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衛簡對那一婆兩婢的福身請安視而不見, 将連翹喚過來, 面帶慚愧地向沈舒南拱了拱手,道:“還請沈兄到偏廳稍候, 我先去看看祖母那裏是否還在招呼外客。”
衛簡說這話時絲毫沒有壓低聲音,廊下的婆子和奴婢聽到外客兩個字,頓時臉色大變, 紛紛垂下了頭。
沈舒南的目光掠過廊下站着的仆婢, 颔了颔首,由連翹指引着向偏廳走去, 褚寧一頭霧水, 但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廊下,連翹原先站的位置由連祈取代, 衛簡由始至終沒給那三個仆婢一個正眼, 不急不緩地徑直進了正堂。
隔着屏風,衛簡就聽到了從裏面傳來的陣陣女子嬌笑聲。候在一旁的小丫鬟極有眼色地出聲禀報:“老太君,七少爺來了!”
文老太君在裏面道:“快進來吧!”
小丫鬟應聲打起珠簾,衛簡順勢走了進去,打眼就看到了房內多出來的三人。大姨奶奶和老太太隔着炕桌坐在軟榻上, 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坐在下首的圓杌子上,衛琪則坐在稍遠的方木桌邊。見到衛簡進來, 三個姑娘相繼站起來福身見禮。
衛簡淡淡地應了一聲,和衛琪點了點頭,目光絲毫不停留地從另外兩人身上掠過,向榻上的兩位老太太請了安。
文老太君看着并不入座的衛簡, 心知他這是動怒了,先一步出聲道:“可是沈公子到了?”
衛簡點了點頭,“孫兒進門的時候瞧見大姨奶奶身邊的嬷嬷還在廊下候着,想着應該是您這邊還沒說完話,未免失禮,唐突了沈兄,因而先一步進來瞧瞧。”
這屋子裏,除了兩個老的,就是三個嬌俏的妙齡女兒家,衛簡嘴裏說出來的,卻是讓沈舒南受唐突,着實是很不客氣。大姨奶奶的臉色登時就沉了下來,剛想出聲斥駁,卻被一旁的文老太君給搶了先。
“看我這記性,說話說得太高興,連誤了時辰都沒察覺。”文老太君和衛簡交換了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後拉着坐在榻邊的魏秋燕的手,喚着衛琪道:“小九,你适才不是還說要向表姐們請教繡工嗎,年前宮裏頭賞下來的絲線還收庫房裏,你且陪着她們去選一些,沒幾個月就是你七哥的生辰,正好秋燕和思濃可以指導指導你,今年好能繡出個拿得出手的香囊做賀禮!”
衛琪被祖母打趣得赧紅了臉,忙起身拉着魏家兩個姑娘福了福身匆匆退下。
大姨奶奶沉着臉哼了一聲,卻終還是在衛簡不冷不熱的态度面前收起了自居長輩的倨傲,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施施然離去。
房內恢複清淨,只剩下祖孫二人。文老太君嘆了口氣,卻并沒有對衛簡适才堂而皇之的攆人舉動表示不滿。無他,只是魏家這兩年借着老太太的臉面将手伸得太長,肖想衛簡不說,今年竟還打起了衛铉的主意。文老太君氣悶之餘,也開始反省,是否是自己太過縱容了,總想着成全姐妹情誼,卻讓下頭的媳婦和孫兒們因此掣肘。
“我知你不耐煩她們,但臉面上的禮數還是盡量周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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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簡挑着眉梢應了一聲,将候在廊下的連祈喊了進來。
連祈見過禮,将懷裏抱着的兩幅卷軸呈到了老太太近前。
文老太君好奇地打開來一幅,畫軸在炕桌上緩緩鋪展開來,老太太原本有些低落的眼神瞬間一亮,驚訝、欣喜、贊嘆過後,化作濃濃的愛不釋手。
“這是那位沈大人送的?”文老太君依依不舍地将畫軸卷起,叮囑齊嬷嬷好生收起來,稍後她要細細欣賞。
“嗯,是他送的。還有一包茶葉,不過被孫兒扣下了。”沒想到沈舒南的禮物如此讨老太太喜歡,衛簡竟有些好奇那包茶葉的味道了。
“你呀——”文老太君笑着搖了搖頭,道:“快将人請過來吧!”
衛簡應了一聲,親自出門去請人。
待衛簡一出門,齊嬷嬷就忍不住笑着和老太太耳語:“看七少的樣子,似乎和這位沈大人很是投緣。”
文老太君點了點頭:“公主也跟我提過那孩子的情況,身世是有些複雜,但人是很不錯的,有才學不說,人品也清貴,是個好孩子。”
這兩年老太太每每夜不成眠時所思所想的是什麽,齊嬷嬷再清楚不過,現下又和公主俱對一個年輕人如此看好,其含義不言而喻。
很快,衛簡去而複返,身旁盼着沈舒南,因初次見面,褚寧也跟着進來給老太君請安。
若之前對沈舒南的印象還有幾分不确定的保留,現下一見,文老太君只剩下滿眼的歡喜,連忙讓人免禮入座,還讓齊嬷嬷去将宮裏賞下來的今春的龍井新茶取了出來。
衛簡坐在沈舒南身側,見祖母将寶貝不已的好茶都拿出來了,打趣道:“今天還真是沾了沈兄的光,不然可喝不到這樣好的茶!”
文老太君啐他:“好茶自然要留給懂茶的人,給你喝,簡直是暴殄天物!”
這一點衛簡倒是真的無法為自己辯駁,對他來說,什麽茶喝到嘴裏都差不多,更不要說品出一種茶的高低優劣了。
不過,這個沈舒南倒也真是夠穩,明明初次登門,就能泰然享受老太太的維護,還一副頗為享受的模樣,忒穩!
“您可是第一次見他,怎麽知道他是個懂茶的人?”衛簡不服氣。
文老太君看着沈舒南,眼中滿是欣賞,“能品出那副《春山煙雨圖》的意境來,自然是個懂茶的人。”
沈舒南心下大喜,當即恨不得将文老太君視為知己,“承蒙老太君謬贊,區區拙作能得您入眼,實屬晚輩榮幸。”
文老太君将手裏的茶盞一放,身體微傾着急聲問道:“你就是‘常安客’?!”
沈舒南在對方的灼灼目光下不由得浮上一絲赧意,坦言道:“正是晚輩。”
沈老太君:“……”
衛簡見自家老太太大腦放空一時出神的模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沒想到老太太還是個沈舒南的隐藏粉絲!
而且,沈舒南這個“常安客”的馬甲隐藏得也是夠深的,竟然連他都不知道。
常安客的畫以水墨風景尤為見長,淋漓疏闊、磅礴自然,幾年前橫空出世一般出現在書畫市場上,備受收藏者追捧,可惜的是數量并不多,近兩年更是少有新作,故而珍藏品已然被炒到了相當高的價位。
就算是對書畫不甚敏感的衛簡,也對常安客的大名有所耳聞。沒想到其真人就在自己身邊。
常安客的書畫一一幅難求,現下一得就得了兩幅,還是新作,文老太君的心裏甭提有多開心了,再看沈舒南是怎麽看怎麽順眼,話也跟着多了起來。
文老太君故鄉金陵,沈舒南來自揚州,兩人可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同鄉,話題一打開,從昆曲評彈到甜點小吃,從園林鐘鼓到綠水繞人家,兩人聊得熱絡投機,反而将衛簡晾到了一邊。
有多久沒見到老太太如此眉眼飛揚的模樣了?
衛簡一邊剝着瓜子一邊打量着文老太君的神情,心底忽然湧上一陣陣愧疚。
直到門外傳來小丫鬟的禀報,說是顧家的人到了,聊得正盡興的兩人不得不打住了話題。告辭之際,文老太君深覺遺憾,反複叮囑沈舒南日後常到府中來走走。沈舒南欣然應下,坦率而不扭捏的态度更合文老太君心意。
顧家女眷被直接引進了內院,由衛簡的大伯母,也就是現任慶國公夫人柳氏招待,廣陽公主和衛簡的三嬸娘姜氏也早早過去幫忙。
廣陽公主自然是很想親眼見見沈舒南,但對方好歹是第一次登門拜訪,為了不吓到人家,只好暫作回避,讓老太太打頭陣,探探虛實。
衛、顧兩家還算不上是通家之好,顧忌着衛家的姑娘們在場,衛簡便帶着沈舒南從側路繞回了國公府前院。此時,不僅顧源到了,衛簡請來的另外幾人也到了。
無論從文從武,還是世家公子哥,衛簡請來的這些客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個個身高腿長、面貌出衆,将本就不高又有些偏瘦的顧源襯顯得如同一頭紮進了鶴群裏的雞。
兩壺茶後,廚房通知開席,衛簡将衆人招呼入座,一邊與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一邊不動聲色地将顧源的反應看在眼裏。殊不知,他自己也成了旁人眼中的風景。
來到衛簡這兒,豈有不去狼房開開眼的道理。
室外狩獵場裏,一匹成年公狼正帶着幾匹幼狼圍捕一頭雄鹿,疾馳、撲咬、掙紮、撕扯……一頭強壯的雄鹿很快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分食得屍骨無存。
為了最大限度保持狼的野性,便與日後放生回草原,衛簡府上的狼幾乎都是投喂活物,小到雞兔,大至鹿狍,運氣好的話,秋獵的時候還能圍捕到黑熊拖回來給狼崽子們練手。是以,這些狼雖養在內院,身上的野性和獸威卻足以讓人心顫。
距離衆人有些距離的看臺後方,衛簡将顧源有些蒼白的臉色收入眼底,悠悠開口道:“不知顧大人對狼這種動物有何印象?”
衛家簡七在世家子弟中是出了名的護短,尤其是家中的姐姐妹妹。顧源打從對衛九小姐動了念頭開始,就知道早晚要面對衛簡這一關。只是沒想到,對方給他的下馬威會如此“用心”,專門請來一衆高貴帥不說,連狼都搬出來了。
“兇殘,狡谲,冷血無情。”顧源看着眼前撕扯分食着雄鹿屍體的狼群,強忍着胃裏翻騰的不适感。
“哈哈哈——”衛簡低沉地笑出聲,“雖然咱們觀念不合,但我還是挺欣賞你的坦率。”
明知衛簡對狼情有獨鐘,卻依然如實表明心中所想,這份心氣的确難得。然而,想要做慶國公府的女婿,僅憑着這點心氣是遠遠不夠的。
衛簡面上的笑意盡斂,周身的氣場頓時變得一凜,正色道:“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抱歉,對于你和小九的事,我并不看好,也不想贊同。”
這番話很不客氣,但顧源卻接受得很坦然:“我知道。”
衛簡挑眉:“那你知道我為什麽不看好你?”
顧源嘴角抿成一條線,沉默片刻後開口道:“你不相信我能做到此生不負九小姐。”
此生不負?呵!
沒過到死,這話誰說出來都是句廢話。
心中的想法被驗證,饒是衛簡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免不了有些失望,“顧源,或許你可以負擔起小九的未來,卻無法擔負起慶國公府的這份姻親。這才是我不看好這樁兩姓之好的真正原因。”
顧源轉過頭正視衛簡,沉聲反駁:“我既然能擔負起小九的未來,自然就能擔得起與慶國公府的姻親!”
“你不能。”衛簡毫不閃避地他對視,語氣篤然:“能屈能伸,上下一心,忠誠信任……這些特質,從狼的身上你絲毫看不到,你只能看到他們的兇殘和嗜血。有着這樣一雙眼睛的想法的你,慶國公府對你來說早晚會成為重負,而你,對我們慶國公府來說也是一個負累。若到了這個時候,你将把小九置于何地?”
仿佛冬夜裏窗紙上被戳開了一個洞,凜冽的風呼呼灌進來,透心涼。
冷得讓人無法再裝睡。
顧源知道,衛簡指的是年前禦史臺及六科言官聯名奏劾慶國公衛澄衛大将軍縱容其子衛爻在建州衛坑殺五千鞑靼降軍的事。
彼時,他站到了衛家的對立面。
而最後證明,那五千降軍不過是鞑靼布下的一個陷阱,及時被衛爻識破誅殺。随後,衛爻升任建州衛指揮使,狠狠抽了朝中一衆大臣的臉面。
“我衛家不是沒有容人的心胸,只是無法接受一個連起碼的信任都做不到的人成為家人。”衛簡側身,與顧源擦肩而過時拍了拍他的肩,“你很不錯,只是對我們來說,并不合适,放棄吧。”
顧源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牙齒緊緊咬合,額角的青筋清晰可見。
然而,他卻找不到任何言語為自己辯解。
感受到來人的氣息,沈舒南回首看了眼大後方,顧源之前站着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
“談完了?”
衛簡點了點頭,這些日子壓着的一樁心事得以了結,心境疏闊了不少,近前觀察沈舒南的臉色,竟一絲蒼白和勉強都沒有,強烈的對比讓衛簡不由得嘴邊漾出苦笑。
沈舒南察覺到他的異樣,問道:“怎麽了?”
衛簡搖了搖頭,“沒什麽,只是有些意外,你竟然不怕這些狼。”
“其實也怕。”沈舒南道:“只是我少時常随外祖父四處游歷,曾親眼見過它們圍捕羊群,也常聽樵夫和商隊的人提起狼。”
沈舒南的目光投注在不遠處的幾頭狼身上,回想起昔日的所見所聞,忽而心生感慨:“世上的男女多羨慕鴛鴦成雙,卻甚少有人知曉,真正忠誠不棄的卻是這惡狼!”
衛簡眼波一震,随即化作真切的笑意蕩漾開來,“不被人知又何妨,自己如是便好。”
沈舒南品了品衛簡這話,撫手朗笑:“所言極是!”
申時左右,太陽沒那麽烈了,賓客紛紛告辭,此時的顧源,神色已經恢複如常。衛簡站在府門口目送顧家的馬車緩緩行至街道轉角,這才收回視線。
回到老太太房裏的時候,不僅廣陽公主三妯娌都在,衛琪也沒有回避。
衛簡一時有些拿不準,沖着坐在榻上的老太太使眼色。
柳氏被他擠眉弄眼的模樣逗得發笑,“好啦,可別折騰你這張俏臉了,我們都知道了,你就直說吧!”
衛簡聞言立刻就看向了衛琪,只見她一邊用絲帕捂着嘴角偷笑,一邊沖自己眨眼睛。
得,暴露了!
既然如此,衛簡便也沒什麽好顧忌的,直言道:“我試過了,目前來看,不合适。”
衛簡的目光始終關注着衛琪,見她臉上并無悲戚失望,懸着的心總算穩穩落了回來,同時又不由得對顧源心生一絲絲可憐。
或許,顧源最難通過的一關并不是自己,而是小九也不一定。
柳氏卻是有些失落,卻并不懷疑衛簡的判斷,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尋個時機和顧夫人說說,這事便就此作罷了。”
本就是兩家主母私下裏的試探,并沒有擺上明面,倒也好處理。
老太太晚上留膳,但距離晚膳時間還早,衛琪就扯着衛簡去小花園看她新辟出來的菜畦。
“這是從番邦傳過來的稀罕物,明蘭說開的花是不甚出奇,但果子卻好看的緊,紅彤彤的,很是喜氣,我便向她讨了不少小苗……”
衛簡聽着衛琪的碎碎念,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家小花園裏這一片差不多已經緩苗了的菜地,舌尖開始不受控制地分泌唾液。
乖乖,如果沒認錯的話,這是辣椒和番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