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舒南在衛簡身側入座, 沖着撫寧侯夫人拱手道:“敢問夫人,府上三小姐身邊可有一位名喚佩玖的婢女?”

沈氏目光閃了閃, 有些意外, 但還是據實相告:“沒錯。”

沈舒南:“那煩請夫人将她喚來, 本官有事要問她。”

沈氏這次倒也痛快,側首吩咐站在身後的常嬷嬷:“去, 将人帶過來。”

常嬷嬷應下,出去後不消兩刻鐘就返了回來, 身後跟着兩個女子,端看舉止, 應當是主仆二人。

沒猜錯的話,這應當就是撫寧侯府三小姐徐清如, 以及她的婢女佩玖。

兩人甫一現身,衛簡的目光陡然轉為幽深。随着兩人福身問禮, 那抹熟悉的聲音入耳, 衛簡便愈發确定,這個叫佩玖的丫鬟,便是昨夜小院中的那個年輕女子。

沈舒南不動聲色地瞄了眼衛簡驀然停下動作老老實實搭在扶手上的手掌,暫時壓下心裏浮上的詫異,出聲讓眼前主仆二人免禮。

将徐三小姐請入座, 沈舒南看向站在下首的佩玖, 問道:“徐二公子事發當日佩戴的那個香囊,可是在你那裏?”

佩玖聞言臉上頓時失去血色,跪地連聲告饒:“夫人饒命!侯爺饒命!大人饒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要私藏二少爺的遺物!不是故意的!求夫人饒命!”

一開口就先求撫寧侯夫人饒命, 可想而知,在她心裏最為懼怕的是何人。

沈氏陰厲的目光從伏在地上的丫鬟身上轉到坐在一旁的徐清如身上。

徐清如素白着一張臉站起來,直接跪在了佩玖身前,嗓音微啞道:“是女兒管教不力,還請母親責罰。”

沈氏臉上的神情變了幾變,許是顧忌着有衛簡和沈舒南兩個外人在場,又或是有其他的考量,終還是沒有發作,沉着臉看了眼沉默不語的撫寧侯,按捺下怒氣看向衛簡他們,道:“讓二位大人見笑了。”

“夫人言重。”沈舒南神色淡然地拱了拱手,“只是,二公子遺留下來的這個香囊現是證物,需立即收回。”

“自是應當。”沈氏側首吩咐常嬷嬷:“你帶着這個賤婢去将香囊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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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常嬷嬷應聲,衛簡開口道:“門外有錦衣衛在,不必麻煩這位嬷嬷了。”

這是連自己也防着?

沈氏目光一沉,但觸及到衛簡不容抗拒的态度,也只得作罷。妨礙公務的帽子扣下來,即便是沈氏也自知吃不消。尤其對方是錦衣衛。

候在門外的兩名錦衣衛進來将佩玖帶了下去,奈何徐三小姐之前是向沈氏請罪,她這個當家主母不開口,撫寧侯也不出頭,沈舒南和衛簡兩個外人,自然也不會多管閑事。于是,徐清如便始終這麽跪着。

捕捉到撫寧侯眼中隐隐洩露的不忍和無奈,衛簡心裏默默冷哼了一聲表示瞧不起。外間傳言撫寧侯懼內,如今看來,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肯出頭維護一二,着實是個不靠譜的爹!

不消多時,錦衣衛将人帶回,并呈上了證物香囊。

知道衛簡通曉醫理,沈舒南也不托大,直接将香囊讓給了衛簡先看。

衛簡也不推辭,擡手将香囊接了過來。

黛青色的暗紋錦緞上繡着一枝潤白的并蒂雙蓮,針腳細密,繡工精湛,一看就是出自女紅極好的女子之手。

衛簡仔細端詳了一番香囊的布料,然後打開來湊近鼻端,頓時嗅到一股清冽的幽香。

香味馥郁,想來這香囊應該剛佩戴不久才是。

制作香囊的材料,常用的主要是蒼術、□□、白芷、菖蒲、佩蘭、川穹、薄荷和艾葉等,衛簡讓人拿了個端茶的茶盤過來,将香囊裏填充的材料全部倒了出來,發現除了常用的幾種材料,裏面還加了冰片和蘇合香。

忽然,衛簡撥弄材料的手一頓。

這是……丹香附?!

香附子,又名雷公頭,竟炮制後,是一味常用的疏肝解郁、理氣寬中的無□□材。然而丹香附則正好相反。丹香附未經炮制前較香附子更為細長,無縱橫紋,表皮呈深紅色,炮制後顏色趨于紅棕色,極容易與香附片混淆。然而,這兩者除了可通過有無內皮層環紋辨別,還有個最大最直觀的區別,那就是香氣。香附子氣香,味微苦,而丹香附卻有些名不副實,無論炮制前後,它都沒有一絲香氣。

丹香附本身的毒性并不大,然而與蘇合香相遇,便會産生一種意外的毒性。這種毒性對人的影響不大,但是,對牲畜的作用極為劇烈。衛簡之所以知道其間奧妙,是因為蘇合香是蘇合國所産,當年他師父梳理藥性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特點。只是相較于香附子,丹香附極少被使用,加之對人影響不大,是以并不甚被人注意。沒想到,今日竟出現在了徐允瑞随身佩戴的香囊裏。

說是巧合意外,衛簡無法說服自己相信。

聽完衛簡的解惑,堂上一片死寂。

至此,罩在徐二公子身上意外堕馬而亡的外衣被撕開,正式歸入謀殺案的調查範圍。宋姨娘敲響登聞鼓所受的那三十廷杖并沒有白挨。

衛簡沉聲道:“來人,将丫鬟佩玖押回北鎮撫司!”

門口的兩名錦衣衛應聲上前,作勢就要将半癱在地上的佩玖拖走。

佩玖猛地回過神來,跪爬着掙紮到徐三小姐身邊緊緊抓住她的衣袖,連聲哀求:“小姐,奴婢是冤枉的,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吧!”

徐清如無措下只能緊緊抓住佩玖的手,心裏埋怨她對自己的隐瞞,但眼下卻無暇顧及,急聲問道:“香囊裏的材料是怎麽回事?是你自己配的嗎?”

佩玖猛地直搖頭,“不是我自己配的,是……是我央求挽翠姐姐,她才告訴我二少爺香囊裏的材料都是由城南永濟堂所配,那材料是挽翠姐姐給我的!”

說着,佩玖仿佛抓住了一線希望,匍匐着膝行了兩步,對着座上的衛簡和沈舒南猛叩首,申辯道:“求二位大人明察,奴婢所說句句屬實,這香囊的确是奴婢親手縫制,但裏面的材料卻是挽翠姐姐給奴婢的!”

“大人,奴婢冤枉!”挽翠聞言哪還敢守着規矩不出聲,“二公子的一應用品俱是府上統一配發,香囊裏的材料也是在永濟堂配好後直接拿回來配發給各院的,奴婢只是耐不住佩玖所求,私下裏将材料分出來一份給她而已,斷沒有動其他手腳,請大人明察!”

衛簡本已站起身,聞言穩住身形,看向撫寧侯夫人:“夫人,挽翠所說,府上所用的香料一類材料均是統一配發給各院的,可否屬實?”

沈氏的神情有些飄忽,似乎還陷在突變的情況裏沒抽離出來,聽到衛簡這麽問猛地回過神,道:“确是如此,賬房那邊應該都有詳細的采買明細備存。”

衛簡複又坐了回去,“那勞煩夫人将府上近幾個月采買的香料之類的一應材料記錄調出來讓我們過過目,如有必要,将作為證物之一帶走。”

沈氏這次将府上的大管家喚來,交代他立刻去辦。

在此期間,撫寧侯始終沉默着未發一言,可沈舒南敏銳地察覺到,他和沈氏之間的氣勢對比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個變化的節點,便是衛簡揭開了香囊的隐秘效用導致徐二公子的死颠覆了性質。

撫寧侯夫人氣勢上式微,然據觀察,卻并沒有絲毫心虛的表現,是對徐二公子的死因完全不知情,還是太會掩飾?

沈舒南暫時還無法判斷,只能配合衛簡順着香囊材料的線索往下探究。

不得不說,沈氏雖驕橫淩人,但主持中饋卻是一把好手。從府中的賬面就可見一斑。

香料藥材一類材料單獨立賬,一筆筆清晰登記着采買的時間、來源、明細和采辦人。其中分配到徐永瑞房裏的清晰可查。

香囊裏的材料确是出自永濟堂,但方子的明細裏果然并沒有丹香附。對醫館和藥房來說,有了香附子,丹香附完全沒必要備貨。

那麽,香囊裏的丹香附到底從何而來?

衛簡和沈舒南視線交會,心中均有了揣測。

鑒于徐允瑞的死因出現了突破性的進展,衛簡毫不客氣地将佩玖、挽翠和撫寧侯府上負責采買材料的管事一同帶回了北鎮撫司。

事實上,衛簡是想和沈舒南客氣客氣,将人帶去刑部的,不過考慮到威懾力,沈舒南主動提出将主審地定在北鎮撫司。

撫寧侯府門口,交接好輪值的蕭衍擡起胳膊肘碰了碰周程,看着自家老大和沈大人離開的方向低聲納悶道:“咱北鎮撫司什麽時候這麽受待見了?”

之前的曹軒案周程并沒有參與查辦,這會兒見識到刑部這位沈大人的風采,更為詫異不已。

然而周程就是這副性子,即便心裏驚為天人,面上的表情也依然貧瘠如故:“可能是沈大人的體質異于常人吧。”

體質異于常人?

這什麽稀奇古怪的理由!

周程無視翻白眼的蕭衍,看着老大和沈大人離開的方向難得一見地有些出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怪怪的,尤其是沈大人對老大的态度,沒一絲忌憚不說,還隐隐透着股熟稔自在的親近。對象是老大啊,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那個沈大人……什麽時候開始和大哥這般熟絡的?”周程實在是按捺不住費解,順從本心地問了句。

蕭衍摩挲着下巴回想了一下,“呃……貌似第一次見面,大哥對那個沈大人就挺客氣的。哈哈,應該是合眼緣吧!”

白了眼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蕭衍,周程頭也不回地去牽馬,回家睡覺。

這人,脾氣還是這麽臭!

蕭衍撇撇嘴,沖着周程擺了擺手。

而衛簡則完全不知周程這個得力親信內心的小糾結,将人帶回北鎮撫司後當即同時提審這三人,未及午膳時間,三份口供就擺到了他值房的桌案上。

将三份口供全部看完,衛簡和沈舒南的神色都不見輕松。

“報!”任捕頭在門外禀道,聽到裏面傳來沈舒南的聲音方才推門走了進去。

任捕頭:“大人,屬下已經去看過那匹驚馬的屍體,也将當日和徐二公子一同跑馬的幾個人仔細詢問過,據他們所說,當天的幾匹馬的确都有些不太正常,尤其是距離徐二公子較近的兩三匹,較往常亢奮不少,他們當時還以為是馬速過快或被草叢中的什麽東西驚到了所致。”

沈舒南:“他們那幾匹馬現下如何?”

任捕頭:“事後不久就都恢複如常了,至今沒有再出現任何異常狀況。”

與沈舒南視線交合,衛簡點了點頭:“這就對了。蘇合香與丹香附相混合,産生的是毒,也非毒。它可以達到讓馬中毒的效果,卻又不會在馬的體內留下毒素之類的殘留痕跡,也就是說,無法時候取證。”

說到這兒,衛簡嘆了口氣,“這次也是咱們運氣好,偏偏這個香囊逃過了一劫,否則,恐怕徐允瑞真要死不安息拍棺材板喊冤了!”

沈舒南噙着笑由他說着不着邊際的玩笑話,手上的供詞卻一直沒有放下。

“怎麽,有發現?”衛簡見他笑意漸收,出聲問道。

沈舒南搖了搖頭,“只是突然閃出了個念頭。”

衛簡:“說來聽聽。”

沈舒南:“我只是覺得太過巧合。那個佩玖,一直以來都跟着徐三小姐住在外面的莊子上,回京也不過半年,就對深居簡出的徐允瑞情根深種,偏偏又幫宋青解了圍,更讓宋青知道了她對徐允瑞的心思。接着宋青為了報答佩玖的解圍之恩,在徐允瑞死後将他的香囊偷偷拿給佩玖聊作安慰。而他身為徐允瑞的随身小厮,竟然不知道這個香囊正是佩玖送給徐允瑞的。兜兜轉轉,這個香囊最後又回到了佩玖手裏,是不是太巧了?”

衛簡點頭:“的确如此。”

沈舒南又道:“可如果這一切真是佩玖精心算計,那麽她拿回香囊後第一時間就該将它銷毀,而不會将如此大的隐患留到現在。”

衛簡又點了點頭:“的确如此。”

沈舒南:……

這是化身鹦鹉了?

衛簡自思緒中回過神,面帶歉意笑了笑,選擇性地透露了些信息給他:“你的自覺并不是沒有道理,昨晚我之所以先行離開,是因為看到了一個熟人,我好奇跟了上去,發現他竟然在偷偷和一個年輕女子私會。那個年輕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佩玖。”

沈舒南驚訝得雙目微瞠,“撫寧侯府已經被圍禁,她是如何出入的?莫非她身手了得?”

衛簡:“非也。撫寧侯府一處隐蔽的側牆上有個半人高的牆洞,她是借着遮掩從那裏出入的。今早周程巡視的時候也發現了那處牆洞,已經安排人盯着了。”

沈舒南松了口氣,“這樣看來,佩玖的确很有可疑。另外,據宋青透露,徐允瑞院裏的那個大丫鬟挽翠,實際上是撫寧侯夫人身邊最得信任的常嬷嬷的遠房侄女。宋姨娘之所以狀告沈氏背後主使謀害徐允瑞,是因為撫寧侯突然改變主意,要上折請封徐允瑞為世子,沈氏為了保住本應屬于徐大公子的世子之位,這才起了殺心。若這種可能性為真,有機會接觸香囊材料的挽翠無疑是非常适用的人選。”

衛簡站起身抻了個大大的懶腰,“眼下來看,佩玖也好,挽翠也罷,暫時都得繼續在我北鎮撫司裏拘着。得嘞,到吃飯的時間了,吃完飯還得去永濟堂走一趟,怎麽樣沈大人,一起?”

沈舒南從善如流地應下:“甚好。”

按朝廷規定,各部堂馔自理。刑部雖為六部之一,但出了名的清水衙門,拼堂馔質量,錦衣衛足夠甩他們十條街還帶拐彎的。

沈舒南看着送飯過來的錦衣衛将食盒裏的飯菜一盤盤擺上桌,任是修為再深,也忍不住腹诽:陛下親軍的待遇果然非一般衙門可比!

“對了,我險些忘了!”衛簡手裏的筷子剛拿起來就想到有件事忘了,忙撂筷走到桌案邊,從一摞公文下抽出一張淡柳色的帖子遞給沈舒南:“早在之前就說要請你過府用頓便飯,奈何因為變故一拖再拖,現下總算是确定了時日,就在後日休沐那天,還望沈兄賞臉前來小酌幾杯。”

沈舒南接過帖子當即應下:“衛兄客氣,後日我定當登門叨擾。”

廣安東街順陽胡同,沈府。

褚寧抱着從店鋪裏裱好的兩幅字畫進門,看到正坐在樹下挑揀茶葉的張媽,忍不住念叨:“一包新茶兩幅字畫,拎着這點東西登慶國公府的門做客,是不是忒寒酸了些?”

在京這幾年,因為身世,人前人後褚寧沒少聽到對自家少爺的閑言碎語,唯恐到了慶國公府那樣的人家,少爺會被人看低。

張媽從小廚房裏端了碗酸梅湯出來,招呼褚寧過來喝,“你呀,跟在少爺身邊也有些時候了,怎的還是只漲飯量不長見識。咱們少爺是什麽樣的心性,豈會真的在意那些風言風語。再說了,像慶國公府那樣的人家,什麽精貴的東西沒見過,與其打腫臉充胖子,還不如盡到心意便好。而且,咱們少爺的書畫,又豈是那般輕易能見到的?”

“那倒是!”褚寧小心地将裱好的書畫放到堂屋裏,蹬蹬蹬跑回來飲罷涼沁沁的酸梅湯,頓覺一路走來身體裏的暑氣頓時消解了大半,舒服地長長嘆息了一聲。

長安客的墨寶,想想也确實拿得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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