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兵器上淬了毒,傷口雖避開了要害, 但毒素已經侵入血脈, 要治療傷口,首先得祛毒。”臨時被衛簡抓壯丁, 王掌院也沒有絲毫難色,職業道德和人格操守委實感人。

衛簡看着床榻上已經陷入昏迷中的左常, 面色蒼白中透着隐隐的淡青,是很霸道的箭毒所致。

王掌院深知衛簡在奉旨查辦南安王府的命案,見他此時神色凝肅,猜度床榻上的人定當很是關鍵, 遂難得言辭篤定道:“衛千戶請放心,此人看着雖嚴重, 但并無性命之憂,最遲五日,人定會醒來。”

老油條竟然也有打包票的一天,真是難得!

察覺到衛簡眼裏的戲谑,王掌院泰然地微微一笑, “托衛千戶的福, 有幸得林公子指點, 老夫着實受益匪淺。”

後宮暗藏的彎彎繞無非是繞着龍體和子嗣,加之師兄的特殊愛好, 王掌院到底于哪一方面受益匪淺, 衛簡也大概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既如此,那就有勞王掌院了。”衛簡從随身攜帶的藥囊裏挑出個天青色的小瓷瓶遞過去, “這是師兄專門給我煉制的解毒丹,應該能起些作用。”

王掌院當即動容,連忙接了過來。剛剛還在喟嘆對方用汝窯小瓷瓶裝藥奢侈,現下看來,不過是堪堪能配上林小神醫的神藥罷了!

又是個藥癡!

衛簡再一次見證了自家師兄在專業領域內的迷樣魅力。

左常私自離京,加之衛簡刻意封鎖,故而關于他的消息甚少有人知曉。方奶娘及其一家被滅口後,案子的調查就陷入了被動,眼下的關鍵,是如何利用左常将僵滞的局面盤活。

“沈兄,你可有何良策?”與北鎮撫司值房的簡陋不成正比,衛簡這裏的茶葉向來是精貴貨,大部分來自宮裏的賞賜。

徜徉在北鎮撫司如同在自家部衙裏的沈大人不驚不擾地端坐在桌案一側,品了口茶,思量後徐徐開口:“投石問路。”

衛簡眼裏浮上一抹笑意,舉着茶盞敬了敬,其中含義心照不宣。

當日下晌,南安王府侍衛統領、前南安大将軍左常私自離京路遇伏擊被錦衣衛救下後押解回京的消息便經由刑部內部不聲不響地洩露了出去。衛沈二人打着查訪的名義再度登門,請南安王府老封君協助調查。借此時機,又将左常并無性命之憂、不日即将蘇醒的信息公然放了出去。

出了南安王府,随同沈舒南一同辦案的捕頭任旭幾番欲言又止,但礙于北鎮撫司的幾位在,終沒有張開嘴。待到在柳條街街口分道揚镳,沈舒南委實看不下去,主動開口問道:“任捕頭可是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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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旭躊躇了片刻,慎重道:“屬下知道大人一切所為都是以破案為先,只是,有一事,屬下委實不吐不快,還請大人見諒!”

沈舒南擺了擺手,“無妨,盡管說便是。”

任旭拱了拱手,直言不諱:“今次,左常的消息從咱們刑部裏頭流傳出去,看似更合乎情理,但說到底也是有損于刑部的臉面,若被部堂及諸位大人們知曉,對大人您……恐怕會有所誤解。”

早先因曹軒一案,左侍郎高大人便對他有所微詞,眼下這事一旦被他知曉,無疑是主動将把柄送了上去。

“诶呀,大人,您怎麽還樂得出來?!”任旭見自家大人一副完全沒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模樣,不由得心焦。

沈舒南單手握拳抵在唇邊清了清嗓,眼含歉意笑道:“多謝任捕頭一心為我考慮,你且放寬心,聖上想要看到的,只是成功破案,部堂大人亦是如此。”

皇上的青眼有加也好,部堂的信任器重也罷,最終倚靠的無外乎辦差的能力,而非絕對的家世出身與左右逢源。何為本何為末,沈舒南心中自有計較。這也是他與衛簡格外投緣之處,因為他們都從彼此身上看到了相同的領悟。

任旭觀他神色,并沒有勉強之意,遂也放下心來。十八歲摘得探花,入刑部三年便穩坐正五品郎中,現在又深得皇上看重,這等學識和才智,任旭向來佩服不已。既然大人心中有數,那定然是心中早有應對之法,自己恐怕是杞人憂天了。而且,北鎮撫司的十三爺那是什麽人物,跟自家大人也是客客氣氣的,別說高侍郎,恐怕就連尚書大人也沒有這樣的待遇!

完全不知自己已經成為別人定心丸的衛簡此時正面臨着一個巨大危機。

“什麽,您說安平郡主打算回京給祖母祝壽?!”衛簡險些将嘴裏的半口茶水噴了出去,囫囵間将自己嗆得紅着眼睛猛咳。

廣陽公主急忙上前幫他拍背順氣,嘴上卻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不是‘打算’,孟筠已經動身了,路上順利的話,月底應該就能抵京。你回去吩咐陳述将熙來院再妥善打掃一遍,切不可怠慢了孟筠。”

那丫頭真嫌棄被怠慢了才好。

“你呀!”廣陽公主見他苦着一張臉老大不情願的模樣,恨恨地戳了戳他的額頭,“孟筠是個好孩子,你別總讓人剃頭擔子一頭熱似的追着你跑,怪可憐的。”

可憐?

衛簡捂着胸口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親娘诶,如果您知道那丫頭高調癡纏我的目的是為了拿我擋桃花債,就知道誰才是最可憐的人了!

按例,錦衣衛每一季都會派人到下面巡視暗訪,一來充擴皇上耳目,二來勘驗當地官員的政績。這個特使的差事,若往好裏辦,可謂苦累而不肥,着實不招人待見。衛簡其人,的确是沒什麽世家公子驕奢淫逸的習氣,但公務以外,也不那麽主動吃苦耐勞就是了,如今竟然主動申請特使之職,郭鎮撫反複問了兩遍才确定自己沒有聽錯。

“你手頭上的案子可還沒了結呢。”郭鎮撫提醒道。

衛簡抿了抿嘴角,“離月底不是還有一旬嗎,我也就是和您提前打聲招呼。”

郭鎮撫瞪眼,“聽你這話,倒是挺胸有成竹的,不過,我還是得再提醒你一次,南安王的命案牽涉着南安和西南邊境的安寧,切不可掉以輕心!”

“您放心,我記着呢,一刻也不敢忘。”

對于衛簡這樣的保證,這幾年殘酷的經驗總結下來,郭鎮撫早習慣了聽聽就算,才不會真的往心裏去,“我聽說你在查杜芸兒和陸明沖,他們背後牽扯着陽武侯府和陸家,一定要把握好分寸。”

衛簡莞爾一笑,湊上前兩步,“屬下謹記。不過,說到陽武侯府,聽說您和他們家侯爺頗有些交情,不知能否請您出面替咱們做個人情……”

郭鎮撫神色一正,“怎麽,陽武侯府有問題?”

衛簡搖了搖頭,“雖說南安王确定死于毒殺,最大的嫌疑人方奶娘出自陽武侯府,但僅憑這個,尚不足以将侯府納入嫌疑,請您出面只是想打聲招呼,挖清方奶娘的身份還得侯府配合。”

“這不是問題。”郭鎮撫打包票,“稍後散衙你便随我一同過去。”

“能否也讓沈舒南同去?”

“當然可以。”郭鎮撫耐人尋味的眼神深深打量了他好一會兒,忽的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你對刑部那個姓沈的小子……耐性很是不一般啊?為何?”

“為何?”衛簡将這兩個字在舌尖滾了一圈,嘴角挂着暗昧不明的笑意,“能為何,自然是模樣長的俊呗,您知道的,我對相貌好的人素來有耐心!”

郭鎮撫毫不客氣地一巴掌呼上他後腦勺,笑罵了句胡鬧,将人踹出了門。

登門拜訪總不好踩着飯點兒,故而郭鎮撫較往日提前散衙,帶着衛簡和沈舒南直奔陽武侯府,連張拜帖都沒提前遞。而令衛簡意外的是,陽武侯府的門房見到是郭鎮撫,連通傳都沒通傳,直接将他們迎了進去。

這樣的待遇,何止是頗有些交情!

陽武侯府祖上也是憑着從龍之功封侯建府的,奈何後來的子孫不争氣,尤其是現任陽武侯的爺爺和親爹,堪稱京城世家纨绔子弟的教科書式人物,即使時至今日,各家教訓不争氣的子孫時仍将這二位的大名挂在嘴邊。也不知是不是陽武侯府祖上庇佑,現任陽武侯杜琨完全沒有遺傳到敗家的特性,早慧且自律不說,治家更是很有手段,典型的歹竹出好筍。美中不足的是,杜琨先天不足體質帶虛,一出生就注定了無法習武,想要從武複興陽武侯府只能是個遺憾了。

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陽武侯杜琨與郭鎮撫年歲相仿,身材瘦削氣質沉穩,表面上看與郭鎮撫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但兩人一見面,短短幾句話的互動隐隐能窺見這人性情中的豪爽與果斷。

對于這位常被老友挂在嘴邊的衛家小七爺,陽武侯很是給面子,得知他的來意後很是爽快地應了下來,因而,一盞茶後,當衛簡和沈舒南婉拒留膳離開陽武侯府時,侯府的大管家并府上兩個與方奶娘接觸最多的老人兒一同跟着回了刑部。

為何去刑部問話,而不是北鎮撫司?

任捕頭看了眼毫不設防的大堂,面上波瀾不驚,心裏五味雜陳。

很快,陽武侯府的人被傳到刑部大堂問話的消息不胫而走,待到掌燈時分,深居南安王府後院的杜芸娘也得到了通報。

“辛嬷嬷呢?”杜芸娘喝下湯藥,皺着眉頭撚了顆酸梅子壓下嘴裏的甘苦,問道。

內侍劉福示意思南等幾個侍藥的丫鬟們先行退下,走近軟榻兩步躬身低聲回道:“辛嬷嬷得了消息就急匆匆出府了,說是不放心上河縣那頭,再去确認看看。”

杜芸娘臉色丕變,騰地坐起身,疾聲厲色:“去,趕緊把人追回來!”

劉福一頭霧水,卻不敢有片刻耽擱,匆匆應了一聲轉頭就下去安排人。

“糊塗!”杜芸娘一掌拍在身邊的炕桌上,心緒不穩中忽的感到下腹一陣細密的痛,登時眼裏浮上慌亂。

京城四大城門中,東西北三門酉時正關閉,南門延遲半個時辰,酉時末落闩。

頭戴鬥笠的男人看了眼城門口已經在整隊的城衛軍,沖着街對面挑着擔子的憨厚臉男人點了點頭。

當街疾行的一人一馬被半路沖出來的挑擔子男人驚到,缰繩被勒緊的瞬間棕色駿馬嘶鳴着立起兩只前蹄,若非挑擔子的男人慌亂中躲避及時,恐怕就要喪命在這馬蹄之下。

“不長眼的混賬,還不給爺滾開!”險些從馬背上被掀下來的男人勃然大怒地喝罵了一聲,作勢就要打馬離開,不料馬辔頭卻被橫生出來的一只手給牢牢扣住。

“天子腳下,竟然敢當街縱馬,傷了人還想逃跑,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城門,馬背上的男人既急又怒地冷哼了一聲,揮着手裏的馬鞭就抽向抓着馬辔頭的戴着鬥笠的男人,厲聲呵斥:“你是個什麽東西,南安王府的馬也敢攔,找死!”

鬥笠男也不避讓,單手扣着馬辔頭,另一只手臂迎上馬鞭反手纏住,一個用力竟将人從馬上給扯了下來。

就在男人落馬的瞬間,不遠處的城門緩緩關閉,一小隊城衛步伐整齊地跑了過來,圍觀人群立刻讓開一條通路,為首的百戶看了眼劍拔弩張對峙着的兩個男人,不悅地皺了皺眉,“爾等何人,膽敢在城門口滋事?!”

人群之外的一處小面攤上,身着常服的衛簡和沈舒南一邊吃着面一邊遠遠地看着熱鬧,不多時,人群散開,街上再度恢複平靜,衛簡招招手,讓老板娘又給添了一兩面,還不忘顧及對面的沈舒南:“沈兄,你也多吃些,今晚咱們恐怕要通宵了。”

沈舒南在京六年有餘,外食的次數卻寥寥,大多也是與同僚同窗們聚于酒樓飯館,路邊攤這種,還是認識衛簡之後才有的新體會。他是真沒想到,衛簡竟然對路邊攤如此熟悉,這小面攤也好,之前的馄饨攤也罷,看樣子與老板都很熟絡,想來應該是常客。

不過,這小攤上的湯面的确好吃得很。沈舒南也不客氣,同樣添了一兩面,托衛簡的福,老板娘還給多放了兩片醬肉。

“今晚真能找到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衛簡混了幾頓飯之後,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沈舒南在這人面前已經早扔遠了。

衛簡喝了一大口湯,舒爽地嘆息了一聲,“老實講,我也是碰碰運氣,能不能有收獲,就看辛嬷嬷了。”

沈舒南微微一愣,随即無奈地笑了笑,繼續吃面。

按衛簡的本意,今晚是想讓沈舒南回家等消息的,奈何他堅持,于是,兩人趕在宵禁前回到了北鎮撫司。

值房內,沈舒南站在書架前随意翻閱着,除了兵法、刑律之類,竟然還有不少的游記和志怪小說。其中一本有關西域十六國的游記書腳磨損最為明顯,應該是被翻看過很多次,沈舒南翻開後,在扉頁一角看到了一方印記,安平郡主。

沈舒南入京趕考那年,安平郡主正好回封地,雖無緣得見其人,但她和衛簡的事,沈舒南也略知一二。不是他好打聽,而是安平郡主追求衛簡太過高調,即便她人已經離開,京城內關于她的事跡依然熱議不斷,加之衛簡的出類拔萃,每每提及他,安平郡主的光榮事跡總要被一提再提,讓人想不知道都難。

衛簡皺着眉頭一臉苦大仇深地寫着大字,皇帝舅舅嫌棄他的一手爛字,禦口親開給他布置了每天五篇大字的任務,奈何四五年下來,見效甚微。

沈舒南合上游記放回書架原位,走到桌案前看了眼寫好的兩張大字,眼底掠過一絲笑意,随口問道:“老太君的生辰就在月底吧?”

衛簡耐心告罄,筆走游龍囫囵寫好最後一筆,渡劫一般松了口氣,點頭道:“是啊,方便的話我讓連祈送張帖子到你府上。”

“能給老太君賀壽,是我的榮幸。也別折騰連祈了,下次你直接帶給我即可。”

衛簡也不與他客氣,“也行。”

“前兩日偶遇一同年,他現在禮部供職,聽說正在籌備安平郡主的接待事宜,想來郡主此次回京,應該是為了給老太君祝壽吧?”

“嗯,正是。”忍了又忍,衛簡才沒當即撇嘴,心裏卻暗暗倒苦水,孟筠那個臭丫頭,分明就是打着祝壽的旗號來逼婚的!

沈舒南見衛簡一提到安平郡主時竟微微出神,心底登時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壓了又壓,方才将這抹情緒又塞回了角落,半是感慨半是欣羨道:“早聽聞安平郡主在涼王麾下巾帼不讓須眉,能有這般青梅傾心,衛兄當真是好福氣!”

好福氣?哼哼,年輕人,你想得也忒天真了!

滿肚子的無福消受沒法說,衛簡只能打着哈哈幹笑了兩聲糊弄過去。

沈舒南将他這反應看在眼裏,目光暗了暗,也不再多問,拿起桌上一張大字看了看,道:“衛兄你筆鋒未成,一味臨摹魏公的字帖恐怕難有增益,不若我寫一套适合你用的,如何?”

衛簡很想說不用麻煩了,左右我也是應付任務,沒真想練字。可見沈舒南一臉的誠懇,拒絕的話到了嘴邊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只得點了點頭,“那就麻煩沈兄了。”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沈舒南粲然一笑,順勢提起桌案上的筆,蘸墨後揮手自若地寫下了幾個正楷大字,“左右閑來無事,練字正好打發時間。”

衛簡看着沈舒南近在眼前似笑非笑的臉,又看了看桌案上墨跡新鮮的幾個骨骼勻挺的大字,一陣苦水翻湧而上。

不就是個字嘛,就不信練不好了!

值房內燈火明亮,一室寂靜,沈舒南與衛簡隔桌相對而坐,他在空白的宣紙上齊右縱向寫一列字,衛簡便以他的字為帖臨摹,剛開始時只得一兩分相似,十幾張下來,竟精進到了五六分,着實讓沈舒南意外。

皇帝舅舅常說,人如其字。衛簡雖不精通筆墨,但沈舒南的字,外方內圓,筆鋒內斂,的确如他的人一般,毓秀于內,讓人忍不住想要看到他更深的一面。

不妙啊……

光暈間,衛簡眼角的餘光打量了一眼靜靜坐在桌前提筆從容的沈舒南,端的眉目如畫氣韻自華,只這麽相對而坐,竟讓人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忽而想到他适才說的那句“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衛簡習慣性地眯了眯眼睛,正了正心緒,再度提筆。

手上的這張大字還沒寫到一半,門外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周程。

“大哥,成了!”

衛簡騰地站起身,目露喜色:“帶上來。”

沈舒南幾乎同時起身,手上利落地将散落的紙張收疊起來放到書架上,坐回下首的客座。就在落座的同時,房門被推開,一行人魚貫而入,為首的正是被周程押着的五花大綁着的辛嬷嬷。随後,是一對父子,面色倉惶,戰戰兢兢如驚弓之鳥,若猜測不錯的話,應該就是本該死于大火中的方奶娘的丈夫和兒子。

衛簡看了眼許林手臂上的傷口,又看了看被五花大綁着的辛嬷嬷,詢問的目光落到了周程臉上。

當着自己的面讓一個老婆子傷了重要人證,周程本就有些懊惱,現下被衛簡這麽一看,頓時有些心虛氣短,羞愧地在心裏醞釀着該怎麽說才沒那麽丢人。

一旁的蕭衍見狀忍不住搶先道:“大哥,這可不能怪兄弟們,實在是沒想到這老婆子還是個會功夫的,還不弱,咱們四五個人合力才将她擒下!”

而且,那許林也只是被劃了一下而已,連輕傷都算不得。

後面這半句雖是事實,但打死了蕭衍他也不敢當着衛簡的面說出來。

衛簡聞言立刻和沈舒南相視了一眼,眉心緊蹙地走向跪在地中間的辛嬷嬷。

“你想幹什麽?!”當衛簡圍着她繞了一周,然後伸手摸上她臉側的瞬間,辛嬷嬷身體僵硬了片刻,扭着頭掙動。

衛簡扯了扯嘴角,目光緊緊盯着眼前的老妪,片刻後驀然轉身走到書架前,從一個雕漆木匣裏拿出個長頸圓肚的白瓷瓶抛給周程,“來,幫辛嬷嬷洗洗臉。”

周程應下,命兩人将掙紮的辛嬷嬷制住,拔開瓶塞就将裏面的透明液體盡數倒在了她的臉上。

掙紮間,辛嬷嬷臉上的液體不小心蹭到了扳着她腦袋的蕭衍手上,不痛也不癢,只是有些微微發涼,還挺舒服。可是他手下的辛嬷嬷卻掙紮得異常激烈,呼吸異常粗重急促,十分地反常。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蕭衍忽然發現了異常,手指順着老妪的耳後用力撚搓,一層薄薄的皮顯現出來,他捏緊邊緣用力一扯,竟生生撕下來一張人-皮-面-具。

面具下,赫然是一張年輕女人的臉。

而且還頗有風情。

在看清面前這張臉的瞬間,衛簡有片刻的愣神,忽而微微一笑,“喲,沒想到竟然還是個熟人。”

周程和蕭衍也從震驚中回過神,面色肅穆。

這人,分明就是當初夜訪撫寧侯府三小姐徐清如的那個神秘人。

巫蠱一案,撫寧侯府破滅,徐清如伏法,但與青蓮教的糾纏卻随着她和丫環佩玖的死斷了線索,更牽扯到了長公主的大公子。

本以為線索渺茫,沒想到竟遇到了眼下的情形,真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衛簡也不客氣,從腰間又摸了個巴掌長的瓷瓶出來,微微傾身當衆就将人的衣襟給扒開來,取了點藥膏塗在了她的左側鎖骨下方。

不多時,只見原本細膩光滑的肌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起皺,撕下來後,原本的位置盛開着一朵妖嬈的青色蓮花。

而且,眼前這朵青蓮的花心上,還有幾絲嫩黃色的花蕊。

這是青蓮教各分堂堂主的特殊标志。

衛簡反手塞了顆藥丸到她嘴裏,手指順着她的喉嚨一個巧用力,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藥丸就已經被吞咽了下去。

“錦衣衛果然如傳言那般,淨會使些下作手段!”沒了人-皮-面-具的遮掩,方盛玫蒼白的臉色暴露在外,雙目赤紅地仰頭盯着衛簡,滿眼戾氣。

衛簡渾然不在意地施施然坐回桌案後,單手托腮打量着形容有些狼狽的女人,嘴角甚至還噙着明顯的笑意,“堂堂青蓮教的堂主,竟沒有在嘴裏藏毒,似乎有些失策啊。怎麽,是覺得你僞裝的這個身份太-安全,還是篤定了沒人能撬開你的嘴?亦或是……對你的同伴太自信?放心,有剛才你吃的那顆藥在,除非砍頭、腰斬、車裂這種當即要命的極刑,否則,即便是淩遲,我也能讓你死不了。”

方盛玫打了個冷顫,只覺得滅頂的寒意從心底漫了上來。

“看情形,衛千戶今日是一定要我開口了。”沉默了片刻後,方盛玫慘白的臉色稍有緩和,雙眼卻沉寂了下來,仿佛認命了一般,“你就不怕我信口開河胡亂攀咬?”

衛簡笑意不減,“你說你的,信不信、信多少,在我。”

方盛玫正了正跪資,“既然如此,那便請問吧。”

衛簡看向沈舒南,拱了拱手,“勞煩沈大人了。”

沈舒南無視下方周程等人片刻的面部僵硬,泰然接手,直奔正題。

“姓名?”

方盛玫:“方盛玫。”

“身份?”

方盛玫:“青蓮教西風堂堂主。”

“你是何時潛伏到杜老封君身邊?”

方盛玫:“南安王進京途中。”

“南安王之死,是否是你在背後一手策劃?方奶娘是否也是你青蓮教的人?”

方盛玫微微一頓,擡頭看向衛簡,嘴邊忽的展出一抹讪笑,“如果我說毒死南安王的主使之人是杜芸娘,衛千戶可信?”

此話一出,屋內之人均變了臉色,就連沈舒南也不例外。

但衛簡卻面色如常,甚至連嘴邊的淺笑也沒有消散。

“我說了,你說你的,至于我信不信,不在你關心之內。”

方盛玫的目光沉了沉,“衛千戶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我說的,那我便自認為你是相信我的吧。至于杜芸娘起意毒殺南安王的手段,想必你們已經查到了,沒錯,方奶娘的确是在那晚的魚湯裏加了樹豆花,而且,那并不是風幹後的樹豆花,而是被提純後的樹豆花粉。”

沈舒南:“據查,方奶娘自逃荒入京賣身進陽武侯府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嶺南,或許樹豆花與鲫魚相克的事她知曉,但那些提純的樹豆花粉,是出自于你手吧。”

方盛玫:“沒錯,杜芸娘對親生兒子起了殺意,我正好順水推舟,幫了她一把。至于杜芸娘為何會對南安王起了殺心,這恐怕就要勞煩兩位大人去問杜老封君了!”

母親毒殺親子,指控還來源于一個易容潛伏的青蓮教堂主之口,而且這母子還不是普通的母子。憑着這份口供就去指控南安王之母,杜芸娘若矢口否認,反過來再到皇上面前告他個污蔑诽謗之罪,搞不好衛簡和沈舒南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這指控也忒不合常理了,杜芸娘能穩坐南安王府的老封君,依仗的無非是南安王的生母,毒殺南安王對她來說無異于自毀尊榮,失心瘋了才會這麽做!

“與人私通,甚至珠胎暗結,你說,這樣的醜聞被你揭發出來,夠不夠我将杜老封君請到這裏來?”

方盛玫如同見了鬼一般瞪大雙眼看着衛簡,滿臉的難以置信,“你怎麽會知道?!”

衛簡見她的反應,心下暗暗松了口氣,這才确定自己的推測沒有錯。适才方盛玫神情間的有恃無恐讓他突然靈光一閃,聯想到之前在南安王府時聽劉長史提及杜芸娘食欲不振神色恹恹還容易嘔吐,就大膽做了揣測,沒想到竟真的猜對了。

沈舒南反應得快,坐得又比較近,加之對衛簡的小習慣稍有些熟悉,故而及時捕捉到了別人沒有發覺的那麽一丢丢釋然,頓時一陣後怕。

這人,膽子也忒大了,沒有十足的把握竟敢出口揣度一方藩王生母的清譽,若是不屬實,後果将會多麽嚴重,他到底知不知曉?!簡直胡鬧!

沈大人忽的生出罰這人寫一千張大字的念頭,暗暗運了好一會兒的氣才将心緒平複下來,看向跪在地上的方盛玫,繼續問道:“你與撫寧侯府的三小姐徐清如是何關系?她苦心孤詣設計撫寧侯府陷入巫蠱風波,可是受你驅使?”

聽得沈舒南提及徐清如,方盛玫神色間浮上一抹黯然,沉默了片刻後方才開口答道:“我是清如的親姨母。當年,長姐奉命接近撫寧侯,沒想到她竟然被撫寧侯的花言巧語蠱惑,竟動了不該動的癡念,直到被沈氏那毒婦害死了才醒悟,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至于清如,她和她娘一樣,一樣對男人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總以為懷王會幫她報仇,會對她不離不棄。不過,好在她比她娘醒悟得早。可惜的是,她竟然不肯跟着我走!”

她竟曾經有機會救走徐清如!

衛簡雙眼微微眯了眯,聽出方盛玫言語下隐隐的挫敗和懊悔,心裏嘆了口氣,面色一正,道:“她不肯跟你走,只是因為不想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裏像你一樣活在別人的操控下罷了。可嘆你自诩長輩,卻還不如她看得通透。”

方盛玫呼吸一滞,卻很快恢複如常,且相當圓滑地不予接話。

衛簡本也沒有興致與她讨論人生活法,将主動權又交回到沈舒南手裏。

沈舒南沉吟片刻,問道:“佩玖與你,是何關系?”

方盛玫絲毫不猶豫地回道:“她是我堂中弟子,自小就奉命陪在清如身邊。”

沈舒南:“她奉的是誰的命?”

方盛玫:“自然是我的命令。”

沈舒南:“如此說來,佩玖是你一早就安插在徐清如身邊的探子,遵照你的命令引導徐清如一步步實施你報複撫寧侯府、以及借由撫寧侯府連坐定國公府的陰謀。你口口聲聲說是她的親姨母,實際上不過是把她當成一顆可利用的棋子而已。”

“我沒有!”方盛玫怒瞪雙眼看着沈舒南,忿然辯駁道:“我只是讓佩玖貼身照顧清如而已,是懷王,是沈氏,是撫寧侯,他們才是害死清如的罪魁禍首!”

沈舒南似乎很不相信,“你把佩玖早早安排在徐三小姐身邊,真的會單單只有這麽單純的目的?”

方盛玫牙關緊咬,一字一句道:“信不信由你!”

沈舒南抿了抿嘴,心中的計較有了數,便想暫時終止針對方盛玫的問話,看向衛簡時見他要開口,忙不疊搶先道:“衛千戶,時候不早了,方盛玫就先問到這兒,如何?”

乖乖的,沈舒南的後背驚出一層冷汗,唯恐衛簡再問出諸如大長公主家的公子與佩玖有染、是否也與青蓮教有所勾結這類話來。

衛簡目光閃了閃,一時沒有捕捉到沈舒南攔下他的原由,但還是很給面子的點了點頭,讓周程将人帶下去仔細看管。

尚未從喪妻和幾乎喪身火海的悲痛驚駭中緩過神,今晚又險些命喪歹人之手,許家父子再度僥幸死裏逃生,如今踏進北鎮撫司,往日裏讓人聞風喪膽如同鬼魅的錦衣衛在他們眼裏登時也成了救命天神一般的人物,感恩拜謝不提,對知道的事情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奈何他們父子長居外院,方奶娘又甚少和他們提及內院的隐私,除了不久前給家裏一大筆銀子外,從許家父子口中也就沒什麽別的收獲了。

命人将這父子倆帶下去安頓好,衛簡身體後傾靠在椅背上,感嘆:“方盛玫也是好算計,竟然事先留了一手,給許家父子找好了替死鬼。只是可惜了那對枉死的父子,應該就是住在莊子附近的尋常百姓。”

“親人失蹤,想來很快就會有家人到縣衙報案,我稍後派人去告知上河縣縣令,讓他多加留意。”

衛簡見了點頭,想到正事,驀地坐起身,問道:“适才你為何要阻我問方盛玫話?”

要怎麽說?說怕你再口無遮掩弄得石破天驚嗎?大長公主的身份地位是杜芸娘所能比的嗎?

當然不能這麽實話實說,眼前這位爺同樣不好惹!

“若我猜得不錯,你是否想問佩玖與陸小侯爺之事?”

衛簡點了點頭,“沒錯。”

沈舒南眉目溫潤地看着他,緩聲道:“那就不必問方盛玫了,我可以肯定,佩玖并非刻意接近陸小侯爺。”

你怎麽能肯定?

這個疑問剛到嘴邊,衛簡一瞬間恍然,“把徐清如當做可利用的棋子什麽的,你是為了激怒方盛玫才故意這麽說的?”

沈舒南微笑着點了點頭,“正是。通常,人在兩種情形下最容易吐真言,一是酒後,再則是盛怒之下。”

衛簡:“……”

嗯,沈大人,果真乃人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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