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故舊

淇玥聽聞了宮宴上的變動,國宴業已結束。靜聽完碧兒一字一句的敘述,她錯愕了許久,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你說什麽?”

碧兒的頭埋得很低,連聲音都是抖的,“娘娘恕罪!是奴婢的錯,未能替娘娘看清那舞姬的容顏,只是陛下已下令将那舞姬送去臨華殿,現下想來已經到了。”

握梳的手緊緊扣着,淇玥勉強一笑,“怎麽可能……陛下一向不好女色,怎會被一介舞姬所蠱惑?”

“如今宮中已經傳開了,當時左相大人也在,娘娘一問便知。”

羊脂玉梳猝然落了,碎片散了一地。淇玥的顏色變了,嬈媚的眼波猝然淩厲,心下驟起怒意。

……

一向淡色寡欲的帝王公然臨幸一名舞姬,着實令人驚訝。然而倘若對方是位傾城絕代的麗人,卻又教人無端心生契合之感。

盛宴壓尾那一闕斬雀舞,剛似利劍,柔若輕舞,可謂絕代傾世。不過數個時辰,整座雲州已然轟動。人口皆傳絕世斬雀重現世間,獻藝的舞姬白芷甚乃大燕定國公主重生,化為凡仙複臨塵世。

李祁景方一踏進府門,等候良久的岳忠立即上前,“王爺,怎麽樣?”

“成了。”李祁景的面上攜着濃重的疲倦,吐息之間酒氣微醺。

花費數年的籌謀,自這一刻總算看到了些許結果,即便是岳忠,也不禁松了口氣。雖一直留在府中待客,但于宴上的傳聞他多少也略有耳聞,忍不住問:“那白姑娘……”

“她表現得很好。”說不透心裏是種怎樣的情緒,李祁景淡淡道。

不僅很好,也是最好的一次。連他都未曾想到,一向清心少欲的皇兄都會被其吸引,着實令他也頗覺意外。

感覺到主人略有異樣的情緒,岳忠又道:“王爺在擔心白姑娘?”

他抿了抿唇不曾回答,似乎默認了他這般說法。靜了很久,終于一嘆,“罷了。”

頓了頓,仰頭望向缈淡的星月,聲音很低,“左右她平安入了宮,未來怎般,就看她自己的機緣造化了。”

·

“姑娘。”

耳側傳來一聲輕喚,慕容素擡起頭。

銅鏡中映出一張素麗姣好的顏容。黛眉彎柳,妝靥似雪。層疊繁繞舞衣已經換下,轉着了一身淺青宮裝。這一身相較先前的濃妝乍見頗顯寡淡,但清衣素發,卻是豔顏無法比拟的清寂。

慕容素怔了怔,鏡中的人影雲鬓花顏,婉約清麗,一如她尚為公主時的妝容。彼時大燕還在,父皇還在,莫钰如笑還……

“這妝容,姑娘可還滿意?”

婢女琉畫巧聲問詢,她雙睫一顫,一瞬恍回思緒。

“很好。”

殿外忽然一陣步聲傳來,一室的宮人婢女乖覺地跪拜,無聲退了下去。慕容素了然起身,還未及下拜,垂至身前的手立時被扣住,同時伴來一聲輕喚,“素素!”

她心中一動,悄無聲息地收回手,慢慢伏下身,“民女白芷,參見陛下。”

“你……”李複瑾心頭一頓,盯着那張若隐若現的面容,抑住了胸臆翻滾的複雜情緒,“你擡起頭。”

靜了靜,眼前現出一張妍美容顏。

綠鬓襯清顏,雪腮繪緋靥,除卻額間那一枚緋月的花钿,一切,都同記憶中那個女子的面容一斑。

“素素……”他不由自主地喚出聲。

慕容素退了一步,慢慢垂下眸。

“民女白芷,乃敬北王府上舞姬,而非陛下所說的,素素。”

心頭一瞬變得五味雜陳,李複瑾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嗓音略帶喑啞,“你……叫白芷?”

“是。”

殿中靜了一剎,他不帶情緒的問聲又起,“你是哪裏人?多大了?”

“民女乃雲州城北郊雲水村人氏,今年十九。”

“你隸屬敬北王府?”

“民女自幼習藝,承蒙王爺垂簾,得以入宮為聖獻藝,乃民女畢生之榮。”

“你……”心裏微微泛起酸澀,忍着心痛,隔了半晌低低開口,“可是一直在雲水村?”

“是。”她一直答得很快,默了默,又補充道:“民女自幼在雲水村長大,耕田務農,修習技藝,直至父親逝世,隸入敬北王府。”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許是過于緊張,她慢慢扣緊了垂覆腹前的雙手。

順着她的動作,李複瑾下意識看過去。

那是一雙瘡痕斑斑的手。

手上有着似長年累月滞留的粗繭與細傷,顯是經年勞作,飽經風霜的痕跡。那一雙手明明纖細雪白,膚質卻不甚皓腕之處的光滑細膩,無數瘡繭斑布,細紋縱亘,與眼前的顏容怎般都看似格格不入。

眸中染了些微的訝異,驚過之後的眼瞳一剎黯下去。李複瑾沉默許久,出聲下了命令,“你今日所獻的那一舞,朕很喜歡。天色已晚,你業已勞累一天,早些歇息吧。”

“是。”

她輕輕颔首,耳側步聲已逐漸遠去。擡眸輕眺,那抹黛墨身影步行匆匆,很快消逝在了殿門處。

·

步出殿門,侯平正守候至一側。目視到來人,立即上前,“陛下。”

“回禦居殿。”

他的瞳眸暗得吓人,聲線平若死水,反令侯平心起怔愕,“陛下今日,不在臨華殿休憩了嗎?”

正在前行的腳步微微一頓,李複瑾唇線微抿,回眸望向了殿門。

……

民女乃雲州城北郊雲水村人氏,今年十九。

自幼習藝,承蒙王爺垂簾,得以入宮為聖獻藝,乃民女畢生之榮。

民女自幼在雲水村長大,耕田務農,修習技藝,直至父親逝世,隸入敬北王府。

……

…………

仗劍策馬,恣意江湖,好不暢快!

縱使會為衣食而憂,但起碼身心自由,無牽無累,夫複何求!

……

…………

終究還是不同的……那個孤行驕縱的小公主,不會低聲屈尊,不會委屈求全,更不會應允自己的雙手布滿醜陋可怖的斑痕。

她是那般的恣意明亮,敢愛敢恨,又怎會如現在一般,含辱賣藝,甘允成為上位者的棋子玩物?

或許……

真的不是她……

最處升騰的希望簌簌下墜,轉化為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纏縛住了整顆心髒。空望良久,李複瑾慢慢閉上眼,“侯平。”

“屬下在。”

“去敬北王府通知祁景,讓他擇日進宮一趟,朕有事要詢問。”

“是。”侯平應聲。

“還有……”沉寂了片刻,他睜開眼,又一次望了眼內殿。

終道:“罷了,回殿。”

·

在臨華殿住了數日,慕容素逐漸熟悉了這座小殿的起居秩序。臨華殿的宮奴下婢也漸漸習慣了這個突如其來的主人。

自宮外而來的藝女本也屬身份卑下的下婢,但礙于她是帝王所滞,雖沒名分,但到底不敢怠慢。好在這女子并不難侍候,衣食住用皆可随供而受,脾氣性情也較為平和。唯一令人忌憚的便是她個性疏冷,萬分不願與人交流。除卻自己所攜的那兩名侍婢,從不主動同人傾偈。

除卻這位白姑娘,與之同來的還有兩名舞女,分居在臨華殿的兩個偏閣。一位姓徐,是個斯文溫婉的女子。她似與白姑娘比較要好,平日時常與其一起啜茶漫游;另一位沈姑娘則頗為驕矜,但為人活潑,時常同閣中宮婢談天嬉笑。只是她似乎同其他二人不甚交好,數日以來從未曾見她與二人交集過。

現下宮中衆人皆好奇陛下将這幾女置于此處是為何意?只是數日過去,除卻國宴那一晚,陛下便再未聖臨過臨華殿。宮人紛傳國宴當日,這位白姑娘觸犯聖威,致使還未曾承恩便被厭棄,未來餘生數十年,恐怕都要在這冷殿中潦草度過,實在令人唏噓。

直至一個人的到來——

這一日夕晖殘映,淇皇妃的到訪,驚動了這座小殿所有的侍婢宮人。

關這位淇皇妃,宮內的傳聞可謂頗盛。傳說這位皇妃娘娘雖出身高貴,容顏妙麗,卻脾氣驕縱怪戾,對待宮人侍婢極度苛責,稍不順心便随意笞罰。她可在這皇城深院穩足數年,又經年長居後宮高位,除卻家世容貌更具手段,加之不久前宮妃阮美人隕落的傳聞,更足令宮人心駭。

臨華殿的婢女跪伏了一地,整個大殿無一雜音。這位心血來潮的皇妃此番前來,想是聽聞了陛下臨幸舞姬的傳言,特此過來給白姑娘一個下馬威。衆人心悸之餘,皆默默哀嘆,以皇妃的性情,白姑娘此番恐怕兇多吉少。

可是怎般都未想會是這樣的情景——

“你……”

精致的面容現出的是種極度的不可置信,身體劇烈顫抖,怔緩了許久,終于說出了那句話,“你是誰——”

她是誰?

宮人們錯愕不已,面面相觑,卻無一人膽敢開言。僵滞中唯見白姑娘輕淺欠身,神色如往一般淡寂,超乎想象的不迫從容,“民女白芷,見過皇妃娘娘。”

淇玥的臉上有着極為驚恐的神色,精神似受到了某種摧折,僅盯着她喃喃自語,“見過……你見過我?”猛然她沖上前,俏顏由驚愕迅速轉化為憤怒,只她身上用力摩挲,“你……你是人是鬼?你不是已經死了?你不是早就被燒死了?!”

這詭異的情形令所有人悉數凝滞。宮人目瞪口呆,徐韶冉頗覺詫異,連碧兒都不禁心起意外。

慕容素厭惡地蹙眉,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皇妃娘娘福澤萬康,民女雖身份卑下,卻也是活生生的人,娘娘怎就能這般出言侮辱詛咒他人?”

“你住嘴!”她聲色急戾,見她不認,心頭惱怒更盛,似恨不得将她的僞裝全然撕破,“你雖不認,但別以為我不知!慕容素……你是慕容素!”

慕容素輕一揚睫,姣好的眉目間染上些許迷惑,依舊淡然沉着,“娘娘所言,白芷聽不懂。”

“你不要裝!”淇玥徹底急了,咬牙切齒,怒火中燒,面龐都湧上緋色,“你是前朝定國公主慕容素!你為什麽不認?你冒充舞姬,接近複瑾哥哥又是要做什麽?你說——”

這一言猶如雷珠墜地,一瞬驚住了所有人。

一側的徐韶冉驚訝擡頭;碧兒緊盯着慕容素;立于最遠的沈妙逸亦一剎側眸望過來,心頭狐疑頓起。

她面色一白,似也被逼動了意氣,震訝的神情一閃而過,冷冷道:“娘娘方才出言詛咒也便罷了,而今又要這般愈加之罪,是否太過分了些!”

“我愈加之罪?”淇玥的臉龐猙獰起來,忽踱步向前,“明明是你——”

她本想上前厮打,誰知腳下卻猛地一跄。冷利的石階絆住宮袂,竟突地身子一仰,硬生生跌出幾步之外,激出一聲痛呼。

“娘娘——”碧兒驚呼。

一室的宮女驟然慌了,剎那群擁上前。

整個大殿驀地驚了,層擁紛嚷亂做一團。慕容素冷眼旁觀,恰時悄無聲息退出人群之外,望着那道群簇的身影,聲音如霧水缈淡,“娘娘今日似乎染恙,還是早些回宮休憩把,恕不遠送。”

言畢,她已率先回首,轉身入了殿內。

“慕容素!”淇玥怒喊。

一向矜傲驕縱的皇妃竟被一舞姬所掣,在場的宮人無不駭訝。這大抵是淇皇妃入宮以來的首次受迫,着實令人尴尬而迷茫。情形至此,無論羁留都似不妥,僅能僵立着不知該如何動作。

愣了半晌,徐韶冉施禮告退,匆匆随着慕容素離去的方向而去。

碧兒回過神,立即攙着主人退走。立于遠處,沈妙逸的目光自淇玥身上略一流連,又望了望人影消失的方向,驀地冷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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