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捕捉到長寧公主眼底一閃而逝的那抹慌亂,衛簡登時眉頭微蹙,直覺十分不好。

待議事廳內只剩下她們三人,衛簡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道:“我們在辦案過程中查到一名柳姓女子,帶着個年約十歲的男童,據說曾數次到安國公府認親,聲稱是袁五爺遺落在外的子嗣,不知可否真有此事?”

茶盞清脆的碎裂聲應聲而起。

衛簡順着地中間的茶盞碎片逐漸将視線轉移到坐在對面的面容極盡扭曲的長寧公主身上。

“荒謬!”長寧公主拍案而起,大怒:“衛簡,若非你當日硬闖我安國公府,灏兒怎會落于刑部大牢之中弄得至今生死不明?!現下皇上命你查明真相還灏兒一個清白,你倒好,竟然聽風就是雨地跑到我們面前如此大放厥詞玷污長輩的清譽,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陳老太君阻攔不及,見衛簡的臉色逐漸蒙上一層寒意,心中暗道不好,忙起身走到長寧公主身邊将其按坐回原位,沉聲安撫道:“公主,慎言!”

長寧公主憤然回道:“誰膽敢玷辱夫君的清譽,我不管他是何身份,如何得聖上眷顧,我都不會同他罷休!”

“是嗎?”衛簡起身整了整袍裾,沒什麽溫度的目光掃向看似出離憤怒的長寧公主,道:“故而姨母您就索性派人去私下裏解決掉那對母子,殺人滅口,是嗎?”

長寧公主本欲開口否認,可見衛簡的目光篤定中暗藏着隐隐的嘲諷,不由得頭腦一熱,咬牙道:“是又如何?她們膽敢毀譽驸馬,本就該死!”

衛簡目光暗了暗,“即便那個孩子很有可能真的是五爺的血脈?”

“根本就不可能!”長寧公主保養精致的手指緊緊摳撓着桌面,劃出一串刺耳的聲音,“那野種根本就不可能是驸馬的!”

衛簡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長寧公主的反應,見她神色舉止間滿是篤定,不由得看了眼一旁的陳老太君,卻見老太君的神色間也有一絲意外,顯然是同樣沒想到長寧公主會如此篤定的判斷,而且,這種判斷給人的感覺,并非是她的自欺欺人。

“怎麽,那個賤人現在在你手裏?”長寧公主厲聲道:“也好,那你幫我轉告她一聲,識相的就給我閉緊嘴滾得遠遠的,不然她可就再沒有上次的好運氣了!”

竟然當着他的面威脅殺人,衛簡本來因為長寧公主積了一肚子的火忽然就熄了大半。這樣的人,你跟她置氣簡直就是自找不痛快。

袁灏打小被這樣的人驕縱着,沒長成京城一害真是他自己争氣!

陳老太君微蹙着眉頭暗含警示地捏了捏長寧公主的肩膀,轉過身來看向衛簡,面上帶着歉意道:“簡小子,公主只是一時激動失控,才說了些無心傷及你的話,你可千萬不要同她計較,傷了彼此間的親人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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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簡一聽陳老太君的稱呼,便也不好不給情面,面色一緩就又切換回了晚輩的身份,在老太君的示意下再度落座,道:“長寧姨母的心情我也能理解,言語雖不甚中聽,但我也不會真的放在心上。”

陳老太君聞言臉上的表情一頓,很快附和了兩句遮掩了過去。

坐在對面的長寧公主不給他正眼看,衛簡這會兒也不在意了,反正來之前他就料到了,這一趟就是自己找不痛快來的。不過一切為了辦案,忍吧。

“老太君,姨母,我今天穿着這身常服來和你們說這些涉及案情的話,其實已經是徇了私情的。我也做好了事後被皇上懲處的準備。”衛簡呷了口茶,放緩聲音道:“我這麽做,并不是出于什麽愧疚,更沒有什麽針對安國公府的不良居心,只是為了真正将袁灏這件案子查個清楚明白。”

陳老太君神情一凜,“你是說,柳氏母子和袁灏的案子有關?”

長寧公主聞聲也坐正了身體看了過來。

衛簡神色間掙紮了片刻,最後嘆息着點了點頭,“這也是我明知要惹姨母不快也不得不親自過來求證的原因。”

“這個賤人,一定是她在背後謀劃陷害了灏兒!”長寧公主恨聲道:“早知如此,我就該在她一出現的時候就動手解決了她!”

衛簡隐隐覺得兩側太陽穴抽痛。

衛簡果斷暫時放棄和頭痛的源頭對話,問陳老太君道:“老太君,能否請您同我說說那柳氏母子的事?”

陳老太君點了點頭,“好吧。這件事還得從兩年前開始說……”

其實事情沒有多複雜,兩年前,柳氏突然帶着兒子上門認親,陳老太君礙于長寧公主的身份将她們母子暫時安置在了別院,随後派人到宣城暗中調查,從袁五郎當年的親信部下口中證實了當年袁五郎的确在邊城救下了一名姓柳的女子,并帶回宣城在身邊留了一段時間,随後就不知安置去了哪裏。

然長寧公主言之鑿鑿,否認柳氏帶來的那個孩子是袁五郎的子嗣。陳老太君幾多權衡,最後還是舍了那個無法确定血緣的外室子,保全了長寧公主的情分和安國公府的臉面。

但陳老太君還是私下裏派人幫着柳氏母子在下陽村安定了下來,随後柳氏雖又幾次上門求見,卻都被陳老太君回絕了。之後漸漸便沒了消息。

衛簡暗忖,陳老太君想必對那個孩子是抱有念想的,但也知道憑長寧公主的身份,皇上是斷然不會允許袁家認回他的,或許只有這麽遠離安國公府,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然而,那個孩子的母親柳氏卻顯然沒有這個認知。

因為如果她能認識到這一點,就壓根不會帶着孩子千裏迢迢從宣城來到京城認祖歸宗。這也決定了她不會安分于陳老太君的安排。

而她的不安分,不僅觸犯了長寧公主的逆鱗給她自己帶來了性命之憂,更是将曹軒也卷入其中。

當然,還有袁灏,及整個安國公府。

“袁灏可知道柳氏母子的存在?”

衛簡聯系之前顧源查到的袁灏與曹軒之間的關系變化,結合柳氏母子出現的時間,心中已經有了猜測,但還是出言求證。

陳老太君未及多想就開口道:“灏兒并不知道柳氏母子的事。”

衛簡卻搖了搖頭,看向瞬間神色凝重的長寧公主。

“姨母,您應該知道吧?”

陳老太君臉色一變,“公主……”

長寧公主在另外兩人的目光注視下沉默了片刻,方才幽幽開口道:“柳氏第二次找上門來時,正巧被灏兒撞到,那時候他就知道了。”

衛簡打量着長寧公主愈發顯現戾氣的眉眼,話音平靜無波道:“我想,事情的發展應該是這樣的。柳氏幾次上門都被老太君回絕,漸漸便暫時打消了再上門的念頭。然後,機緣巧合之下,她認識了國子監監生曹軒,得知曹軒才學出衆,便有心結交,以圖後用。

因曹軒有過一段外室子的身世,柳氏便以此為曹軒軟肋,向他道出了她們母子的所謂身份。果然,曹軒物傷其類,決心要為柳氏母子讨還公道。也是從那時開始,曹軒與袁灏兩個本沒有什麽來往的人之間突然開始産生龃龉、摩擦,而後關系愈發惡化。

直到殿試後,曹軒被點為探花,他允諾柳氏會借機面見皇上,求皇上做主,為她們母子讨還公道。于是,袁灏便心生殺機,在誇官當日一大清早将曹軒當街打死。姨母您之所以百般阻撓我們緝捕袁灏,是因為您心中有愧,您認為是因為您,袁灏才會去殺人!”

“不是!灏兒他根本就不是去殺人!他去找曹軒,是為了替我求情!”長寧公主撕扯着嗓音尖銳地辯駁,驀地雙手捂臉屈身恸哭。

衛簡一愣,因為長寧公主的話大感意外,眼角餘光一閃,發現陳老太君身體微晃,連忙沖過去将人扶住,“老太君,您沒事吧?還是先讓人扶您回去歇歇吧?”

陳老太君借着衛簡的攙扶穩住了身體。

長寧公主見狀撲過來跪到陳老太君腿邊,泣聲道:“娘,您沒事吧?我這就讓人去請黃大夫!”

“公主,你快起來!”陳老太君剛坐穩,差點又被突然跪到腳邊的長寧公主吓得跌下椅子。

“娘,都是我的錯,我是袁家的罪人!”長寧公主無可訴說的壓抑在心底的秘密一朝在衛簡的刺激下被戳破,積累多時的複雜情緒潮湧般借由眼淚宣洩而出。

衛簡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竟然可以流出這麽多的眼淚,仿佛要把身體裏的水都哭幹了似的。

關鍵的內容可還沒說呢,他這位長寧姨母可千萬不能哭脫水暈倒了。

衛簡索性拎着茶壺拿着茶杯坐到了長寧公主身邊,倒了盞茶遞到她面前。

陳老太君和長寧公主兩人被他席地而坐的模樣弄得一愣,長寧公主的眼淚竟然止住了!

衛簡将手裏的茶盞又湊近她兩分,溫聲道:“姨母,喝口茶吧,這麽哭傷身。”

長寧公主接過茶盞眼底一熱,又澀又辣,卻淌不出眼淚了。

陳老太君重重嘆息,微啞的嗓音裏充斥着滿滿的疲憊與懊悔:“你這個孩子啊,咱們娘幾個相依為命這麽多年,有什麽事不能說,你非要自己這麽扛着,啊?!

說到底錯都在我,老了老了就犯了糊塗,就該幹幹淨淨地遠遠将人打發了,這樣也不會讓你心頭上插着根刺煎熬了兩年,還連累了灏兒!這一切都怪我一時心軟,鬼迷心竅啊!怪我!”

“娘!娘!您別這麽說,別這麽說!”長寧公主抱着陳老太君的腿雙眼赤紅,“都是我的錯,娘,您別自責,都是我一時沖動,害人害己……”

恸哭方罷,互相搶着自責的情境又開始了。

衛簡忍着躺平挺屍的沖動,明知是犯錯誤但一咬牙開口道:“老太君,姨母,你們聽我說,袁灏他沒殺人,你們可以先歇一歇了!”

随着衛簡這句話說完,廳內的聲音戛然而止。

喜訊來的太突然,陳老太君和長寧公主面面相觑好一會兒,才從彼此眼中看到乍現的驚喜,一致看向衛簡,激動得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切盡在眼神中嘛,衛簡懂的。

既然已經犯了錯了,衛簡索性一錯到底。長寧姨母的手段他還是知道的,既然之前他說了談話內容牽扯到姨父,那這間屋子的保密程度一定是信得過的。

“我們已經有證據證明袁灏并非真正殺害曹軒的兇手,但想要徹底澄清,就必須緝拿到真兇。這還需要長寧姨母您的協助。而且,還有一個好消息,袁灏的情形并沒有之前想象的那麽糟,王掌院請來的那位大夫每日替袁灏行針,已經開始見效了,相信再過不久他就能醒來。

為了他的安全考慮,暫時還不能洩露消息。我是實在不忍見你們如此傷心傷神,才無奈漏了口風……”

“你盡管放心,你今天所說的話絕不會傳出這間屋子半個字。”長寧公主眼中再度恢複了神采,就連眉間的陰郁也散去了大半,盡管形容看着有些狼狽,但整個人竟瞬間鮮活了起來似的,“需要我做什麽,你盡管說。”

衛簡心裏暗暗松了口氣。

要的就是這句話啊!

衛簡站起身,先将長寧公主扶起來坐回原座,自己在她身側坐下,正了正神色,道:“我有三件事想請姨母解惑。”

長寧公主點了點頭,示意他盡管開口。

衛簡:“首先,我想知道您為什麽突然對柳氏母子下了殺心?您是如何得知曹軒要在面聖的時候為柳氏母子出頭?”

長寧公主臉色一黯,道:“是柳氏親口告訴我的。”

衛簡心頭一緊,面上卻并未顯露分毫,一副專注傾聽的模樣。

“就在誇官前一日,柳氏突然到公主府遞了帖子約我在廣安寺見面,說是事關五郎。我不想讓旁人知曉與她見面,便在廣安寺支開了随身的丫環。誰知她一開口便威脅我讓她的兒子認祖歸宗,否則便聽憑曹軒在翌日的鹿鳴宴上當衆請皇上為她們母子鳴冤!”

長寧公主咬緊牙關平複了一下心頭翻湧的怒氣,而後繼續道:“外室子是有傷五郎的聲譽,也有傷于我的臉面,可……可如果那真的是五郎的子嗣,我并非容不下他。

事實是,那根本就不是五郎的孩子,我怎能容忍她恣意妄為,只要徹底除掉她,所有的人就能得到安寧!我只是沒想到,當晚曹軒竟然意外出現,還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個神秘人,生生讓她們母子給逃了!

得到消息之後我一時慌了心神,不想被早早過府來陪我用早膳的灏兒發覺,被他逼着說了實情。他說只要先安撫下曹軒,事情不捅到皇兄那裏就還有轉機,故而匆匆出了府去尋曹軒講情,後來莫名其妙地曹軒就死了。”

“也不算莫名其妙,曹軒的确是遭遇外力擊打導致內髒破裂流血過量而死。”衛簡迎着長寧公主欲追問的眼神搖了搖頭,“案情尚未查明,恕我不能再多透露。姨母,您能否将那晚參與行事的人盡數交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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