰逢郡主正在殿中謀劃布圖。李侍衛出言獻策,據說該策似乎可行,所以才有了這個調令。”

思及回都當日因有另餘他事并未随行,後來也曾聽聞文德殿獻策之事。但時過數日,朝中內外就涼北一戰也并未有其他聲音,他也便不曾放在心上。莫钰沉默半晌,“調勅是何時送來的?”

“今晨便送來了,由夏常侍親自所送。”

“公主怎麽說?”心頭有種隐隐的預感,他微蹙起眉。

“公主……”念及此面上透出詫異,如笑有些納悶,“公主只叫我打賞了夏常侍,然後便令廣常去後殿收拾了李侍衛的行囊,其他的,什麽都沒說。”

“什麽都沒說?”本以為以她對那人的回護程度,大鬧一番都是可能的,萬沒想到會是這般。

“是。”

“我知道了。”

夏常侍是禦居殿的宮人,同衛央一樣常伴帝王已有數年。他垂眸望着調書上的徽記,雖書上所印的印章隸屬禁軍營,但能遣禦侍宮人親自登殿的,想來,這真正下調令的是……

·

步入侍衛平素所居的殿院,推開其中的一間,便見李複瑾正立在案前,聞聲側眸。

攤了一案的兵防圖紙層疊淩亂,其中不乏各式的朱色标記。他僅略略望了一眼,很快撇開視線,“這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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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暗褐的牒書立刻遞置眼前,李複瑾狐疑接過,迅速掠了一眼。

“多謝莫護衛。”将調令勅書随手擺在一側,他微微一笑,“今夕何夕,得以莫護衛親身登門,實乃我幸。”

莫钰神色未動,淡漠的眸一瞬不瞬鎖住他,“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莫護衛之言,屬下不懂。”

指尖輕挑起那一份文書,莫钰面無表情,“兵部于禁軍侍衛不同,侍從之責,只消護衛其主,無論品級高低,也僅限于內廷,萬觸不到朝野之上。而兵部乃六部之一,已然隸屬朝臣,此後無論大小軍戰國事,都可上奏谏一己之言。而你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朝堂?”

直接了當的問言不容置喙,靜靜看了他少晌,李複瑾神色黯了黯,“就算是吧。”

“為什麽?”

“莫護衛甘願此生僅為一介護從委身內廷?”他并未回答,啓口反問,“以你的武功,恐怕一國将領尚不能及。”

莫钰唇角微抿,淡淡道:“能做一介護從,我已萬幸,斷無其他奢求。”曾經連卑下生存都是難以祈望的奢侈,而今的日子已是人間天堂。

沉默片刻,李複瑾輕笑,“畢竟人各有異。但于我而言,男兒志在四方,望莫護衛諒解。”

“若是如此,那你當初又為何入禁軍營?參加闱試豈不更能展你意志?”

一問出口,他卻許久默然。漸漸似是想到什麽,莫钰脫口而出,“難道,你是想利用……”這一線可能方才冒出,語氣剎時冷漠下來。

“我從未害過公主。”李複瑾淡淡開口,卻沒有正面回答,“如果你認為這是利用,你大可以據實秉明公主,我無話可說。”

靜默對峙,過了足足好一陣,莫钰終于讓了步。

“我說過,無論你做什麽,只要不傷及公主,我權可做視而不見。”漠然的話音依舊凝如冰霜,他轉過身,“而今你調至兵部,已不屬于汝墳殿的管轄。今後所為業全于我無關,你……好自為之。”

話畢,徑直離去。

·

公主在想什麽?

仿佛是對一個完全不識的陌生人。

似乎完全不在乎他被調至哪裏,調遣的緣由,是何人所至。就連得知他被調遣後情緒上一分一毫的波動都沒有過。秋獵墜馬那日的反常仍歷歷在目,似乎是自那時起,他們兩人之間澱下了這種微妙的異常。他無不納異,然而個中緣由卻始終不得而知。每每試着去探測也是淡淡帶過,不願提及,更猜不透究竟是什麽能教她如此諱莫如深。

她究竟在想什麽?

更奇怪的是那個男子。雖照他所言志在千裏,那這般行徑豈不铤而走險。他說他并未害過公主,那他費盡心思入汝墳殿,利用公主往上攀爬,目的……僅是為了謀取一官半職這般簡單?

莫钰始終想不透。

然而他已無心顧慮其他。因為很快,一道北境戰事的消息徹底驚亂了整個燕國朝殿。

涼城北部的陣防軍隊一夜之間被破陣覆滅,上千防兵無一生還。涼城周側的最後兩座城池失守。上百裏國土,一夕之內,納進代國地圖。

每一日從北境直遞而來的戰況牽掣着每個人的思緒。自代國發兵至今月餘,無論大燕是否是艱難苦撐,所制衡的狀況也可令所有人可接受。而今涼北最後的防線都被擊破,終于教所有人明白,局勢何種緊迫。

“代國虎狼之師,來勢兇猛,我朝久前剛逢棠氏之變,目前兵備糧饷各方都尚不能及。如此休養生息之時,萬不适于出兵應戰,故,臣以為暫時割涼城一帶于代國先行休兵,方為上策。”

當衛弛赟在朝堂之上發出此言,立即便引起了衆朝臣的相繼附議。如今北地兵力尚不足,加之此前的棠氏之變,可謂內憂外患。正面對敵無望,又無法下降書。朝中衆人心思灰霾,群臣商酌,割地休兵竟成了損失最低的最好方法。

整個承乾殿死一般的寂靜,密密仄仄跪了一地的朝臣。慕容梓立于殿左,目光劃過微露鄙夷。自戰起朝內便因戰和兩方生出諸多分歧,而今情勢一變一朝武臣竟清一色的主和。割土休兵,看似不費一兵一卒,确是比和親都更為糟糕的辦法。曾經一代争伐沙場的帝王如今卻要淪為至此,恐怕才是最大的笑話。

緊張如弦的氣氛壓不住眉間的諷意,慕容梓冷冷出言,“衛相此言,可是要我大燕未做任何反抗之力便将國土拱手讓人嗎?”

“郡主此言差矣。”年邁的老臣須發微蒼,神色卻格外冷硬剛肅,“青山猶在,又何愁無薪?屈辱不過一時,只消含垢忍辱韬光養晦,日後再出兵奪城,何其不可?”

“是嗎?”慕容梓輕淺一笑,諷味十足,“衛相思慮周全,可阿梓卻不這麽以為。代國兵強,太子拓跋冶的勃勃野心也是人盡皆知,那代帝又是何等狼貪虎視之人。這般輕易割地休兵,以羊喂狼,哪有喂飽的一天?只怕休戰未果,壯其禍心的志氣倒是可能的。”

“如此說來,依郡主之意,這一戰非打不可?”

“勢在必行。”

“那郡主可是有策略了?”一言點破最根本的糾結,衛弛赟不冷不熱道:“以北地十萬邊防攻抵數十萬代軍,想來也是可能的?”

“并非不可。”得到的回答卻令所有人意外,衆人俱是一怔。

随着素手相擊,側殿的侍從立即擡上一面巨大的兵備地圖,竟是北境的總括。

“列位請看。”纖指輕點圖中的某處,慕容梓從容開口,侃侃而談。

一層層的謀策抽絲剝繭,循序漸進地陳述。何處何時交兵列戰,何處退而設井,一點一滴事無巨細。直至話至末尾,她收斂神色,目光掃過朝中的衆臣,最終落在衛弛赟的身上,“不知衛相以為如何?”

殿內靜若墓穴,衛弛赟沉冷地看着殿中的兵備圖,許久凝聲開口,“僅是紙上談兵就可見其恁般兇險至極,若真置于軍中,不知還餘幾分把握。”

“衛相大可放心,我已反複行測探查,實操推演。此策放于實戰,可保八分無虞。”

“八分。”衛弛赟漠笑一聲,面無表情,“戰場詭變,歷來主戰之将若無十分把握,都斷不敢輕易而行。原來在郡主眼中,行戰對敵竟這般簡易,那何不親身一試為快?”

他這一句本是激将之言。慕容梓冷笑一下,卻忽地轉身,面朝上位順勢跪下去,“陛下,阿梓不才,但也自小跟随父王征戰疆場,自問不畏戰場。阿梓雖為女流之輩,卻不忍見江山破碎,百姓流離。故,阿梓願請命親赴涼北,誅殺代敵,拼死一戰!”

大殿一片嘩然,衛弛赟臉色登時鐵青,似是未想這般情形,一時之內完全說不出話來。割地也好争伐也罷,若是這般命一女子為将攻對代軍,流散出去,可真是成了一朝難洗之辱。

不多時,另一道人影從列中行出,竟是一個年邁的武将,“禀陛下,臣沈卿,願随郡主前往。”

整個朝堂鴉雀無聲,衆臣面面相觑,氣氛古怪至極。慕容念坐在殿上,漠然地望着殿下的一切一直不曾出言,眉間的深刻的鎖痕卻透漏了心頭的陰鸷。良久他忽然驀地冷哂,“想不到我大燕臨戰,竟要一女子和老臣相護。”

一代逐鹿的帝王自當主戰。冷厲的面龐掩着重重陰霾,他視線輕掃,念出幾個武将的名字,“孟康,張晉,沐之靖。”

平平的話語聽不出喜怒。卻駭得幾個人登時出列跪地,顫巍地谏言推辭,無疑是類戰事兇險,依衛相主和為上之言。

“好,好啊……”氣氛格外冷硬滞悶,慕容念語聲漠漠,不帶半分感情,“自古文臣主和,武将主戰,而今我朝卻是反的。這大燕,莫不是要完了不成。”

“傳旨!”驀然冷聲下令,氣息仿若凝滞,“縱橫我燕朝上下數萬武官,反願往涼一戰者,賞俸百石,封百戶。四品以上官員願為将者,賞千石,賜府邸,世代尊崇!”

“陛下!”衛弛赟大驚,方要勸谏,卻被殿尾的一道清音打斷了——

“禀陛下,臣,願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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