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貝殼
第71章 、貝殼
她垂下了眼簾, 将悲傷的情緒藏住,任憑丫鬟們給自己梳繁複精美的發髻,為自己戴上金貴奪目的鳳冠,等到外面的敲鑼聲震響之時, 她才站起了身。
身上穿着兩層厚重的大紅嫁衣, 裙擺寬大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豔芙蓉花, 裙子逶迤拖地, 紅底金紋繡出漂亮的火鳳凰圖案,寬大的廣袖上滾着一圈深紅色的繁美花邊, 如彩霞般驚豔的蠶絲披帛規整地搭在她的臂彎上。
她整個人就像一個精美的瓷娃娃一樣, 全身上下無不令人稱奇絕豔, 唯一的就是她這張娃娃臉上, 并沒有笑容, 像是被強迫綁架來的傀儡一般。
好在丫鬟們很快就為她蓋上了金絲紅蓋頭,這樣才沒有人會看到她那哭喪的表情。
只是演戲而已, 別太認真, 又不是真的要嫁人。
她這樣告訴自己。
可是,她的壽命快要到盡頭了。
今夜過後, 她就會死了。
她實在是笑不出來。
府中賓客盈門, 座無虛席, 熱鬧不凡, 賀喜的聲音綿綿不斷地傳來,青葵被喜娘攙扶着出了明月閣,他們兩人的親事就直接在薛府辦, 不用再去祝府。
祝長訣命人把冰棺移到了薛府來, 因為怕引起轟動, 吓走賓客, 所以常茯苓不能夠在人前露面,祝長訣便想出了一個方法來,給她戴上面紗,對外宣稱這是他遠在橘麓州的師娘,特來參加他的大婚的。
祝子衿将她扶着在正中廳的紅木大交椅上坐下,而她則侍立在一側。
随着司儀的高唱,成親儀式就這樣開始了。
***
顏都随着蒼陽離開了那座大山,兩人一路無話,就像兩個陌生人一般。蒼陽終是忍不住先開了口:“顏都,你這次出來玩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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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都頓住腳步,回頭看向他,冷眉長劃,“你覺得我是在玩?”
“我看你玩得很開心,那姑娘有這麽大的魔力?讓你這樣樂不思蜀。”言語中多了幾分調侃之意。
顏都的臉霎時就冷了,你別诋毀她!是我受傷了,才留在山洞裏調養內息的。”
“認真的?真的喜歡她?”蒼陽眸中藏着精光,那是危險的光芒。
“我可不像某人,對待感情像玩樂一般。”顏都尖酸刻薄地說着,話中的指向意味明顯。
蒼陽的臉變得鐵青,半晌,才說:“我本以為你逃離橘麓州後會去殺人,會去發瘋,可沒想到,你竟然沉迷于美色之中……呵呵……真是年輕。”“……”顏都不想與他争辯,轉身繼續前行了。
“不過,你能答應跟我回橘麓州,那個姑娘的事,我便不與你多計較了。”
“誰說我要跟你回橘麓州了?”顏都挑起音調問,“你從小就哄騙我,說等我長大帶我去江南看我娘親,可是五十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有帶我去,現在既然已經到這裏了,你總該帶我去看她了吧。”
這次,蒼陽竟意外地答應了,臉上是難得的悵然,“行,既然來了江南,就帶你去看看她吧。”他走到前面去帶路。
顏都收起疑惑的心思,抿了抿唇角,随他走了。
這麽多年了,他終于可以去看望他娘親了嗎?
她的屍首,究竟被埋在何處?
他帶着他雇了一輛馬車,馬車離開了憶江屏,直走往北而上,在一天一夜後,他們來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名叫揚州。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說的,就是這個揚州城。
擡首一望,是座泛着古調的江南小城,她的娘親就待在這樣一座清韻別致的小城嗎?
城中是與憶江屏一樣的熱鬧喧嚣,四處燈火闌珊,車水馬龍,他們穿過喧鬧繁華的街道,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山坳,那裏野草蔥綠,鮮花遍地,在那片綠意盎然之中,掩映着一座凄涼的孤墳。
“這是……娘親?”
顏都的雙腳不禁顫抖了起來,一張臉難以置信,怒吼道:“你就把她葬在這兒?”
離橘麓州如此的遠,如此的孤零零。
恐怕這麽多年,都沒人來祭過她吧。
蒼陽抑制住顫抖的嘴唇,眼中的淚光盈盈閃爍,慢慢朝着那座開滿鮮花的墳墓邁開步子,她喜歡這樣的地方。”
“究竟是她喜歡?還是你不願意把她葬在橘麓州的皇陵裏?”顏都咆哮道。
“顏都,小聲點,別吵到你娘親了。”
顏都扯起一個冷笑來,堂堂的龍族二公主,死後就被葬在這樣的荒涼之地,甚至連個祭拜她的人都沒有。
再如何,也不至于淪落至此。
都是因為這個男人,這個無情的男人。
他朝着那座墳跪了下去,拿出來之前買的紙錢與香,在墳上插了三根長香,接着又燒起了紙錢來。
他保持着死寂般的沉默,一言不發地燒着紙錢,火光映照在他的眼球裏,那裏面,像是燃起了兩團火球,壓抑着他最深沉的恨。
他在心中暗自發誓,他一定要為她報這個仇,那些殺了她的血麟衛,他會一個、一個讓他們血債血償。
他嘴角一開一合,問娘親她,因何而故?”
蒼陽站在他後方,看不到他眼裏的嗜血,回答:“生病走的,爹爹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了。”
“生什麽病?”顏都不依不饒地問。
“她身子骨弱,一次下大雪受了寒,便沒有挨過去。”
顏都聽到他的這個解釋,心底甚覺好笑,下大雪,受風寒?
那天的雪下得确實很大,大如鵝毛,可是她卻不是受的風寒,而是被他所遺棄!
她滿是傷痕的殘軀倒在了荒原中,是他,這個所謂的愛她的男人,抛棄了她,丢下了她,獨留她一個人在大雪紛飛裏蒼涼逝去。
他咬牙問:“你為什麽不給她找大夫?”
“我找了。沒有用。”
顏都心道:一派胡言的騙子,若非自己已經恢複了記憶,恐怕還要被他騙得團團轉。
“爹。”記憶之中,他好像從來沒有叫過他爹,僅有幾次,叫過他父王,“我娘她對于你來說,究竟算什麽?”
然而,過了良久,也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蒼陽終是嘆了一口氣,轉身朝着後面走了,“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顏都凝視着他走遠的背影,步履闌珊,背影寂寥,他在橘麓州有王妃,有兒女,那他娘呢?究竟算什麽?
他就給了她一個江南海氏的名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世人只知道他曾經邂逅了一位江南的美人,卻連她的全名都不知道。
橘麓州向來有禁令,海島上的人不允許與龍族通婚,所以他才不願意說出她的身份麽?而把她說成是江南的女子,這樣就沒有人會懷疑了是嗎?
可是,記憶中的娘親,是不喜歡他的。
那天他出現在海底時,娘親的臉很黑,一直在趕他走,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所以自己也很讨厭他,因為他讓娘親不高興了。
既不喜歡,為何又會有自己的存在?
孩子,是怎麽來的呢?
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弄清楚,真相究竟是怎樣?那個被關在海底龍宮的男人,他現在還好嗎?五十年過去了,他還記得自己嗎?
或許,他該回去看看他。
他們在揚州城又待了一天,蒼陽似乎很懷念這個地方,帶着他去了好多店鋪,将他當成一個小孩子一般養,給他買了好些吃的。
也對,在他眼裏,自己可不就是一個只會耍小孩子脾氣的瘋子嗎?
然而他買的那些吃食,他一樣也不喜歡!
沒有薛青葵買的好吃。
夜晚的時候,他趁他睡着後,給他留了一封信,便自己提前先回了憶江屏,信上寫兩日後,憶江屏碼頭,同回橘麓州。”
橘麓州他是一定要回去的,他要回去為他娘報仇,可是在回去之前,他得先去辦兩件事。
去海底看看那個男人,還有,去見他的小姐最後一面。
他回到憶江屏的第一件事,便是跳海,他在海裏暢游,這次與上次不同,這次他的目标明确,他來海底,只是為了看看那個男人,那個他娘親愛慕的男人。
上次他與魚筱然一起來海底龍宮時,并沒有看到那個被關押在海底的人,可如今恢複記憶的他,卻能夠輕車熟路地找到一條密道,直接通往龍宮內部。
那是很多年前他娘親用靈力打開的一條暗路,連天神都沒有發現。這整座龍宮都有封印壓制,龍宮內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也進不去,可是那條暗道卻能夠進去。
他順着暗道從龍宮的石壁縫隙裏走了進去,沿着記憶中的路行去,穿過許多白玉柱,繞過幾座海底長亭,最終,來到了一間空曠的大廳。
在那裏,他又看見了那個男人。
壓在心底多年的苦楚,在這一刻全數湧現了出來,他的眼裏暈開了淚光,步履維艱地提着步子走過去,痛苦地喊了一聲:“舅舅。”
那邊,寬敞的大殿內,有一根白玉砌成的海底界碑,九丈之高,仿若伸出了海面。
上面雕刻着繁複細膩的龍紋,在界碑中央,刻着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銀海”。
那是整座海的象征,那是定海神針。
而銀海,是這片海的名字。
那邊的界碑上,用千年玄鐵鎖着一條黑色鱗甲的長龍,長龍在聽到他的聲音時,瞬間化為了一個男人的模樣。
滄桑。
那是顏都唯一能夠想到的形容詞。
他比起五十年前,更加滄桑了。
那個時候,有娘親帶着自己偶爾來看他,他的臉上還是卷着笑的,可是現如今,他的一張臉毫無生氣,慘白的面容像是一塊寒冰,唯有那雙暗如枯井的眸子,在聽到自己的喚聲後,亮了亮。
“阿……顏?”
他驚訝萬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誰。
“你是阿顏嗎?”他不敢确定地又問了遍。
五十年,顏都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稚嫩的孩童了,長成少年模樣的他,還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是以,他不敢相信。
他更不敢相信的是,他還活着!
還好好的活着!
他以為,他和海暝一樣……早就死了。
顏都沖着對面的他撲了過去,撲進了他的懷裏,如同多年前的時候一樣,抱着他哭喊:“舅舅!”
這個在他心裏,一直是爹爹一樣存在的人,他忘了他五十年,如今終于有機會再次走到他的面前,再次喊出這聲“舅舅”。
占離終是忍不住淚如決堤,若不是鐵鏈困住他,他一定會将這個孩子抱住,這麽多年,他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
娘親死了,為何他不回來找他?
整整五十年吶,他都沒有回來過一次。
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在他心裏,顏都一直是他的親生兒子,那個時候,他是打算叫自己爹的,可是後來,他真正的爹出現了。
“阿顏,這些年你可還好?”
顏都聽到這個親切的稱呼,原來在很多年前,也有是喚自己阿顏的。
除了薛青葵外,還有人也叫他阿顏。
他的舅舅,他的娘親,都是這樣喚他的。
他們都是他最親密的人。
“舅舅,我很好,我過得很好,我該早些來看你的……”顏都很多年沒有流淚了,這是他長大後,頭一次哭得泣不成聲。
“阿顏,舅舅不怪你,你娘出了那樣的事,這些年你都是怎麽過的?”
顏都将自己的事簡短地述說給了他聽,兩人寒暄了好一陣子,最終他拽緊了雙拳,道:“舅舅,你等我!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說着,他便轉身朝外走了去。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得盡快辦完所有的事,否則,蒼陽該追來了。
“阿顏!”占離在後面喚住他,“你可有見過殷靈?”
顏都回過身去,道:“見過。”
“靈兒她……可還好?”
顏都微微一笑,答道:“舅舅,她很好,你別擔心。”
殷靈是他的女兒,這事自己小時候也是知道的,只是兩人卻并沒有機會見面,只是聽聞過舅舅有個女兒。
占離放下心來,眉眼寬和:“去吧,下次帶她一起來見我。”
顏都告別他之後,就出了龍宮,在臨出海之際,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便朝着海裏游了去。
既然要去見他的小姐最後一面,總該給她帶個臨別禮物吧。
他想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希望她能夠願意等他回來。
他在海裏尋了幾個時辰,終于尋到了一塊稱心如意的貝殼,先前将她那條禁步上的貝殼壓碎了,現在就還她一枚嶄新的吧。
他十分滿意今天尋到的這塊貝殼,比起她先前的那塊還要漂亮許多。水綠的顏色,如她名字一般的顏色,布着細膩的紋路,細小的金光微微閃爍,仿若貼了十幾顆小金粒在上面一樣,觸感更是十分滑膩,可與玉石媲美。
他嘴上勾着明媚的笑,去到了一間首飾鋪子,找個了夥計幫忙,請他教自己如何修複壞掉的禁步。于是,他便在這鋪子裏坐下了,學着那夥計說的方法,将貝殼嵌進圓形玉環裏。
這是他精挑細選了很久的貝殼,無論是尺寸還是色澤,都與這玉環相配相襯,極為合适。
“呀,公子,你這貝殼哪裏撿的呀?好精致啊,老夫在這開店幾十年,都沒有收到過這樣漂亮的貝殼呢。”一旁櫃臺前的老板朝他這邊探頭過來,兩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裏的絕美貝殼。
顏都頭也沒擡地繼續擺弄禁步,說道:“海底撿的。”
“海底?你去了海底?還活着?”老板與夥計都驚呆了,在他們的認知裏,海底是萬萬不能去的地方,那裏面深不可測,且海妖聚集,惡龍潛伏,就連郁家的水手要下海捕撈重要貨物之前,都是需要簽署生死契的。一旦出了什麽事,郁府會承諾給其家人一大筆錢財。這樣那些人才會願意下去,不然誰會願意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看眼前這位公子的氣質,想必也不可能是郁家的仆人,而他竟然敢就這樣沒有保障地下海,而且還平安無事地回來了,這怎麽能不讓他們感到驚訝呢?
顏都擡起了一雙發光的瞳眸,說道:“海,沒有你們想的那麽可怕。”
那裏,是他的家,從來不是什麽可怕的地方。
老板擠着笑臉說:“公子,既然你這麽厲害,以後也可以常常下海,不知有沒有将這貝殼出手的打算呢?小店願以一百兩……”的高價買你這塊貝殼。
顏都卻打斷了他的話:“抱歉,它已經有主人了,從我遇見它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經有主人了。”
“哦?”老板與夥計兩人都好奇了起來,“這是送給姑娘的吧?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公子如此青睐呢?”
顏都眼尾浮現起一絲笑意,情不自禁地說道:“薛家。”
“薛家?”老板與夥計皆是大震。
夥計問顏都:“你說的……該不會是那個薛家吧?”
老板搶先答道:“這憶江屏哪還有第二個薛家?”
顏都聽這兩人的話,颔首道:“就是你們想的那個薛家。”
老板面色惋惜,嘆了一聲,道:“可是那薛家大小姐今日已經出嫁了呀。”
顏都臉上的肌肉一跳:“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