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出戰

清音一肅,一室俱靜。

衆人錯愕望過去。

只見一個墨青朝服的男子自殿尾上前,步履微緩,行至殿中停下。他年紀望着極輕,左右不過二十餘歲,靜剎過後立即引起各色喧議。

衛弛赟仍在錯愕,目光在他身上打量許久,面龐刻板如冰,“你是何人,膽敢在聖前狂言。”

“微臣新晉兵部司成,參見陛下。”男子不疾不徐,屈身禮拜,竟莫名有種異常的清魄。

“不過一介四品下臣,朝堂之上,哪容得你肆意置喙!”

“衛相何必如此輕鄙下列之臣?”看不慣他這般以勢壓人,慕容梓秀眉輕蹙,“據我所知,司成年紀雖微,卻卓爾不凡。一國中堅向來憑靠有才之人,就連剛才我所贅述的謀策,方出于司成之手,何談狂妄?”

一言說得衛弛赟說不出駁語,神色更為陰郁。

“你?”直視着殿下的人,慕容念沉吟片刻,“你的謀略确實可取,可據朕所知,你從未有過實戰閱歷,何以主帥?”

“陛下明鑒。”他微一颔首,神情恭敬肅容,“臣雖從未上過戰場,但自幼長于涼城,對涼北一帶的地勢境況極是了當。如今涼北的兵防陣将,乃北林軍主将宋毅。宋毅将軍作戰迅猛骁勇,且用兵如神。此戰,若有北林軍相助,再由沈将主帥,臣可擔保,此戰必勝。”

“紙上談兵,空言無補,何愁不勝?”衛弛赟語含漠諷,“再者既然宋毅骁勇足可取勝,你又何必千裏迢迢往複涼北,将這所謂之策告予宋将不得?莫不是,司成貪念那千石府邸之賞?”

他話中的暗諷太過明顯。他卻絲毫沒有愠怒,淡淡笑了,“即鹿無虞,衛相怎會連這般淺顯的道理都不懂。沙場無眼且意外頻發,熟讀兵書尚且無法确保勝戰,目生之策又怎能在數日之內完全通曉?”

一句話嗆得衛弛赟面目漲紅,颌線猝然崩起菱線,蘊着濃重的憎怒,“你又憑何肯定此去涼城必勝無尤?如若戰敗,豈不是教我大燕兵敗城破!”

“我願立下軍令狀。”

淡然的話音輕輕脫口,卻驚雷貫耳,驚得堂上一片軒然。

衛弛赟眉間一跳,完全不可置信。慕容念眸中剎凝,眼神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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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慕容梓都頗為意外,瞬間怔愕地望過去,“你……”

他漫然輕哂,仿若此刻一堂的訝異與自己截然無關,不卑不亢屈膝及地,“陛下,臣願在此立下軍令狀,親覆涼北,驅伐代敵,必勝無尤。”

“你可想好了?”沉默了許久,慕容念的神色冷而凝肅,“軍令狀一下,一旦違背,你可知有何後果?”

“臣知曉,故,臣願以項上人頭為注,拼死一戰。”

“那若你戰敗?”

“如若戰敗,臣願受天誅,任憑陛下定奪。”

空氣仿如凝滞,整個大殿的氣氛詭異得可怕。許久不帶情感的聲音複又響起,在死寂的殿中徹響,“好……朕就允你以監軍之責覆往涼地。此戰若勝,朕依言賜賞,可若敗了……”

若敗如何他不曾往下說,可面龐的厲色卻足以令人知曉了後果如何。衆臣無一人開言。

靜默中他輕微一笑,慢慢俯首于地,“臣,謹遵陛下懿旨。”

·

消息很快便在宮內傳遍了。

朝上的暗湧波瀾驚人心魄,經人幾番口耳相傳,各類議論揣測不斷。涼北一戰不可避免,然而卻不想竟會是這樣一種結果。輿論的聲音愈加濃烈,幾乎沒過了對戰事評辯。其中不乏多的是懷揣看戲之意的衆臣,等待這一場“鬧劇”般的懿旨該如何收場。

如若主戰的是位強帥力将,或可還不止于此。偏偏是這樣一位一無閱歷二無軍功的青年。朝中無一人看好,朝外捕風捉影的猜忌也愈見加深。一時之間,兵部新晉司成仿若蛇蠍鬼怪,衆臣唯恐避之不及而惹火燒身。

消息傳至汝墳殿,慕容素怔了許久,仍然難以置信,“你說……是李複瑾?”

“是。”如笑點頭,“奴婢聽聞禦侍的宮女姐姐描述,說是兵部新晉的李司成,應該錯不了。”

“怎麽會這樣?”

她搖搖頭,“奴婢也不知。聽說是陛下主戰,但以衛相為首的衆臣皆主割地議和,陛下大怒,當即下旨四品以上武官膽敢一戰者,賜府邸,賞千石。然後……李司成就站了出來,還立下了軍令狀。”

“軍令狀?!”

慕容素瞬間矢口。軍令狀一下,定得言出必行,如若違背,按軍中律,恐怕……死罪難逃。

·

一踏進侍從所居的院門,明顯感到了氣氛的異樣。

狹小的房間已收拾幹淨,東西均已歸置整潔,僅在塌尾置着一個小小的包裹,無形中印證了某個傳聞。

室內的男子正凝神拂拭着掌中的劍。她立在門口躊躇半晌,輕輕開了口,“李複瑾。”

他聞聲轉眸,目光在觸及門口的人影時微有錯愕,旋即複常,“公主。”

自上次行獵中的不愉已過去良久,時久的不複言語促澱了某種尴尬。默了少間,慕容素揚眸看向他,“我聽說,你要出征……”

靜寂了半晌,他神色複雜,“是。”

“你瘋了?!”一時未捺住胸臆的情緒,慕容素瞬間脫口,“你可知這場戰有多難!”

盡管對戰争國事一分不解,但僅從那些散漫的言談中也會意了些許。即便對于久經沙場的名将,此戰都是場幾乎必敗的戰役。滿朝文武皆持狐疑,他此番首當其沖,恐怕背後不知都多少人等着看笑話。

面上有一瞬的堅定閃過,她咬了咬牙,轉身便走。

“公主!”似乎預感到她要做什麽,他立即出手止住她,“你要做什麽?”

“我去找父皇!”她振臂掙脫,“我去求父皇收回成命。我大燕數百武将,我就不信,怎的就找不出以為可主戰的将領!”

“公主不必如此。”他淡淡一笑,聲音平淡如許,“我已立下軍令狀。”

“即便是立下軍令狀,我執意懇求,相信父皇必會應允。你既無軍功也無經驗,父皇定會寬解。”

“未經沙場,何以作為怯戰的理由?”他神情微黯,“況且這本就是我個人意願,當年陛下尚輕,作戰經驗同樣不足,不也憑一己之力興建大燕?前人之志,後人自當承之。”

更何況他已走到這一步,已無法再輕易脫身。身側暗伏無數,稍一懈意便是死地,只能繼續走下去。

“當年父皇身邊力将無數,大勢所趨,于今又怎能相提并論?”她始終不肯,依舊堅持不讓,“我去找父皇。”

“公主。”

他微移一步,無形中擋住了她的去路。目光鎖住她的臉許久,突然,沉聲開口,“你喜歡我。”

無由的一句話卻令她的胸口頓然一跳,她倏地揚起眉,“什麽?”

他向前行了一步,俯望着她的臉,“你不願我出征涼北,是怕我死,是嗎?”

日久來的迷局似乎被一剎間點破。慕容素一時愣了愣,竟找不出回語。

片晌她偏開視線,刻意的躲避下有着些許狼狽,“和這無關。”

靜了片刻,李複瑾似笑非笑,亮得奇異的眸似乎可以窺透一切心臆。

“既是如此。公主又何必糾結于此。”唇角微揚起一個弧度,他笑笑,卻嵌着濃重的嘲意,“微臣本就是一介草民之身,性命甚為,死又何惜。”

冷硬的話語如冰迸散,瞬間便拉開了距離。

“李……”慕容素臉色發白,張了張口,喉中卻啞了一瞬。

他未再言語,自顧回身拾起劍。手臂莫名僵硬了半刻,擡起許久複又放下,最終嘆息,“軍中事務龐雜,微臣還有許多瑣事未及,恕微臣不能久陪殿下,還望公主……見諒。”

話畢他轉身離去。淡漠的面孔下似乎隐藏着某些難以觸及的情緒,胸口莫名澀痛,望着他的背影,慕容素輕輕咬住了唇。

·

朝中争議不下的戰和之争終于些許落定,随之而來的,是有關出征事務的各類籌措。

複一日,慕容念下旨昭釋天下。着命鎮雲将軍沈卿為此次伐代之将興師涼北,涼北陣防将宋毅為副将,率軍七萬,迎戰代軍。

而令人迷惑不解的,卻是昭書末所提及的一位名為李複瑾之人——無戰功戰績,卻被破格命為持符監軍,以軍師之責從旁扶助,同主将沈卿共赴涼地,抗擊代國。

整個雲州城內都幾乎轟動了!

更多的卻是質疑。鎮雲将軍沈卿雖同棠黎一般算得上開國之将,然他已進古稀之年,精魄體力早不可同數十年前相比。而那兵部司成李複瑾更是聞所未聞,又據聞是位年紀雙十的青年,一時之內群民喧沸,俱對這場戰役不甚樂觀。

民聲傳至朝堂,每日都有朝臣收回成命的請奏。初時慕容念還耐着心一一駁回,後來幹脆視而不見,堅決之毅幾乎一意孤行。

不消幾日,涼城方向很快又有新的聲音相繼傳來——

冬月十二日,涼城以北村縣俱陷,代軍占;

十六日,代軍突破防圍,插旗尋釁;

十九日,涼城西防五百防軍不敵,死傷慘重。

……

接連失守的消息驚至雲州,舉國上下便是哀鴻,心思惴惴,唯恐代兵有朝一日沖破帝城,踏平大燕國。

朝中每日議事的頻率也逐漸愈多,每每行過,幾乎可見每人面上都帶着陰霾。就此次一戰,朝中局勢已呈一面偏壓之态,只待戰敗的那一刻重重參上一本。

李複瑾越來越忙。

每一日下了朝便趕至沈府繼續商讨議戰,排兵布局,一絲一毫皆要過目親為,未曾片刻休歇。似乎唯有借着各類紛雜繁亂的事物才能稍停心底的澀痛。每每談議收尾都時至深夜。沈卿只當他對于此戰重視卓殊,身為主将都自愧不如。

可當身處萬籁俱寂,他又總會有些恍然。如今所居的院落早迥異于侍從的居所,可莫名的,眼中卻總是蕩着曠大的汝墳殿。殿中微弱的燈龛,清雅的夏荷,以及那個明眸善睐的女子……每當所及他的視線卻總是恁般厭棄冷漠。

他猜不透她在想什麽。那日的話明明如厲芒刺中心肺,心思卻總飛蛾撲火般停不下來,想改變又改變不了……

望着掌中那一枚墨青的荷包,李複瑾澀澀地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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