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萬延行的瞳孔倏地一緊,“沈大人, 你是懷疑洪焘殺了常大人?”
沈舒南擺了擺手, “非也,本官只是驚訝于這諸多巧合罷了。”
“既然沒有确鑿證據, 沈大人還是不要妄加臆測的好,這個洪焘雖只是一介糧商, 可每逢大災,他可都是捐糧赈災的民間大戶,在百姓之中頗有聲望,現下雖涉嫌倒賣漕糧一案中, 但處理起來總還要考慮到民心民願。”
所謂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只不過是個美好的理想, 當不得真,即便不是王子,功勳權貴乃至豪商富賈,大虞律例之中也有贖罪銀這一特例。
可再多的贖罪銀,也贖不了殺人之罪。
是以, 即便倒賣漕糧的罪名被坐實, 洪焘也死不了, 最多是破家而已,可若是沾上了人命官司, 那是再多的銀子也贖不了他一條命的。
萬延行在這個時候還敢明着維護洪焘, 顯然是要保下他。
沈舒南再看了看廖洪宣和梁肅的态度,兩人雖沒有出言附和, 但此時沉默,無異于贊同。
“萬大人所言不錯,本官定會酌情考慮。”沈舒南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沖着廖洪宣三人拱了拱手,“三位大人公務繁忙,本官就不多叨擾了,稍後結案,定親自報與巡撫大人。”
廖洪宣勉力控制着面部表情拱了拱手,目送沈舒南出了大門,臉色頓時就陰沉下來。堂上無關之人已被摒退,三人無聲靜坐了片刻,廖洪宣起身,幽幽開口道:“立刻把尾巴都清理幹淨,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兩人應了聲,梁肅猶不放心道:“洪焘他們……就這麽放任不管了?”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廖洪宣就火得不能自已,“管?怎麽管?!餘賢清一塊茅坑裏的石頭就算了,贲雲鐵騎你惹得起?!我再說一遍,尾巴都斷幹淨,多餘的事不要做!”
說罷,拂了拂衣袖先一步離開。
梁肅和萬延行面面相觑,随後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也跟着起身前後腳離開。
就在他們離開後,半天時間不到,五大米糧行東家夥同糧道署盜賣漕糧的消息就傳遍了同州城,強敵入侵在側,蕭牆之內又出了這麽一窩蛀蟲,同州城內的百姓一時怨聲載道,愈發的民心不穩人心惶惶,離城內遷暫避的人數頓時增多。
索性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幾日,紫荊關便傳來捷報,衛監軍率領大軍不僅擊退了蒙古騎兵的攻城,并乘勝追擊一舉收複了白牢關,将敵軍逼退至三舍之外。
城中百姓聞訊紛紛湧上街頭,多日來籠罩在同州城上空的戰火陰霾終于開始消散。
沈舒南坐在茶館臨街的窗邊,耳邊充斥着街上起伏不絕的叫賣聲和茶館裏跑堂小夥計的吆喝聲,熱鬧的同州城再度恢複了往日的生機與繁榮。沈舒南身處其中,感同身受地心生喜悅,可理智又常常讓他抽離其中,透過這欣欣向榮的表象看到背後的事态動向。
随着白牢關的收複,衛簡恐怕很快就要領兵深入漠北了。
速達部的壯大已經嚴重威脅到漠北汗廷的地位,大虞在四境嚴峻的情況下依然發兵速達部,目的并不在于消除這一北境不安隐患,而是更有深意。一來自然是要重創他的軍力,使其短期內再無兵犯大虞邊境的能力,确保邊城安定;二來不能讓漠北汗廷獨攬兵讨速達部,否則漠北汗廷極有可能徹底剿滅速達部将其并入汗廷,這樣不僅少了一股牽制漠北汗廷的力量,更容易讓汗廷的聲望得到更大程度的鞏固和提高。
綜合以上總總考量,由大虞北軍出面,與漠北汗廷達成同盟,聯合讨伐速達部,是最好的辦法。漠北汗廷基于自身的考慮必然會最大限度削弱速達部的實力,而大虞北軍只要保證速達部保有最後一口元氣不被滅族即可。
說來容易,實則沙場無常。
彪悍的速達部騎兵,變幻無常的漠北環境,尚未肅清的北軍內部不安定因素……每一樣在交戰中的風險都會被無限放大,引發重重殺機。
只要想到這些,沈舒南就夙夜難寐。而他能做的,就只有确保糧草等軍備物資供應到位。
“大人,從宏源等五家米糧行查封的存糧已經盡數入庫,告示也已經張貼出去了,随時可以對外放糧。”糧道署原主簿季應槐被下獄後,書吏容粲被沈舒南破格提拔上來暫代主簿之職。欽差雖沒有官員任免權,但臨時的人員調任則在職權範圍之內。
自上次開堂對賬之後,沈舒南便将辦公地點定在了糧道署,容粲帶人盤點洪焘等五家名下的棧倉,沈舒南則代表官府出面與城內規模小于宏源永豐等五家的米糧行東家商談合作。
萬延行之前所言并非全是危言聳聽,宏源五家米糧行幾乎壟斷了山西民間米糧的流通市場,乍然查封必将引起市面上米糧供應的波動,為了将不安定降低到最低,沈舒南這兩天已經先後與十五家山西本地的米糧商達成了合作,稍後将直接供應特價谷物米糧,衆商家合力分割宏源五家原來占有的市場。
廖洪宣諸人等着看沈舒南的笑話,尤其是萬延行,已經做好了同州城搶米風潮一起就給沈舒南施壓的準備。可是等了又等,宏源五家的封條帖得穩穩當當,原本被牢牢打壓的中小米糧行卻雨後春筍般一夜間冒了出來,使得原本有些上漲的糧價很快又回落到之前的水平。
等着看笑話的人反而成了笑話,廖洪宣諸人心中大失所望之餘,隐隐的危機感迅速上升。
“大人,京中可有消息傳來?”萬延行撐了數日,終于按捺不住心慌,在夜色降臨後小心翼翼地從側門造訪廖巡撫,沒想到梁肅竟只是早他一步過來了。也顧不得客套寒暄,剛一落座,萬延行就忍不住問道。
廖洪宣也正為這件事憋悶,自從洪焘等人入獄,總兵府大牢果真如沈舒南所說那般,猶如銅牆鐵壁,半點消息也查探不到,送到京裏的消息也只換來短短的“靜觀其變”的回複。至于那位貴人,只最初見了一面,之後便閉門謝客了。
一時間仿佛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這讓廖洪宣的感覺非常不妙,這幾日夜深獨處之時,他常常忍不住要想,自己是不是成了棄卒?
可不管這種念頭如何日漸強烈,也不能讓梁肅和萬延行察覺到,否則後果只能更糟糕。于是只能扯幌子道:“恩師交代咱們現下切不可輕舉妄動,他老人家已經有了對策,咱們等着命令便是。”
“那……沈舒南那邊,咱們就這麽看着?”梁肅現下對沈舒南極為忌憚,确切地說,是對被沈舒南羁押在總兵府大牢裏的洪焘極為忌憚。此時他才悔恨自己當初的目光短淺,為了套近關系多圖好處,竟親自和洪焘私下裏有了不少往來,如今洪焘下獄,若是苦撐不住将肚子裏的秘密都吐出來,廖巡撫和萬延行還有師爺可以擋在前面做替死鬼,而他可就有大麻煩了!
距離洪焘幾人被關進大牢已有數日,可遲遲不見沈舒南有進一步的動作,看來是那幾人的嘴還沒有被撬開。
“如今北軍頻頻用兵,糧草吃緊,沈舒南忙着督糧,估計暫時沒有精力旁顧。”廖洪宣知道梁肅與洪焘私下裏有來往,這會兒也懶得責備他,只略微安撫道:“你也不用太過擔憂,只要恩師大事得成,眼前這些危機便也不複存在了。”
現下的局勢,也只能這般想了。
打發走梁肅和萬延行,廖洪宣沉着臉走進小書房,忽的親随來報,說是京中有密報。廖洪宣精神一振,忙伸手接了過來。
“去,馬上将梁副使和萬知府給我追回來!快!”三兩眼看完密信的內容,廖洪宣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
廖洪宣的親随得令匆匆出府将走出不遠的梁肅和萬延行又給追了回來,三人在小書房內秘密商量了許久,直到宵禁前才匆匆告辭。
他們自以為将行蹤隐藏得很是小心,卻想不到盡在沈舒南的掌握之中。
“除了咱們,還另有人在秘密關注廖洪宣三人的行蹤。”方林彙報完廖洪宣三人的異動後補充道。
沈舒南目光一緊,問道:“可知是何來頭?”
方林:“今晚才剛剛發現,屬下已安排人跟上去了,很快就能有消息。大人請放心,對方絕對不會發現咱們的行蹤。”
畢竟是世子爺一手調-教出來的,若是被人發現了,世子爺怕是要笑話死他們。
沈舒南對他們的能力自然是深信不疑的,聽到方林這樣保證,便暫時将此事放到一邊。
剛剛收到宮裏的飛鴿傳書,皇上已經開始着手收網了,照此推測,廖洪宣那裏應該是收到了京裏的命令了。
衛簡已經帶領先鋒騎兵出發了,沈舒南這邊也陸續送出了兩批糧草。常奕生前勾結洪焘幾人将官倉中的上等糧偷偷轉移出來高價販賣,再從外地購入下等糧回填官倉,賺取其中大額差價,更有甚時,趕上旱澇災害,回購的下等糧又會以高價售往災區,而僅僅在賬面上做平,導致官倉存儲漏洞。所幸的是,這次趕上漠北汗廷犯邊,為了避免軍糧征調時出現纰漏,廖洪宣事先讓常奕叮囑洪焘幾人将回購的下等糧早早備好,現下也算是幫了沈舒南的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下等糧也是糧,勾兌到市場當中,換取一定量的中上等糧充作軍糧,餘下的流通到市面上,雖然整體米糧的質量有所下降,但也能大大穩定糧價和民心,可謂一舉兩得。
至于山西官場上這些沆瀣一氣的蛀蟲,沈舒南想到洪焘幾人交代的供詞,眼底掠過一陣肅殺。
“大人,跟梢的人回來了。”
聽到門外彭統領的聲音,沈舒南精神一振,忙讓他們進來說話。
這次負責跟梢的侍衛名叫段念,是彭統領手下最擅長跟梢追蹤的,可此時的臉色異常嚴肅,一上來就直言道:“大人,我這次跟蹤的人武功甚高,虧的只是跟蹤,若正面交手的話,屬下定不是他的對手!”
彭統領聽罷從背後踹了他一腳,這小子,每次彙報工作總要先闡述困難,真真是欠踹!
“不是沒讓你正面單打獨鬥嘛,說正事!”
“哦!哦哦!”習慣了彙報的老套路,一時忘了眼前的人不是世子爺和彭統領,段念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我一路尾随他到了城北一處很是偏僻的宅子,宅院四周都有暗哨,院子不大,卻有當值的護院輪守,十分地怪異。我想,裏面應該是住着位大人物。”
城北的居民多是同州城內的貧戶,另有不少流民,可以說是同州城治安最亂的城區,一個大人物卻挑在這裏落腳,的确是夠怪異的。
“彭統領,你能否多安排幾個人進一步摸摸這個院子的底細。”收網在即,任何不确定因素都不能輕易放過。
彭統領點了點頭,“大人放心,我們會盡力摸清這些人的來頭。”
不知為何,這一夜沈舒南睡得很是不踏實,夢裏的情形光怪陸離,醒來後卻模模糊糊記不得,直覺腦袋悶沉沉的隐隐發漲,仿佛又回到了當初被困瘴氣林時的感覺。
瘴氣林?!
沈舒南忽的身體一顫,腦海裏迸發出一道靈光,激得他狠狠打了個冷顫,連臉也顧不得洗就奔到了書案前提起筆來。
大長公主。
他剛剛腦海裏迸發出的那道靈光就是這四個字。
自從法圓寺被封,大長公主在禁衛軍的重重包圍下憑空消失後,就徹底失去了她的行蹤。但是沈舒南知道,皇上一定不會放棄對她的追緝,盡管有僭越之嫌,為求穩妥,他還是要問一問是否已經找到了大長公主。
如若沒有,那麽,城北的那處宅子,恐怕就要再次勞煩餘總兵了。
坦誠地說,沈舒南對大長公主是由衷地忌憚。不是因為她的野心,也不是因為她的手段,更不是因為她的隐忍,而是她對衛簡的恨意。
盡管不是出于本心,但其獨子陸風眠的死畢竟與衛簡有關。或許,大長公主就是把陸風眠的死歸咎于衛簡。這才有了瘴氣林裏的擊殺。
一個善于隐忍又有野心和手段的女人,沈舒南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一擊不成就會放棄,這種人大多偏執,尤其是對恨的人,勢必要至死方休才是。
如今,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漠北汗廷大軍壓境,速達部虎視眈眈,北軍內又不安定,衛簡身處其中,俨然木秀于林,正是馭風摧之的難得好時機。
而在這種好時機下,同州城裏突然出現了這麽一股詭異的存在,沈舒南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極有可能。
就這麽煎熬了一天一夜,翌日一大清早,來自京中的飛鴿傳書從一定程度上證實了他的猜測。
錦衣衛出動了整整三個所暗中追查大長公主的下落,未果。
沈舒南的這個消息反倒是幫了他們的忙。弘景帝在回信中暗示他靜候,兩日內會有人來接管此事。
得到這樣的回複,沈舒南和彭林都大大松了口氣。任是對自己的下屬再信任,面對實力不明的對手,尤其還可能關系到自家世子爺的安危,彭統領也是心理負擔很大的,畢竟他們還得确保沈舒南的安全。
沈舒南知道,北軍大營和紫荊關、白牢關一定也有像他這樣直接受皇上指令行動的人,衛簡自然也是其中之一,為了不彼此幹擾分神,自從紫荊關回來後,他就幾乎斷絕了與衛簡的私下聯系,眼下的情形,因為并不能十分确定是否是大長公主本人,沈舒南最後還是按捺下了聯系衛簡的念頭。
兩日後,沈舒南按照符昂将軍的要求,從南、北、西三處官倉撥出糧草分別發往北軍大營駐地、紫荊關和白牢關,這次調撥的糧草數量龐大,足有前兩次調糧總和的兩倍。這批糧草一出庫,沈舒南能督調的糧草基本所剩無幾。可見北軍是要出動主力大軍了。
“怎麽樣,你的人手都布置好了?”
入夜後,再次見到多日不見的元湛,廖洪宣的神色有些不淡定。
元湛依舊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放心吧,謝老的消息不會有錯,北軍大營主力已經在今早拔營,咱們在後方截斷他的糧草,速達部的騎兵會在兩日內直撲北軍大營駐地,屆時符遠失蹤,班布克被殺,漠北汗廷失去唯一的皇位繼承人,勢必要和大虞不死不休,而符家的通敵叛國之罪也必将落實。以今上多疑的性子,不愁不再現當年的方孝成案。”
方孝成案再現,盡管是自己這方的大機會和時運,可一想到當年的慘烈,廖洪宣仍然忍不住心裏直打冷顫。
元湛将他蒼白的臉色看在眼裏,心下不屑地抿了抿嘴,一如之前那般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廖洪宣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喊來管家詢問他東西是否都收拾妥當了。他向來行事喜歡兩手準備,當下的形勢,功臣叛賊只在一線之間,他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
就在廖洪宣盤點細軟兩手準備的時候,沈舒南終于等到了皇上心中所說的前來接管城北宅子的人。
說起來領頭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北鎮撫司錦衣衛十三太保中行十二的方通,與衛簡私交甚篤。
自然,在錦衣衛這種信息得天獨厚靈通的地方,對傳遍了皇城內外的關于衛簡和沈舒南私交過密的秘辛也是深有耳聞的。
同樣是私交,甚篤和過密可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語的。因為,身為甚篤的亦兄亦友,方通對衛簡和沈舒南的關系格外地好奇。
事實上,背後的小秘密是,當初他也曾對老十三心顫過。所幸的是很快就看清了那厮的真面目,又礙于男男之間這座崇山,很快就忘了曾經也顫抖過的事實了。
呵,是這樣的理由才怪!
其實在北鎮撫司,初見老十三時顫抖過的人并不少,後果嘛,不是翻越不了高山,也不是看清了那厮的真面目,而是壓根就沒被衛小侯爺看上眼。
原因?無他,一個醜字而已。
哎,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現如今正面對上溫文儒雅儀表堂堂的沈舒南沈大人,方通方千戶的好奇心頓時被狠狠掐滅了。
看着這樣一張臉,還能剩下什麽好奇心。
衛簡那小子就是這麽個膚淺地以貌取人的人!
“你有沒有覺得,方千戶似乎對我有些情緒?”交接完情報後,目送衛千戶一行人消無聲息地翻牆隐匿于夜色中,沈舒南納悶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頗為不解地向彭統領求證。
我的大人吶,那不是情緒,只是羨慕嫉妒恨而已。
彭統領想想自家世子爺身邊的那些大爺們,心裏很是同情地默默為沈大人點了根蠟燭,面上卻鄭重地寬慰:“大人多慮了,十二爺就是這個脾氣而已,對誰都這樣。”
沈舒南:是嗎?難道我的直覺出錯了?
然而,短短兩日後,随着北城神秘院落的守衛被突破、大長公主落網被擒,沈舒南的直覺再次被印證了精準性。
可是這次抓捕行動出現了個小失誤,那就是暗衛首領元湛逃脫了。
“世子爺本身就很難有人能近身,又有林千戶等人在,且還在軍中,元湛沒那麽容易接近,咱們這邊有兄弟們在,如果元湛敢來,定讓他有來無回,大人您盡可放心。”彭統領寬慰道。
沈舒南自從見到大長公主開始就覺得心裏的不安依然沒有完全消散,他向來沉穩內斂,可現下就連彭林都看出了他的心緒不寧,更何況是大長公主。
“怎麽,你們以為抓到我事情就徹底結束了嗎?”大長公主身着一身布衣,之前在逃跑中形容有些狼狽,身上甚至還浸染着一塊塊血跡,但顯然不是她的,而是拼死護她逃脫的夏嬷嬷的。
在這場緝捕行動中,因為忌憚着不能傷及大長公主的性命,方通手下犧牲了十數個兄弟,結果還是讓那個元湛給逃脫了,見大長公主絲毫不将人性命放在心上,依舊是一副桀骜淩人的模樣,心中不由得憤憤,“大長公主,如今您大勢已去,還是不要再危言聳聽了吧!皇上顧念手足之情,特命吾等不要傷及您的性命,現下咱們也該回京複命了。”
說罷,也不再顧忌大長公主的臉色,擡手打手勢讓人将大長公主帶入早就備好的馬車中。
“你是個心思缜密之人。”方通看向沈舒南,心裏雖然還有那麽一丢丢的羨慕嫉妒恨,但對他的欣賞也增加了不少,再加上衛簡的關系,故而也沒太把他當外人,由衷道:“然而心思缜密的人都有個通病,就是相信自己的判斷永遠高于信任別人。這沒什麽毛病,真的,就是自己多受累而已。你呀,以後受累的時候多着呢,不想自己把自己給累出毛病來,還是學着心大點吧!好啦,我先走了,咱們回頭京裏聚!”
方通轉身揮了揮手,利落地翻身上馬,帶着人數不少的一隊人風塵滾滾地踏上了歸程。
“看來我之前的确是誤會了,方千戶這人當真不錯!”沈舒南看着已經沒了人影的黑黢黢的前方,自言自語地感慨着,全然沒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後的彭統領一言難盡的表情。
方千戶人品好?
呵,這可真是個美麗的誤會。
看來他們這個沈大人啊,啥啥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有些問題。
呃,這話聽起來好像哪裏有些不對……
盡管沈舒南心底的不安猶存,但大長公主落網,沈舒南頓覺肩上的壓力輕松了不少。
天色一亮,沈舒南按計劃将大長公主落網被捕的消息散布了出去,廖洪宣聽到消息頓時心跳失了頻率,還沒調試過來呢,梁肅和萬延行就找上門來了。
三個人正憂心忡忡之際,忽的傳來急報,說是押往北軍大營的糧草被人攔截,盡數燒毀了!
廖洪宣騰地站起身,面上驚駭不已,眼底卻熠熠發光。
成了!
***
數百裏之外的漠北草原,剛剛殺退速達部主力一次的一次圍剿進攻,衛簡和林骁正圍坐在火堆旁盯着鍋裏炖得翻滾的肉湯。
“诶,你說符将軍什麽時候能趕過來?咱的鹽可是不多了,大米也沒多少了。”林骁拿過一只海碗率先給衛簡撈了滿滿一碗連着骨頭的大塊肉,遞到他面前。
衛簡呲着牙擡了擡下巴,“怎麽只給肉,倒也給我來點湯啊!”
林骁嘁了一聲,摳嗖兒地給澆了一勺湯,“要說你家沈大人也是不夠給力呀,這都多少天了,還沒見到後續糧草的影子呢!”
湯裏放的鹽少,肉煮得都要脫骨了也還是沒有多少鹹味,衛簡抓着肉骨頭啃一口肉沾一下湯,竟也吃得津津有味,聽到林骁半真半假的抱怨賞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按照往常,這個時候咱們得靠搶糧草以戰養戰了,現在還有鹹湯炖肉,知足吧!不然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我向皇上申請,讓你做督糧官。”
“別,我可做不來!”林骁當着衛簡的面給自己盛了多半碗的肉湯,特別不要臉地出爾反爾,“我覺得沈大人就不錯嘛,很有做督糧官的天賦,如果咱們大虞的督糧官都是沈大人這樣的,咱們兄弟們可就跟着享福了喲!”
附近的将士們:“……”
不愧是林千戶,能屈能伸,不一般的大丈夫也!
衛簡一口氣将碗裏的肉骨頭啃了個幹幹淨淨,最後一仰頭将碗裏的肉湯喝了個幹幹淨淨,抹了抹嘴,動作一氣呵成,豪爽得賊爺們!
周遭一雙雙敬慕的視線環繞下,林骁簡直要不忍直視地發狂了,真想沈大人此時從天而降,看看這貨的真面目。
忽然,遠方傳來一陣陣異常的騷亂聲,衛簡倏地站起身,林骁等人也跟着起身,條件反射地拿起了武器。
偷襲?
太陽雖然落下了,可餘晖還沒有退去,天光猶亮,偷襲個屁!
衛簡雙眼一亮,轉過頭看向林骁,恰好林骁也瞪大眼睛看向他。
兩人面面相觑,心頭響起一個共同的念頭:援軍來了!
果不其然,不多時,前方一個斥候兵急匆匆跑過來禀報,符将軍率領大軍來了!
消息一出,本已快筋疲力盡的将士們頓時來了精神,在衛簡的號令下立即整軍出擊,與大軍兩面夾擊。
殘陽已落,滿天晚霞在兩軍交戰的厮殺聲中漸漸燒盡,暮色沉沉緩緩壓了下來。
處在大軍最後方的沈舒南看着眼前只在卷宗中閱讀過的兩軍交戰的場景,有種靈魂被蕩滌的震撼與重生。
而當衛簡提着染血的長槍策馬奔到他面前,微微揚起的英俊臉龐上還沾着點點血跡,笑容卻在夜色裏格外地鮮活美好。
只此一眼,恍如隔世。
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裏,盡管衛簡漸漸很少再親赴戰場,沈舒南依然清楚地銘記着這一刻對命運的感恩。感激在經歷了如此慘烈的戰鬥後,依然能讓自己有見到如此鮮活的他的機會。
是夜,大軍原地安營紮寨,盡管大戰得勝,速達部主力損失慘重狼狽北逃,但時機和地點不對,還不是狂歡慶祝的時候。在飽餐一頓後,除了巡邏的衛兵,偌大的營地漸漸安靜了下來。
林骁和衛簡說了會兒話後起身告辭,臨出門前沖衛簡擠眉弄眼,笑得極其猥瑣。
衛簡充分發揮睜眼瞎的本事,視若無睹,直到營帳內只剩下他和沈舒南兩個人。
今晚,他們睡一個帳篷。
從見面到現在,身邊都是人,說話也不方便,這會兒沒人打擾,衛簡剛想問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兒,可話剛到嘴邊,眼前忽然一黑,回過神來是已經被一雙手臂緊緊鎖在了胸前。
感受着頭頂灼熱的鼻息和耳邊異常清晰的心跳聲,衛簡忽然覺得沒什麽追問的必要了。而且,破天荒第一次覺得,被束縛的感覺原來還挺有滋味的。嘿!
懷裏的人沒有掙紮,反而從最開始的僵硬中漸漸柔軟下來,這讓沈舒南也漸漸放松下來,投入地享受着他和衛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曾經他還有些擔心,擔心會對這種兩個男人間的親密接觸不适應,更怕衛簡不适應,現下真的做了,才發現不僅沒有不适,反而只覺得滿足和充實,仿佛生命中的流浪漂浮在這一刻可以落地生根了。
片刻後,感覺到腰上一緊,原來是衛簡也回抱住了他。
這麽長時間以來的掙紮、糾結和隐忍,都值得了!
沈舒南毫不掩飾他此刻的雀躍和喜悅,衛簡能輕易感知到他的情緒,埋藏在心裏已經開始冒頭的想法此時瘋狂生長,在一個擁抱還沒有結束的時間裏終于沖破了他的心理防線,破土而出。
在沈舒南的懷抱中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衛簡與他面對面貼在一起,手上一個用力,加深了這個擁抱,然後微微揚起頭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舒南的臉,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這是什麽意思?他這是在跟我調-情?還是暗示更進一步地接觸?
可是他還沒深入研究啊怎麽辦?這可如何是好?聽說世家子弟在這方面都有啓蒙嬷嬷教導,想來衛簡一定比自己經驗豐富,不然躺平了聽他的?
僅憑着有限的想象力,沈大人連脖子都紅了,好不容易放松下來享受擁抱的身體也再度緊張地發僵。
不行不行,我得放松,千萬不能讓衛簡覺得我心有不願……
沈大人在心裏一遍遍提醒自己,奈何腰上的力道越來越大,似乎都能感受到衛簡堅厚的胸肌了……
诶?诶?!诶!
沈舒南的眼睛忽的越瞪越大,感受着胸前越來越明顯的異樣觸感,加之衛簡愈發別有深意的笑臉,在一個瘋狂的念頭劃破腦際的時候,整個人如遭雷擊一般……暈過去了。
“哈哈哈哈哈——”離營帳好幾十米都能聽到林骁嚣張得無比欠揍的笑聲。
眼見着衛簡的臉色越來越黑,林骁捂着心口強壓下笑聲,誇張地抹了抹眼角擠出來的眼淚,“小七子,我能指着這笑話活一輩子!哈哈哈哈哈!”
表明身份能把人表昏過去,這種事恐怕也就衛簡能做得出來。
軍醫夏先生對耳邊猶如魔音的笑聲充耳不聞,仔細地檢查了沈舒南一番,對衛簡笑了笑,道:“少将軍請放心,沈大人并無大礙,只是連日勞頓,加之情緒起伏過大,一時心力交瘁,這才失了意識,待我為他施上兩針便可很快轉醒。”
衛簡聞言松了口氣,問道:“是否還要服藥,您把藥方給我,我去煎。”
夏先生是衛簡大伯衛大将軍麾下的老軍醫,也是為數不多的知道衛簡真是身份的人,今日親眼見到衛簡對一個人如此上心,感慨的同時又老生安慰,溫聲道:“服藥就暫時不必了,待大軍回營後老夫會開一副健身養氣的方子,屆時給沈大人慢慢溫補即可。其實沈大人的身體并無大礙,相反底子還不錯,可能是最近勞于公務,又思慮過重,這才有些神虛氣若,稍加溫補便可補回來。”
忙着同州城的一攤子事兒不說,還要替自己操心,也難怪都把人給熬虛了!
衛簡頻頻點頭,目光卻緊緊盯着沈舒南的臉,直到夏先生将銀針收回,又交代了一些保暖勿貪涼的囑咐,衛簡才收回目光,起身将夏先生和林骁給送出了營帳。
轉身撩開氈簾,原本平躺着的沈舒南已經改為背對着門口的方向側躺着,衛簡站在門口看了長長的一眼,在心裏無聲嘆了口氣,轉身又走了出來。
營地附近是一條呼倫河的支流,河水不深,水流卻不慢,靜谧的夜色裏能聽到低低的水流潺動的聲音,将夜晚襯托得更加沉寂。
無論是哪一世,衛簡都極其讨厭這種空寂,可宿命一般,最後她都要習慣于這種空寂。
人,生而孤獨。一個優秀的特種戰士,更要安于孤獨。因為只有孤獨,才會讓人始終保持理智和獲得更多活下去的機會。
這是上一世的教官教會她的。
意外得來的這一世,她本不想再踏上與鮮血殺戮為伍的老路,她想試試另一種不同的活法,可冥冥之中,她還是沒有辜負與生俱來的戰士天分。
上一世,開始時是為了國家的榮譽而戰,漸漸地,不知何時只是為了繼續活下去而戰。
那麽,這一世又是為了什麽呢?最後又會淪為什麽?
衛簡發現自己是真的不适合思考這種關于人生關于意義的深刻問題,上輩子好歹還有個手殘但嘴皮子利索的教官充當她的人生導師指路明燈。這輩子本來寄希望于大伯,但是回京後聚少離多,隔得又遠,衛大将軍這盞明燈再亮,也照不過來。也曾寄希望于皇帝舅舅,奈何這位前朝後宮要操心的事兒忒多,能分給他現在的關注已經要感恩戴德了,不好讨要太多。
尋尋覓覓,終于逮到了沈舒南,雖然同齡,但老成持重,心眼兒也不少,處世也夠圓滑,本想更進一步,結果……
這是要試用期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嗎?
以沈舒南的人品,衛簡自然相信,就算他不選擇自己,也不會将她的身份洩露出去。當然,現在她也不怕表明身份了。
衛簡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一時竟沒有察覺到有人在靠近,等到發現的時候,沈舒南已經給他披上了披風。
“夜裏風涼,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