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廣陽公主府的獸房位于西園,占地廣闊,入口的正門上有匾,匾上題着“敕造狼房”四個大字,鐵劃銀鈎、剛毅遒勁,乃出自今上之筆。
沈舒南跟着衛簡一路走來,發現廣陽公主府雖內裏朗闊,布景陳設卻簡約自然,并沒有過于奢華的設計和用料。尤其是眼前的狼房,房體竟然是全石材結構,走進去空曠低矮,有的地方一翹腳就能撞到頭頂的石壁,俨然就是平地上壘起來的石窟,交錯相通,走在其間竟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仿佛一不當心,就會從某個石窟中蹿出一頭狼撲咬上來。
因為今晚的行動,衛簡特意換了身窄袖修身的玄色錦袍,襯托得腰身愈發勁瘦挺拔,行走間似乎蘊藏着不可知的爆發力。如同曠野中傲然漫步的狼,明知它的骨血裏流淌着兇殘冷酷,卻依舊優雅桀骜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目光。
當衛簡的背影與狼的形象重疊在一起,沈舒南心神一顫,猛然回過神來,嘴邊不由得浮上一抹苦笑。
這真是個危險的人啊……
耳邊傳來低低的狼嚎聲,似威脅,似示警,總之就是明确表達着對陌生入侵者的強烈不滿,以及隐隐壓抑着的肆虐殺意。
衛簡側身看向落後一步的沈舒南,淺淺一笑,道:“沈大人,咱們到了。”
沈舒南笑了笑,跟着衛簡走進了洞室。盡管做了一路的心理準備,可當面前豁然出現兩頭沒加任何束縛的成年野狼時,鎮定若沈大人,也不禁白了臉色。
“沈大人不必害怕,這兩頭狼自小被馴養長大,沒有命令,不會輕易攻擊人。”衛簡腳步移動,将沈舒南護在了內側。
衛簡這個明顯的帶有保護意味的舉動讓沈舒南稍稍安下心,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僵硬的肢體也逐漸找回了知覺。
在洞室內唯一的一張桌子邊坐下,衛簡抛了個巴掌大的瓷瓶過去,站在地中間的護衛精準地接下來,打開瓷瓶倒了顆藥丸塞進了癱在地上的人口中。
沒過多久,地上的人開始有了動靜,輕哼着醒了過來。可一睜開眼睛,就被湊在近前的放大的毛茸茸的狼腦袋吓得險些又暈死過去。
狼生嗚咽,空氣中漫上若有似無的腥臊氣。
衛簡嘴邊噙着嘲諷,看向癱在地上被吓得失了禁的人犯,“說你是色狼,恐怕連狼也容不下你,卑怯無能的腌臜貨。”
“衛千戶?哈哈——”見那兩頭狼雖恐怖,但卻沒有欺身上前撕咬自己的趨勢,人犯漸漸穩定了心神,不顧身下的狼狽,雙腿一劃便站了起來,看向衛簡,狂笑兩聲道:“我雖是不入流的腌臜貨,可您身為錦衣衛,皇上的鷹犬爪牙,在世人眼裏又能比我好得了多少?”
“放肆!”站在他身側的護衛冷聲低喝,擡腳重重踹向他的膝彎,人犯應聲跪俯在地。
Advertisement
衛簡卻擡手制止了護衛,雙手交握着拄在桌面上,連嘴邊的笑意都沒有變。
“你說的沒錯,在旁人眼裏,你我都不是人,我想,區別可能就是,我是鷹犬畜生,而你,連畜生都不如吧。”
沈舒南聽到衛簡面不改色坦然自若地說出這番話,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這樣說自己,真的好嗎?
人犯顯然也被衛簡這番話震驚到了,片刻後才回過神,雙目陰鸷地盯着坐在不遠處的衛簡,道:“今日落到衛千戶手裏,也是我的榮幸。我做的事,雖卑鄙下作,可與動辄讓人家破人亡的衛千戶相比,我手上可沒沾染人命,頂多就是流放,或是多坐幾年大牢罷了。就是不知衛千戶他日虎落平陽,可否也能有命抽身!”
衛簡輕笑,“若你有幸逃過那碗孟婆湯,轉世投胎記得來看看我的下場。哦,如果下輩子你還能投生成人的話。”
人犯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急聲道:“怎麽,衛千戶是想編排個掉腦袋的罪名給我?”
“以你的罪過,項上人頭本就保不住,何須我畫蛇添足再給你編排。”衛簡眯了眯眼,“只是,我這個人最讨厭別人糊弄我,尤其是連真面目都不敢讓我看的人。”
衛簡擡手吩咐道:“去,拿壇陳醋來。”
一名護衛應聲而去,少刻便抱了壇陳醋回來。
衛簡:“将他的臉用醋澆透,扒下他的□□!”
人犯作勢起身掙紮,卻被兩名護衛死死擒住,下一刻,濃重的陳醋迎面澆注下來,瞬間浸透了滿頭滿臉。
啧啧,這洞室裏的味道一時間真真是酸爽無比。
衛簡對身側的沈舒南笑了笑,抱拳道:“辦案所需,還請沈大人擔待。”
相較于以往見過的大刑伺候,眼前這點場面在沈舒南看來還真不算什麽,他倒是對那個易容術甚為好奇,“沒想到這世上竟真有如此精妙的易容術!”
沈舒南嘆道:“若非衛千戶你揭穿,我是一點也沒看出來他這張臉是易容的!”
衛簡揚了揚嘴角,“我少時認識一位故友,他最好研究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其中就有易容之術,是以我也跟着漲了些見識。”
“原來如此。”沈舒南颔首應道,眼睛卻不由得緊盯着眼前的情形。果真,經過陳醋浸泡後,人犯的面皮開始出現褶皺,且越來越明顯,不多久,一名護衛就在他下颌處找到了□□的接縫處,手下一個用力,就将整張面皮揭了下來。
面皮下的真容暴露在衆人面前。
窄臉尖腮、淺眉細目,典型的賊眉鼠眼之相,自帶渾然天成的猥瑣氣質,還真是沒冤枉他這幅長相。而且,左眼眉骨延伸至眼角下方的狹長疤痕更增添了一股陰險窮惡的意味。
被衛簡明顯流露出的嫌惡刺激到,人犯咧開嘴陰恻恻笑道:“衛千戶,您适才說,我罪及當死,該不會就是指我易容吧?”
衛簡身體後傾,靠在椅背上,看着笑得癫狂的人犯,無奈搖了搖頭,道:“你若真只是個色膽包天觊觎到我家後院的狂狼之徒,我何須浪費時間與你廢話,早扔去喂狼了。當你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又有誰能奈我何?”
将人犯眼中由衷湧現的懼意看在眼裏,衛簡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們可以試一試,看是你的主子手眼通天,能将你從我手裏摳出去,還是我更技高一籌,能先一步撬開你的嘴。”
衛簡在人犯血色全無的臉色中話音頓了頓,笑着補充道:“哦,或許我還可以先放點消息出去,幫你驗證一下你在你主子心裏的重要程度。你猜,他是覺得救你出去必要呢?還是直接滅口來得更幹淨利落?”
端看這人的反應,便已知答案了。
“當然,你也可以自我了斷。”衛簡眼中乍現寒意,“如果你有膽子死的話。”
“他當然舍不得死。”自從人犯的面具被揭開後一直沉默不語的沈舒南突然出聲道:“孟廣山,沒想到你竟然還活着!”
乍然聽到塵封已久的名字,就連孟廣山自己也不由得愣在當場。
嶺南采花大盜孟廣山?
衛簡蹙眉,之前分析案情的時候他曾聽沈舒南提及過他。可他不是說十年前曾親眼看到孟廣山被當衆處決了嗎?
然而看眼前這人的反應,顯然沈舒南并沒有認錯。
衛簡心思一轉就想到了原因,看來,應該是當年有人在背後運作,用個替死鬼将孟廣山換了出來。
孟廣山盯着沈舒南細細看了兩眼,忽而大笑道:“沒想到多年後竟還有人能認得出我孟廣山!”
沈舒南看着他,眼底一片漠然,道:“當年你在嶺南犯下累累罪行,死上十次也不足以抵罪,今日竟還有臉說手上不曾沾染人命,真是可笑至極。”
孟廣山就着跪姿毫無形象地坐于地上,冷笑着哼道:“既然左右是死,我便也沒什麽好說的,能多活這十年,老子也是白賺了!只是可惜啊,沒能嘗到貴府九小姐的滋味,當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衛簡周身頓時漫上一重陰寒之氣,原本蹲踞在孟廣山身側的兩頭巨狼感受到衛簡釋放出的情緒,呲着牙一步步逼近至孟廣山近前,狼嘴中流淌出的涎液滴落在了他的額頭、臉頰。
脆弱的脖頸暴露在森森狼眼中,孟廣山僵硬着身體一動不敢動,唯恐一個細微的舉動,就能引來慘死的下場。
這個時候他才領悟到,衛簡之前所說的用他喂狼并非恐吓之詞。
盛怒之下,衛簡當真是動了殺念。忽然,肩膀上微微一沉,他偏過頭看,入目的是一只手指細長骨節分明的手。
順着手腕看去,是沈舒南毫不掩飾關切的眼睛。
衛簡深吸一口氣,擡手拍了拍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背。
周身的戾氣漸漸收斂,躁動的巨狼在孟廣山身前徘徊了兩圈後戀戀不舍地流着涎液又坐回了原處。
感覺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的孟廣山一身冷汗地松了口氣,險些支撐不住身體癱倒在地上。
“這只是個警告,記住,我不想再聽到任何狂言妄語,尤其是涉及到我家人的。”衛簡冷聲道。
實際上,不用衛簡重申,被兩頭巨狼環伺并滴了一臉口水的孟廣山也不敢再說半個字的亵渎之詞。
只是,想讓他開口也沒那麽容易。
孟廣山老實了。
而且是老實過度了。
擺明了是要死鴨子嘴硬,沉默到底。
對于這種自己沒有勇氣死的人,撬開他的嘴,錦衣衛最是擅長。
既然人已經抓到,也确定了身份,衛簡倒也不急于一時,起身對沈舒南道:“眼看着便要天亮了,沈大人,不如我們先去瞧瞧顧大人,如何?”
沈舒南看了眼低頭不語的孟廣山,颔了颔首,道:“也好。”
衛簡示意沈舒南先行一步,自己緊随其後,走過孟廣山身側時吩咐道:“将人押送至诏獄,交給蕭衍處理。”
在護衛的應聲下,孟廣山終是支撐不住,如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
從宛若洞窟的狼房中出來,天邊已經現出一抹魚肚白,朦胧的晨曦中,沈舒南呼吸着園內清新的空氣,覺得狼房中帶出來的陰涼之氣漸漸散開去。
回到慶國公府的前院客房,顧源已經醒了,看狀态,應該完全恢複如初。留着兩人用過早膳,衛簡讓門房備好車将兩人送出了府。
直到漸行漸遠的馬車消失在街道轉角,衛簡才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擡手撫上自己的左肩,片刻後,苦笑着搖了搖頭。
盡管對顧源心有不待見,但他這次幫了大忙是事實,衛簡趁着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說明了昨晚的情況,并如實陳述了顧源所經歷的風險。
衛家的女人們不是經不住事兒的人,只是自家的事使得旁人擔風險,總有些過意不去,便商量着擇日辦個感謝宴。
只是,商量着商量着,不僅顧源要請來,連他的母親、妹妹、嬸娘也要一并請來,衛簡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眼看着大伯母雙眼冒光一個勁兒地誇贊顧源,什麽才德兼備、赤子之心之類的贊美之詞不要錢似的往他身上貼,心裏暗道不妙。
嗬,再添個媒婆,這感謝宴就可以轉型成定親宴了!
衛簡将低着頭坐在一旁的衛琪拉了出來,站在廊下悄聲問她:“你覺得那顧源如何?”
衛琪微微擡頭看了眼衛簡的眉眼,哼了一聲,轉過頭不搭理他。
差點忘了,還生着他的氣呢!
衛簡心虛地揉了揉鼻子,湊過去好脾氣地哄道:“還生我氣呢?我這不是聽你的話,沒自己冒險麽!”
衛琪聽他這麽一說,臉色倒是好了不少,正眼看了看他,面上裝着冷淡淡的,眼睛卻洩露了關心,問道:“七哥,你真的沒有受傷吧?沒瞞着我吧?”
“真沒有,不信你看!”衛簡作勢就要撸胳膊挽袖子。
衛琪見他光天化日地站在門口胡鬧,忙伸手扯住他,“好啦好啦,堂堂國公府的少爺,也不怕讓下人們瞧見了笑話你!”
衛簡抿着嘴輕笑,“不生氣了?”
衛琪忍不住也笑了出來,連日來臉上的郁色一掃而空,感慨道:“幸虧七哥你沒事,真好!”
衛簡看着衛琪由衷的笑臉,心裏美的同時,也忍不住替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大可能性成為他九妹夫的顧大才子點了盞蠟。
就小九現在的狀态看,顧大才子要在小九心裏占據一席之位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