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想到之前陸明沖的倨傲自辯,衛簡抿了抿嘴角,“真相未明之前,任何與南安王有關聯的人都不能疏忽,更何況是陸明沖。他既然絲毫不知避嫌地入南安王府為屬官,就該為今日需面對的處境做好心理準備。”
自認識以來,衛簡雖随性不羁,卻也極少見他将對一個人的厭惡溢于言表,沈舒南心裏不免訝異,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只在心裏對陸明沖多了幾分關注。
“南安王被毒殺的真相一經公開,鄯和城的局勢恐怕要發生變故……”沈舒南負手立于湖邊垂柳下,眺望着滿池碧葉,鼻端隐隐湧動的卻不是草木青香,而是烽火連天的血腥。
衛簡與他并肩而立,視線眺望着同一個方向,幽幽嘆了口氣,道:“烽火已燃了。”
沈舒南猛地一僵,偏過頭盯着衛簡,雙目微瞠,半晌說不出話來,心口湧動的沸騰漸漸在衛簡的冷靜沉默中漸漸平息下來,深深吸了口氣,艱難開口道:“不知此案,希望是個什麽結果……”
省略的主語是誰,不言而喻。
衛簡深深看進他的眼裏,沈舒南坦蕩不回避,兩人久久四目相對,一時沉默不言。最後還是衛簡先移開了目光,嘴邊隐隐噙着笑,目光卻澄澈如故。
“沈兄覺得,你我之職,最大的區別之處在于什麽?”
沈舒南并未多想,直言道:“帝心。”
衛簡聞之,嘴邊的笑意愈甚。能回答得如此痛快且不避諱,這人的心性可見一斑。
“是啊,帝心。門道之外的人,羨慕君王手裏的利刃,可門道之內的人卻再明白不過,利刃又被棄用的一日,但國之柱石是永固的。我一直深信,沈兄你,是門道之內的人,不是嗎?”
沈舒南微微苦笑:“衛兄擡愛。”
衛簡抿嘴笑而不語。
沈舒南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心情卻輕松了不少。衛簡或許并不能代表整個錦衣衛的立場,但作為這樁案子裏的搭檔,他所秉持的這個态度和想法,對自己來說,足矣。
衛簡見他的眉眼再度恢複疏闊清朗,想他應該是已經釋懷,暗暗贊了聲孺子可教。所謂識時務,并非只是見長于圓滑世故,更重于知道自己真正的堅持,并精于為了自己的堅持而适當進退。放眼整個朝堂,能做到這一點的,寥寥無幾,而能讓他衛簡認可的,恐怕也就只有梁首輔一人。沈舒南會成為第二人嗎?
衛簡不确定,但卻很看好。是以,才會不吝三番兩次點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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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的茶肆前作別,衛簡一路信步閑逛回府,沒想到母親竟然等在他的房中。
“難得見你手裏捏着案子還能這麽悠閑。”廣陽公主借着明亮的燭光親自給衛簡縫制中衣。
衛簡在桌邊坐下,自斟了盞茶,微微蹙眉道:“跟您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在晚上動針線,燭光再亮也還是傷眼睛的。”
廣陽公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無妨,也不是常做,立秋後早晚涼得快,你常在外頭行走,中衣多備出幾身來總沒錯。”
衛簡無奈搖了搖頭,一邊啜着茶一邊看着娘親手中的針線,眼底滿是熨帖的柔和溫暖。北鎮撫司錦衣衛的身份雖備受诟病,但不像早些年學藝和從軍時遠離家中的日子,起碼可以承歡膝下,讓母親遍布瘡痍的心境聊以慰藉。
有了衛簡在身邊,效果是非常明顯的。這兩年來,廣陽公主眉眼間的愁緒平複了許多,心情舒緩了,臉上的笑意也跟着多了,跟前些年相比,整個人仿佛又鮮活了起來。這樣的變化,讓衛簡慶幸自己當初請調回京的一步走對了。
察覺到衛簡的目光,廣陽公主擡眼看向他,嘴角還噙着淺笑,“怎麽了,這麽看着為娘?”
衛簡回過神,頗有些嬉皮笑臉,“沒什麽,就是覺得娘您越來越年輕了!”
廣陽公主嗔了他一眼,“越發沒個正經了,連為娘也來打趣!”
“怎麽是打趣,孩兒是實話實說!”衛簡笑嘻嘻地沒有一點壓力。
廣陽公主拿他這副模樣最是沒有辦法,無奈地搖了搖頭,眼裏卻溢滿寵溺的笑,正了正臉色道:“老太太的生辰就快到了,這兩日金陵那邊的親眷陸陸續續會進府,你自己注意着些。”
衛簡了然點了點頭,念頭一轉,問道:“聽說大姨奶奶時常打聽六哥的事,莫非——”
廣陽公主眼底的笑意轉冷,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在衛簡面前也無須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眼見着打你的主意無望,便調頭轉到了老四和老六的身上,算盤倒是打得精,真當咱們衛家的男兒是随便她們拿捏的?哼,自不量力!”
“四哥?”衛簡聞言大感意外。四嫂徐氏難産,傷了根本,盡管仔細将養,可沒到兩年還是撒手人寰,小侄子年歲小,一直養在大伯母膝下,如今已過了三年有餘,期間大伯母也相看了幾家适齡的女子,奈何四哥無意續弦,故而妻位一直虛空着,不成想竟然也被金陵那邊給惦記上了。
“以魏六的心性,她能甘心給四哥做填房?”衛簡問道。
廣陽公主的目光沉了沉,道:“不是魏六,是魏八。”
衛簡:“……”
金陵這一家子是把女兒們當□□嗎,配不上一個就換另一個?實在是讓人無語。
“老四和老六約摸也就是這兩日到家,門房那邊你大伯母已經交代過,待見着面了,你也私下裏叮囑叮囑他們,自己多留意些,莫要在老太太的大壽裏鬧出什麽意外。”
衛簡點了點頭,“您放心,咱們都省得。”
這些年來,老太太的生辰金陵那邊是年年過來,幺蛾子沒少折騰,衛家幾兄弟早歷練出經驗來了。
“看大姨奶奶的态度,明顯比往年急切了許多,看來魏六在家裏格外得寵。”
聽到衛簡這麽說,廣陽公主的嘴邊浮上一抹冷笑,“年前老太太病了一場,應該是把他們吓着了,這才不顧吃相地想趁着老太太還在,達成所願。”
且不說魏家的女兒們品性如何,單是這般算計,便足夠讓衛家人排斥反感。
衛簡本就對金陵魏家沒什麽好感,聽了母親這番話後心中的厭惡之情更甚,為了不讓老太太為難,連早晚請安都避着魏家的人,一時間魏六想見他一面都難了。
魏六死不死心、甘不甘願,衛簡可無暇顧及,三天後,京兆府轄下的巒縣接到百姓舉報,在郊外發現一名女屍,經辨認,正是南安王府告假歸家的方嬷嬷。
“頸部刀口整齊,顯然是被人一刀割喉致命。”聞訊趕來的衛簡親自檢查過屍體後,對沈舒南道。
方嬷嬷被滅口,早在兩人預料之中。
沈舒南:“這方嬷嬷乃南安王府老封君的陪嫁丫鬟,許配給了老封君手下的一名管事,南安王出生後便做了他的奶娘,直到這次回國後才被調回老封君身邊伺候。方氏的夫君也是當年陪同老封君去往南安的陽武侯府舊人,老家便是在距離巒縣不遠的上河縣。只是,兩天前突發一場大火,方氏的夫君和獨子,皆喪命于火海。另外,據陽武侯府的管事所言,方氏是當年逃荒至京城後自賣進侯府的,老家……是嶺南。”
果然!
殺人滅口不說,還斬草除根,看手法就知道是個狠辣的老手。
兩人還沒出殓房,蕭衍急匆匆奔到了門口:“大哥,左常被緝回來了!”
衛簡眼神一亮,和沈舒南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一抹喜色。
“人可還好?”沈舒南略顯急切地問道。
蕭衍神色頓了頓,摒退兩側後沉聲道:“雖無性命之憂,但傷得不輕。”
衛簡氣息一凜:“周程他們沒事吧?”
左常少年成名,在南安軍中素有常勝将軍之稱,狹路相逢,能将他重傷,對方恐怕也占不到多大便宜。念及此處,衛簡的臉色愈發肅穆。
“不是咱們的人傷的。”蕭衍忙解釋道:“周程趕到的時候,左常一行人正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追殺,費了不少力氣将他救了下來。咱們的人傷了幾個,但不算嚴重,只是兇徒的身份沒有追查到。”
衛簡松了口氣,“對方有備而來,追查不到也屬正常,人沒有傷亡就好。走吧,回去看看。”
北鎮撫司十三所,素來奉行任務第一,代價不計。衛簡上任後卻打破了這一條無形的慣例。無他,只因手下這些人幾乎都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栽培出個錦衣衛的苗子着實成本忒高,豈能動不動就獻身,那也忒虧本了!
衛簡的“以人為本”潛移默化影響了其他十二所的千戶,以至于郭鎮撫明顯感覺到,錦衣衛這兩年的傷亡率愈發減小,無人打擾時想了又想,愈發堅定了死也不放衛簡離開的決心,俨然将其作為接班人培養。
而衛簡對郭鎮撫的心思完全不知,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半死不活的左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