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宴

闕臺之上,萬盞宮燈綿延似海,亮如白晝。

上百宴席一字鋪列,人影聯袂如碧雲千重。絲竹沁耳,香風盈盈,宴中微醺彌漫,歌臺暖響,冠蓋滿座,可謂繁華極致。

長舞水袖的舞者屹立中央,身姿飛旋,舞步妙曼飛揚。李複瑾一襲墨衣華服,坐于高座,眉目自含清傲。在他一側,盛妝羅绮的淇玥合手而坐,其餘宮妃重臣按身份層級落于周側,談笑宴宴,推杯換盞,一派熱絡和諧。

大宴開席,上千官臣井然伏地,共賀大涼複國正年,涼國河清海晏,物阜民安。

酒過三巡,氣氛略微松弛。上首之處紅梅微飄,更襯淇玥姿容瑩人。席間一位老臣執盞起身,不禁贊嘆:“皇妃娘娘溫良娴舒,大度雍容,當真是母儀天下之貴色。”

縱已聽慣贊美,乍得誇揚,淇玥仍不禁心情忻悅。她淺淺一笑,微緋的靥上梨渦必現,更顯顏容華貴妖嬈,“張尚書謬贊,中宮之主必當德才兼備,本宮何以擔當得起?”

話畢,她目光輕微稍斜,望向了上座的李複瑾。

“是皇妃娘娘過謙了。皇妃娘娘出身高貴,又容姿大方,這兩年盡心勞力輔佐陛下,治理後宮有方,如若入主東宮,必當之無愧。”

李祁景的位置僅列李複瑾之下,各中恭維酬酢皆可聽得一清二楚,聞言他含諷一笑。這話中的暗示實在過于分明,不知皇兄會作何反應,看戲般好整以暇地繼續望下去。

只見李複瑾恍若未聞,兀自到了一杯酒極慢地啜飲,令擱淺的話題顯得頗為僵硬。

淇玥臉上的笑意慢慢凝住了,雙手不禁扭住了裙帕。

“張尚書說笑了。”打破僵局的是左相淇嘯天,“國事為重,陛下舉日操勞,怎可一心流連于宮妃女色之上?後妃不過虛位,與之相及,國本才是國之大事,尚書可同?”

他一言指出了事宜根本,老臣立即撫禮,“左相大人說的是,是老臣目光短淺了。”

忽地一聲輕笑傳來,聲響雖微,卻恰時破了阿谀氛圍。場中的人一瞬望過去。

李祁景把玩着流光酒杯,身子慵懶地斜倚着座榻,自上而下透着玩世不恭的味道。他唇噙淡笑,語氣三分似調侃,三分似玩笑,“左相大人是在質疑我大涼國勢飄搖?我皇兄正當青壯之年,怎就現在便要操勞國本之事?”

這一語隐指他出言犯上,淇嘯天聞言色變,“王爺何出此言,臣不過為大涼憂慮,建立儲嗣本便國之重本,自然先優于遲。”

“左相所言極是。”他輕輕嘆息,笑意雲淡風輕,“只是皇兄尚無子嗣便要操急立儲,左相是否也是覺得,這大涼後宮的宮妃,确實過于凋零了不是?”

輕挑的話音聞及極似谑語,座上的淇玥卻瞬時臉色一白。淇嘯天面容一頓,波瀾不驚的臉上逐透微怒,冷言道:“臣不過建議言之,王爺如此斷章取義又過度曲解,未免過于偏頗了。”

俊顏輕微一哂,執起酒盞慢慢飲下去,“本王也不過随口一說,左相聽罷便是,又何必當真呢?”

左右不是,淇嘯天氣悶難當,面色一青頓時語塞。一時的沉寂令場面落了僵冷,其他衆人亦面面相觑不敢出言。

臺上的歌舞依舊悠婉,樂音漫漫柔靡。靜默少晌,上席一直不曾言語的帝王終是開了口,“好了。”

淡漠的話語冷冷清清的,絲毫辨不出任何情緒,衆臣立即恭謹靜聽。

“今日國宴,衆臣歡聚,本說了不談國事。大涼複國不過數年,根基初穩,萬物皆休。理應當以國政為先。朕谙于朝政,無心其他瑣碎。除卻國事,其餘的,當以國政穩定後方作打算。”

李祁景淡淡笑了。

他這一番言不禁堵住衆人之口,有巧妙将淇氏的暗示給輕易駁了回去,可謂一箭雙雕。淇玥若想入主東宮或誕下龍嗣,短時之內都載無可能。淇嘯天本想借以他人之言當衆給皇兄施加壓力,而今卻反被利用了說辭所掣肘,真謂自取其咎。

“皇兄澤批萬民,乃大涼之幸。”寂靜片刻,他略一拱禮,率先出語。

周圍的臣子目目觑視,逐漸有人出聲附和,跪地俯首下去,“陛下恩澤,當屬聖明,謹遵谕旨。”

耳側的樂聲似乎淡了,淇嘯天臉色鐵青,強行按捺住沉怒,終于一同叩伏下去。側目輕瞥,淇玥的臉色極其蒼白,她手指疾顫,執盞的手幾番未曾探下去,最終尋了個借口匆匆離席。

·

上席一場令人不快的波瀾,未能影響下堂的歡慶。場中依舊笑語歡聲,觥籌交錯,換盞之音琳琅不絕。

撫琴的藝女步下闕臺,宴席之間有片晌的空寂。四周談笑宴語不絕于耳,氛圍熱絡而旖旎。

李祁景眼瞳微斂,慢慢放下手中的酒盞,目光落向臺上。

四下如晝的燈火驟然滅了,猶如暗夜驟臨,激起四座一片嘩然。席間突然亂了,不待動作,一聲巨大的聲響忽地傳來。

咚——

板鼓隐現,奏聲忽起,震撼人心。

一抹幽藍自臺中升起,一瞬即隐。剎那間無數月白的宮燈綿延開來,仿若天上辰星墜落凡塵。

巨鼓中央,淡白的身影茕茕孑立,似月下冰雪所化,纖塵不染的純淨,與隐隐星光相映成趣。

長紗水袖輕挽,如雲似舞漫然舒卷,銀亮的長劍畢現,輕折皓月銀輝。

李複瑾赫然一怔。

一如當年的那一幕——

素衣長劍,驚若翩鴻;雙栖雪鷺,輕雲獨步。

三尺銀劍仿若汲了日月光華,素白雲衣如霧絲披雪,尤若優昙盛放。輕紗曳墜,鼓音連綿,飛袂輕拂雲雨,極致得精妙,亦極盡了從容。

一鼓舞起,群鼓相和。四下數十人相環,同與臺中交相呼應。兩道黑衣身影漫現,似虛影交錯相疊,殿舞冷袖,樂聲急轉,嬌軀翩旋。柔婉的身韻沿着鼓奏盤延行走,時如急雨,時如青溪,時如臨風,時如遠岫,更若墜進虛夢,醉得無法自抑。

三道淩厲的劍光錯疊,似是活了,交織錯倚成一朵如花劍網。光影如霧,輝映于她身側,恍如江海凝清光。片碎光影斑駁搖躍,零落如星,帶着某種奇異的飄渺。

驟然一聲奏鳴,樂聲止息,燈火倏暗,幽藍的光如星隕落,僅餘一名白衣舞女靜身屹立。四周驀地死一般的寂靜,似乎所有的聲色都被抽離了,天地間仿佛唯有她一人,輕紗掩面,長劍勝雪,傲如清仙臨塵。

四下一片寂寂,良久,泛起一片驚嘆之音。

夜風微拂,雪梅輕曳,挑得素紗輕輕飄起,絕色容顏若隐若現。

手中執起的酒盞本是要飲的,不知為何,又慢慢放下了。靜了少頃,李複瑾倏地站起身——

本該位臨上座的帝王竟忽地走下宴席,徑直向往殿臺之上行去。四周忽然靜了下來,逐漸有人起身而跪,浪潮般漸漸匍匐一地。

一片錯愕的視線下,他漸漸走上臺,站定在她面前。

“你……”

臺下的李祁景略微訝異。

深如黯潭的眼眸隐着無數洶湧複雜的情愫,躊躇了片刻,女子慢慢擡起眸。

青絲輕飄,拂面的紗巾徐徐落了,現出一張绮麗絕美的容顏。

李複瑾幾乎驚住了,語滞半晌,那個日夜思寐、輾轉數年的名字脫口而出。

“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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