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輕聲緩語的安慰聲中, 壓抑的低泣漸漸止住, 顧不得耳鬓厮磨,匆匆而來的訪客踏着月色又匆匆離去, 絲毫沒有發現房內竟還有着另外一個人的氣息。
“我早與你說過,懷王是靠不住的,偏你還視他為良人, 抱着不切實際的妄想!”床幔後走出一道纖瘦的身影, 一身夜行衣,面上覆着黑巾。
面對黑衣人的怪責, 徐清如咽下嘴邊的苦澀, “姨母教訓的是,是我昏了頭。”
黑衣人嘆了口氣, “你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了, 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步上你娘的後塵。”
“我絕不會像我娘那般傻。”徐清如壓下心口的絞痛,恢複如常的鎮定,道:“看來,也是時候開始下一步了。”
黑衣人聞言,眼中閃現片刻的猶疑和掙紮, “你可想清楚了?這一步邁出去,你就要徹底暴露在人前。換做旁人還好, 可對上衛簡……”
徐清如卻絲毫無動搖之意:“這些年支撐我活下來的,便是今日所謀之事。結果再差也不過一死而已,早該死了的人,又有何畏懼!況且, 那衛簡也不是神人,咱們籌劃得如此周密,即便對手是他,也見不得會輸。”
黑衣人想想也是,“看來是我思慮過重了……”
房中兩人喁喁低語,渾然不知窗外不遠處還有兩道身影伏在黑暗中。
“可惜,聽不到房中的動靜。”黑影之一略帶懊惱地低聲惋惜。
黑影二緊盯着眼前的目标,“老大交代了,以不打草驚蛇為重,咱們還是先把人給盯住了。”
黑影一低低嗯了聲,在發現輕啓的房門中溜出另一道人影時拍了拍黑影二的肩膀,動身無聲跟了上去。
翌日休沐,因設宴的關系,衛簡依然起了個大早。連翹将端來的早膳放到涼亭的石桌上,待衛簡收拳調整氣息後遞上帕子,“适才老太太那邊派人來說,大姨奶奶帶着兩位表姑娘已經來了有兩日了,您也該過去露個臉。”
畢竟,人家可是眼巴巴奔着您來的!
衛簡用力抹了抹臉上和脖間的汗,心中湧上一陣煩悶,“回老太太的話,就說我下晌抽空就過去。”
連翹應下,接過衛簡用完的帕子。對大姨奶奶和那兩位表小姐,她們這些奴婢也是不甚待見的。人前慈善可親、溫婉和順,然而面對下人時卻是苛刻輕忽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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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門房那邊過去傳話便是,你就別專程過去了,留下幫我招待客人,老太太那邊不會怪罪。”衛簡道。
衛簡最先發現魏家的兩位表妹人前人後表裏不一,就是因為偶然下發現她們為難連翹和連祈姐弟倆。衛簡這人是極其護短的,盡管看在老太太的情面上不能将那倆丫頭叉出府去,但想要從他這裏看到好臉色那是絕對不可能了。
連翹笑着将盛好的湯放到衛簡手邊,婉聲道:“哪有您說的恁般吓人。還是奴婢親自去一趟的好,快去快回,耽誤不了前院的客人。”
連翹姐弟是廣陽公主身邊最受倚重的齊嬷嬷的一雙子女,自小跟在衛簡身邊,就連早些年在少陽谷學藝、河朔歷練,這姐弟倆也始終跟随。是以,在衛簡的心裏,早将他們視為手足一般。
正因為如此,在旁人眼裏,他們姐弟倆也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衛簡的臉面。連翹堅持親自去老太太那邊回話兒,圖的不過是替衛簡在大姨奶奶面前周全些禮數。
衛簡叉起個包子,皺着臉問:“你說她們是怎麽想的?一邊巴不得跟我湊作對,一邊又背地裏給你和連祈臉色瞧,這不是作嗎?”
連翹笑:“您不懂,表小姐這是要在咱們這些下人面前立威呢。若非大姨奶奶是老太太的長姐,即便魏家在金陵富甲一方,到了咱們府上,那也是不夠看的。兩位表小姐想來是怕被咱們府上的下人們看低,這才急着立威。”
衛簡挑眉:“在爺的地盤上立威?嘁!臉夠大啊!”
連翹笑不可遏,卻不忘念叨:“您說話也注意着些,若是被夫人聽到,免不得又要被念。”
衛簡三兩口解決掉包子,哼哼了兩聲,神色間卻是全然不在意。連翹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目光一轉就看到了遠遠走過來的連祈,後面跟着蕭家少爺。
這個時辰看到蕭衍,衛簡不由得眼神一亮。應該是撫寧侯府有了新動靜。
蕭衍跟着連祈大步流星走進涼亭,毫不客氣地在衛簡對面坐下。連翹福了福身,問道:“蕭少爺可用過早膳?”
蕭衍咧嘴:“來得匆忙,還沒吃,麻煩連翹你幫我弄些過來!”
連翹忙應下,轉身帶着連祈去小廚房端吃食。
看了眼姐弟倆離開的背影,蕭衍無奈:“說了多少次了,和連祈一樣叫我蕭大哥便是,這丫頭還是這麽固執!”
衛簡白了他一眼,“人家好好的姑娘,憑什麽跟你哥哥妹妹的!”
蕭衍笑得極為無賴,“我瞧着周程應該是看上連翹丫頭了,就是不知那個悶葫蘆何時才會跟大哥你開口!”
手上的動作不停,衛簡雲淡風輕地扔出個炸彈:“早在年前他就跟我提了。”
蕭衍險些驚掉下巴,“他說了?!那……大哥你是什麽意思?”
衛簡撂下筷子,擦了擦嘴,“我自然是沒意見,關鍵還得連翹點頭。”
想到周程那張依然萬年不變的冰塊臉,蕭衍不用猜也知道:“連翹不答應?”
周程父母早亡,只有一個兄長,奈何嫂子是個不好相與的,剛滿十四歲就頂了征兵的名額投了軍,輾轉編入京軍後又被衛簡看中調進了錦衣衛,從此日子才穩定下來。
“周程的出身是低了些,不過勝在後院清淨,沒那麽多的糟心事。最重要的是,人品、性情知根知底,相處起來可能是無趣了些,但男人嘛,最重要的還是要靠得住,就像是我這樣的!”難得周程那塊石頭動心,身為兄弟,蕭衍自然樂于看到他心想事成,與喜歡的姑娘有個自己的小家。
見縫插針地表揚自己,當真是臭不要臉的代表人物!
衛簡連白眼都懶得翻,“我什麽時候說過連翹不同意了?人家只是不想這麽早嫁而已。我娘和齊嬷嬷的意思,是今年中秋,最遲冬至前,就把他們倆的親事定下來,大婚嘛,可能得拖個一兩年。”
“這可太好了!”蕭衍滿臉喜色,轉念一想不由得抱怨:“周程那小子也忒能瞞了,竟然一點消息也沒透露,回頭得狠宰他一頓酒!”
衛簡的眼角眉梢也挂着喜色,“這消息我也是剛得知,周程自己還不知道呢,怎麽透露給你們?不過嘛,一頓好酒他是逃不掉了。”
說到這時,眼角餘光掃到遠遠走過來的連翹,衛簡便打住了話頭。
“少爺,門房那邊來傳,說是沈舒南沈大人到了,連祈已經過去招待了。”連翹把食盒裏分量十足的包子粥小菜一一擺上桌。
衛簡有些意外:“沒想到他竟來得這般早。你讓連祈把人請過來吧!”
蕭衍待連翹應聲退下後,顧不得吃飯,急忙出聲道:“大哥,撫寧侯府那邊——”
衛簡擡手阻止他,道:“待會兒沈大人來了你再說不遲,免得還得再說一遍。”
這回輪到蕭衍詫異了。他沒想到,大哥竟已将內情都告知了沈大人。不過,經年追随累積下來的信任讓他很快釋懷。大哥看人的眼光,不會錯。
蕭衍沒有異議地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的早飯上,一陣風卷殘雲般地掃蕩,待到沈舒南過來時,石桌上已經碗盤見底了。
上次在刑部衙門前的見面太過倉促,以至于衛簡都沒看清楚沈舒南的這個随身小厮,現下看來,随他家少爺,面皮白白淨淨的,雙眸水潤如含秋波,漾着怯怯的小漣漪,仿佛會說話一般。
果然,水鄉裏泡出來的人兒渾身都透着股水靈氣兒!
蕭衍見自家大哥眼珠不錯地盯着人家半大小孩猛瞧,心中暗道不妙:這是老毛病又犯了呀!
要說大哥,相貌好,家世好,功夫好,頭腦好……啥啥都好,就是以貌取人這一點忒讓人無奈,尤其是碰上相貌出衆的男子,态度親切得讓人沒法兒不想入非非。自從大哥進了錦衣衛,南北兩司但凡被親切搭過話的同袍都早早成了親。
想到還沒有成親的自己,蕭衍有些胸口發悶。因為不知從何時開始,成親與否,已經成了錦衣衛南北兩司內部判斷一個人長相的标準……
就在蕭衍自想自憐的功夫,沈舒南笑着将衛簡的視線從褚寧身上轉移過來。
“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衛兄笑納。”
衛簡将兩幅字畫和一包茶葉接了過來,毫不吝啬眼中的贊許,顯然對沈舒南的“薄禮”很是滿意。
“沈兄客氣,我祖母最是喜歡賞玩字畫,你這份禮她老人家定會喜歡。咱們先坐下談些公務,然後再去給祖母請安,如何?”
沈舒南真沒想到衛簡會帶他去見文老太君,微微一愣後欣然應下。
衛簡招呼沈舒南入座,又讓連祈帶着褚寧去小廚房讨點心吃。新沏好的茶水送上來後,連翹退到涼亭外的桂花樹下候着,方便涼亭內的三人說話。
明白了大哥的态度,蕭衍也無需掖着藏着,将昨夜撫寧侯府的情況一五一十說與另外兩人聽。
“其中一個是懷王本人無疑,另外一人身份不明,只能确定是個女人,功夫不錯,警惕性也強,小五他們不敢跟得太緊,見她進了一處院子後就撤回來了。我已經派人去仔細調查那處宅子,稍後才能知道底細。”
衛簡凝眉沉思片刻,道:“派去調查宅子的人先撤回來,稍等兩天也不遲。”
沈舒南:“你是怕打草驚蛇?”
衛簡點了點頭,“懷王夜訪期間,那個女人就在徐清如的房裏,可見她們之間的關系匪淺。撫寧侯府的守衛雖松散,但也不至于讓人輕輕松松往來如入無人之地。那個女人的身手,應該不會在懷王身邊那些高手侍衛之下。以策萬全,還是不要冒險的好。”
沈舒南亦贊同他的做法。
蕭衍受意,不敢耽擱,即刻動身去辦。
涼亭內衛簡與沈舒南相對而坐,面上的神情俱不輕松。
衛簡心裏隐隐預感,真正的大戲恐怕馬上就要拉開序幕了。看着對面眉心微蹙的沈舒南,衛簡心中稍作衡量,開口道:“陛下口谕,非聖令,任何人不得擅見宋氏,是因為她在禦前告發撫寧侯夫人沈氏偷用厭勝之術。”
沈舒南手指一抖,清亮的茶湯灑到了面前的石桌上,登時慌亂地站起身。幸好剩餘的茶水不多,沒有濺到袍子上。
候在不遠處的連翹見狀想要上前,被衛簡擡手止住。
沈舒南大夏天裏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衛簡也沒多做無謂的安慰,如果沈舒南連這點接受能力都沒有,那就沒必要繼續合作下去了。
當然,打從心底裏他還是看好沈舒南的。
果然,沈舒南也沒有讓他失望。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就穩住了心神。呃,起碼看起來是恢複的差不多了。
沈舒南慚愧地拱了拱手:“一時失狀,讓衛兄見笑了!”
衛簡擺了擺手:“沈兄不必介懷,我初聞這個消息的時候,失态得不比你差。”
沈舒南:“……”
衛簡:“……”
兩人相顧一笑,彼此間驀地生出幾許同命相連的惺惺相惜之感。
衛簡傾身為沈舒南續了盞茶,“陛下的意思是,寧縱勿枉。”
沈舒南呆坐片刻,捏起茶盞呷了一口,須臾後長長舒了口氣,蹙着的眉心也緩緩舒展開來,放下茶盞向着皇宮的方向拱手道:“陛下聖明,大虞之福!”
至此,公務的話題暫且打住。衛簡看了看天色,想着老太太那邊應該已經拾掇妥當了,便讓連翹先行一步給老太太傳個口信,好讓家中女眷該回避的暫作回避。
這一次,衛簡帶着沈舒南從公主府與慶國公府的內部近路走過去的,一路上曲徑通幽疑似到了盡頭,轉而又豁然開朗小徑寬整,沿途自然也少不了建築精致的亭臺樓閣,卻不見撫寧侯府那般大手筆的蜿蜒水道。
沈舒南發現,廣陽公主府也好,慶國公府也罷,府內除了一些修剪的非常有特色的花樹和綠葉樹,還有很多或整或零散的菜畦,蔬果累累,且其中有明顯的經常踩踏的痕跡,應當是有人經常在其中采摘所致。
衛簡注意到沈舒南的目光,笑着道:“兩座府邸上上下下算起來不少人口,空着的地方都用來栽花種草未免太過浪費,祖母就讓人開辟出來做了菜園子,自家人吃着既新鮮,又節省了不少買菜錢。況且,我也欣賞不來那些個名花貴草的好,只覺着這些蔬菜瓜果看着也一樣賞心悅目。”
慶國公府門庭貴重,說到底卻還是将門,即便到了衛簡這一代,族中子弟也甚少有讀書科考的,族學也不同一般人家的多以四書五經為主,而是多兵法戰略。是以,衛家的兒郎們,無論表象如何端穩持重,甚至透着些儒雅之氣,實則骨子裏都是不折不扣的習武之人,血液裏天生缺少浪漫細胞。
沈舒南聽出衛簡這番話裏的深意,不由得失笑,“陽春白雪、下裏巴人,皆有所取。若以此評判貴賤,未免太過狹隘。”
衛簡笑而不語,行走的速度卻稍稍放緩,讓他更為盡興地一覽沿途景致。
進了老太太的院子,衛簡一眼就看到了本不該在此卻正站在廊下候着的一婆兩婢,再看看站在廊下另一側面色難看的連翹,持續了一路的好心情瞬間都被破壞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