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翌日天剛蒙蒙亮,從紫荊關出來的幾方人馬在城外長亭分道揚镳, 太子一行直返京城, 衛簡和符昂将軍返回北軍大營,而沈舒南則前往同州城。林骁站在城門口目送他們離開自己的視線之內, 瞬間覺得呼吸都變得輕快起來。果然啊,他還是最适合領兵打仗, 如果天天面對太子或者皇上,恐怕得天天胸悶氣短落下毛病。

然而,林骁這邊得了自在,同州城裏卻有人真的落下了毛病, 而且這毛病還來的異常兇猛,不多久人就殁了。

此人不是旁人, 正是山西糧道署的主官,常奕。

彭林彭統領駕着馬車在城外迎到沈舒南,待他一上車坐定就立刻告知他此事。

“意外落水?”沈舒南聞言蹙眉,“你可是詳情?”

沈舒南在臨行前曾交代過,要注意常奕的行蹤, 現在人死了, 彭林不由覺得失職, “前日傍晚西城倉突然走水,常奕匆匆趕過去指揮倉吏們撲火, 倉庫旁不遠就是通渠, 當時現場雜亂,等發現的時候, 常奕已經落了水,幸而及時救了上來。據方林說,常奕雖然嗆了不少水,但在他探來,胸腹的充水并不至于喪命。但是等人送回府,據說當晚就高熱不退,昨兒晌午不到,常府就挂了白。”

以方林的能力,沈舒南對他的判斷深信不疑,只是不知道常奕的死,是滅口,還是另有隐情。

“另外還有個情況。”彭林繼續道:“您讓咱們留意城裏幾大米糧行的東家,您不在這幾日,宏源、隆盛、日盛和、嘉昌、永豐五個最大米糧行的東家先後聚了三次,雖然沒有聽到具體談些什麽,但氣氛并不是很好,幾個人來去都是臉色凝重。此外,宏源的東家洪焘還私下請了廖巡撫身邊的譚師爺吃了次酒,在蘭軒閣。”

沈舒南聽他語氣有異,問道:“怎麽,蘭軒閣有問題?”

彭林面色微沉,“煙花之地雖護院不少,但蘭軒閣的守衛未免太周密森嚴了,稍不注意便會打草驚蛇,為了避免被察覺,咱們這才沒有輕舉妄動。”

沈舒南忽然想到衛簡的耳提面命,叮囑他切不可将人逼得狗急跳牆。莫非,這蘭軒閣便是衛簡口中所說的,廖洪宣在山西地界上的勢力人脈?

“彭統領不必自責,這裏畢竟不是京城,能掌握到這些情況已屬不易。”沈舒南寬慰道,又問道:“那洪焘請譚師爺吃酒,是在五大米糧行東家聚頭之前,還是之後?”

彭林有些意外沈舒南的問話,仔細想了想,道:“是在第二次和第三次聚頭之間。”

“這期間他們五人可曾和常奕私下裏見過面?”

彭林早将彙總到他手裏的行蹤消息記得爛熟,“的确見過,就在他們第一次聚頭的前一天下晌,常奕早早離開衙門,回府前去了趟宏源米行,洪焘恰好在店裏。”

恰好?恐怕沒這麽湊巧。

“大人,您是懷疑——”

沈舒南自然聽得懂彭統領話裏的未盡之意,卻微微搖了搖頭,“還只是胡亂猜測而已,想要查明真相,還得抓緊常奕這條線。先不回驿館了,直接去督撫衙門。”

回同州城這一路趕得并不急,因而沈舒南的狀态尚好,看着并無疲累之感,彭林便歇了勸說的心思,馬車直接驅往督撫衙門。

早前沈舒南離開同州城後,常奕尋不到他,接連打聽了好幾次,随後廖巡撫也派譚師爺來問過兩次,都被彭林用訪友這種一聽就是借口的理由給搪塞了過去。此時登門,想也知道少不得要坐冷板凳。

果不其然,在被晾了整整一個時辰之後,廖洪宣才姍姍而來,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這兩日公務格外繁忙,讓沈大人久等了。”

沈舒南依舊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模樣,渾然不将廖巡撫的話裏有話放在心上,道了兩聲客氣後随着他落了座,也不拐彎抹角,直表來意。

廖洪宣端着茶,右手捏着茶蓋輕輕撥弄着,臉色有些沉,“你想調查常奕的命案?”

“正是,還請廖大人成全。”沈舒南道。

廖洪宣将手裏的茶碗撂到桌上,發出一道不小的聲響,臉色也跟着沉了下來,開口道:“沈大人,你雖奉旨督辦北軍軍糧,可不管是論級別,還是論職權,都沒有立場來插手此事吧?更何況,常奕是失足落水後風寒入體而亡,純屬意外,在場那麽多人都可以證明,你卻要立案調查,是不是太多此一舉了!現下戰事正緊,你還是多花些心思在自己的正經公務上要緊,若耽誤了正事,皇上怪罪下來,恐怕誰也承擔不起!”

“廖大人所言極是。”沈舒南很是受教地點了點頭,緊跟着話鋒一轉,道:“實不瞞大人,下官前幾日匆匆離開同州城,其實并非是為了訪友,而是另有重要的差事要去辦。”

重要的差事?還不能對人明言?廖洪宣眼皮一陣發跳,稍稍有些心慌地看向沈舒南。

“承蒙陛下信任,委以重擔,為辦事便利,下官暫時沒有表明身份,還請廖大人見諒。”說罷,沈舒南站起身,從腰間拿出一方腰牌鄭重地亮明了身份。

欽差腰牌?!

最不想面對的情形出現在眼前,廖洪宣驚詫地瞪了瞪眼睛,絲毫不該怠慢地起身行大禮,見欽差腰牌如見聖上。

沈舒南反手将腰牌收起,上前兩步将廖巡撫扶了起來,“巡撫大人快快請起,這次奉皇上口谕出來辦差,若非事出突然,下官也不會來驚擾大人!”

堂堂一欽差,若真的來去無聲、不驚不擾的,他這個巡撫更要後怕不已了。

“沈大人客氣,早前不知情多有冒犯,還請沈大人你莫要介懷啊!”

沈舒南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廖大人您也是公事公辦,何來冒犯一說。只是,常奕之事,下官尚有疑惑之處,不查明唯恐會影響後續的督糧事務。”

廖洪宣心有不願,可臉面上又不方便顯現,礙于沈舒南的欽差身份,只得當即應下,并提出讓提刑司并同州府協助,沈舒南從善如流地接受下來。

婉拒了廖巡撫的留膳,沈舒南出來後直奔驿館,馬車剛在大門口停下,只見侍衛方林神色匆匆地迎了上來,低聲道:“大人,宮裏來人了!”

沈舒南一愣,飛快和彭林對視了一眼,問:“是哪位?”

方林作為公主府資歷頗深的侍衛,年節的宮宴沒少陪公主和世子爺進宮,因而對宮裏的幾位大太監還是臉熟的,回道:“是司禮監的秉筆大太監馬公公。”

“馬晖馬公公?”

方林聽沈舒南這麽問,猜想他應該對馬公公也有所耳聞,遂點了點頭,“正是。”

沈舒南屏住了一口氣,片刻不敢耽擱地往裏走去。

這位馬公公的名號沈舒南的确有所耳聞,據說當年今上靖難勤王之時,馬晖常随身側,三次救駕有功,更是創下了不少的軍功,若非身份所累,早已封侯拜将。現身居司禮監秉筆太監之職,衆人皆道下一任的掌印太監必是他無疑。

這次竟能驚動他親自前來同州城,可見事情之重要程度。

“沈大人,請先接陛下口谕吧。”馬晖從王府到皇宮,四十來年別的不說,記人臉的功夫可說是練得如火純青了,對廣陽公主府的侍衛方林不僅記得住臉,甚至還叫得出他的名字,知他會向沈舒南道明自己的身份,故而這會兒也不贅言了,直接宣讀了弘景帝的口谕。

房中其他人早已摒退,沈舒南聽完口谕的內容一時有些出神,忽的一雙手伸過來虛扶了一把他的胳膊,這才回過神,面色稍赧地領旨謝恩,起身将馬公公讓入了座。

桌上放着一壺熱茶并兩碟茶點,都是偏北地口味,想來應該是方林讓人準備的,不愧是公主府調-教出來的人。

馬公公心裏發了通感慨,想到臨行前皇上的囑咐,對沈舒南的态度少了幾分端矜,頗為随和,若是被平素裏那些和他打交道的朝臣們發現,定會覺得太陽是打西頭出來了。

奈何沈舒南與馬公公素未蒙面,先入為主地以為這位本就是随和的人。

“公公來得正是時候,我正好查到了一些用得上的東西,恰能派上用場。”詳細聽完馬公公的話,得知皇上的聖意,沈舒南心中一喜,“公公先在此歇息兩日,我這就去寫折子,勞煩公公代為上呈。”

馬公公看着比沈舒南還要清瘦兩分,但精神頭兒看着比他還要好,可見功夫底子不薄,知他也是剛從紫荊關趕回來,便不想将人逼得太緊,道:“兩日就不必了,咱家歇息一晚,明日午後啓程趕回宮中複命。沈大人身兼重任,勞心勞力的同時,也要兼顧好自己的身體才是。”

“多謝公公關懷,我定會注意。”沈舒南眼瞧着馬公公将兩碟點心就着茶水吃得幹幹淨淨,忙讓候在門外的彭統領命廚房傳膳。

連茶點都準備得得當,菜飯自然不在話下。于是,在飯桌上,沈舒南再次被馬公公的飯量給驚豔了一把。忽的就想起了衛簡。

莫非打過仗的人吃飯都是這個飯量?

湯足飯飽,馬公公起身前去客房歇息,沈舒南終于也能好好喘口氣。但一想到皇上的口谕內容,又不敢耽擱地來到了書房。

沈舒南這邊馬不停蹄地開始寫折子,可放過這邊,馬公公身邊跟着的小太監端來了溫水伺候着洗漱,因無旁人在,不遮心性地笑嘻嘻道:“師父,這位沈大人确是長得夠俊的,一看就是飽讀詩書有學問的,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就什麽什麽華的!”

“那叫腹有詩書氣自華!”馬公公把擦完臉的布巾呼到他臉上,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難得啊,七個字裏還記住了一個!”

今上登基後在宮中增開了內學館,專門教宮內的太監和宮女們識字,這等恩賞前所未有,是以雖然還要兼顧本職差事,宮婢和太監們還是擠出半天的時間輪着去內學館學習。

當然,在內學館裏識字的也并不都是自願的,譬如小福子這種,純粹是被他師父逼着去的。事實證明,他也的确不是讀書的料。

好在人夠機靈,心思也夠通透,最主要的是口風緊,小小年紀就知道管住自己的嘴。

小福子早就習慣了自己師父的嘲諷,絲毫不當回事地扔下布巾幫着他更衣,低聲道:“師父,宮裏不少人都在背後議論,說是這位沈大人被小七爺給瞧上了,倆人關系好着呢!小七爺想來喜歡美人,現在一看,沈大人确是容貌氣質都這個!”

說罷,豎了豎大拇指。

馮公公目光一沉,“宮裏傳得厲害?可知這風言風語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小福子皺着眉頭仔細回想了一下,道:“私底下不少人都悄悄議論過,最先好像是朝會上當值的小黃門聽大人們退朝後私下裏議論的。師父,咱們要提醒一下?”

馬公公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左右都是些背地裏的閑話,多此一舉反而容易得到反效果,你且暗中關注着便是。”

小福子應下,見師父臉色又恢複如常,忍不住好奇心打聽:“師父,您說小七爺真的……”

小七爺出身好,家世好,相貌好,身手好,哪兒哪兒都好,就是對面皮好的特別不擇食,弄得京中勳貴之家避而遠之,這不,都二十好幾了,連門親都沒定上。這回跟沈舒南沈大人的事兒更是私下裏被傳得沸沸揚揚,難道廣陽公主和慶國公府真就這麽放縱小七爺胡鬧?這位爺可是衛驸馬的獨苗苗喲!

還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馬公公瞥了眼自己小徒弟皺着的一張巴掌臉,心裏嘆了口氣,叮囑道:“真的假的對咱們來說都不重要,端看那位爺高興。你呀,就甭鹹吃蘿蔔淡操心了,交代你的事仔細留意着,發現情況不對就立刻告訴我。”

小福子連忙應下,待師父上床躺好後将床幔拉好,自己爬上了靠窗的笑軟榻。院子裏有廣陽公主府的侍衛們當值,他也能放心補個安穩覺。

這邊師徒倆補覺,書房這邊沈舒南仍在奮筆疾書,将自己的發現和推測詳細地陳述了一番,并給出了配合皇上計策的具體方法。

“大人,提刑司和府衙的人過來求見。”

沈舒南的折子剛寫完,手裏的筆還沒放下呢,就聽到門外響起方林的聲音,想了想,道:“讓他們在前廳等候,我稍後就來。”

方林在門外應了聲,前去通報,沈舒南不慌不忙地仔細洗漱了一番,換上了一身幹淨的官服,出門的時候将彭統領喊來,把折子塞給了他。

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彭統領已經習慣了替這位沈大人保管貴重物品,譬如欽差腰牌,譬如奏折。

領着一份月銀替兩三家打工,彭統領決定這次回去之後要向世子爺讨紅封。

***

因為沈舒南不想大張旗鼓地公開身份,是以山西提刑司派來了個正五品的佥事,同州府衙派了個正對口的七品推官過來協助他辦案。但兩家的主官都讓他們捎來了話兒,若有需要,定竭力配合。

沈舒南也沒諸多要求,只讓他們各自帶兩名衙役明日一早在南城碼頭會合。兩人心有不解,卻也不敢多問,應承下來後便告辭去了。

馬公公這次是微服而來,身邊就只帶了小福子一個人,驿館裏眼多嘴雜,他便打着沈舒南遠親的旗號過來探望,當晚又一起用了晚膳,沈舒南自年少開始游歷在外,對北地的風土人情也有了解,兩人相談甚歡,臨分開前,沈舒南将寄放在彭統領那裏的奏折鄭重交給了馬公公。

翌日一大清早用過早膳後,馬公公就帶着小福子告別沈舒南踏上了歸途。沈舒南站在驿館門口看着他們的馬車漸漸消失在人群中,腦海中回想着馬公公臨出門時在他耳邊的低語:山西總兵餘賢清值得信任。

“沈大人,您還好吧?”彭林見沈舒南站在原地恍然出神,納悶地出聲問道。

沈舒南聞聲猛地回過神,“哦,無妨,只是一時想事情有些失神。彭統領,我手書一封,勞煩你稍後親自走一趟送過去。”

彭林當即應下,多一個字也沒有問。

沈舒南也不耽擱,轉身回房斟酌着用詞給餘總兵寫了封私信。此時他欽差的身份已經暴露,除了廖洪宣,山西提刑司和同州府府衙那邊定然也會格外關注他的行蹤,親自拜訪餘總兵實屬不便,只能讓彭統領親自走一趟。

除了身邊的一隊廣陽公主府精銳侍衛,離開紫荊關的前一晚,衛簡還私下裏給了他一封林骁親筆手書的調兵手令,也就是說,此時留駐在北軍大營的一半贲雲鐵騎可供他調遣。加之皇上借馬公公之口指明的山西總兵府,此時的沈舒南不僅自保無虞,就算是廖洪宣公然發難,他也有鎮壓的兵力。

思及此處,沈舒南的目光愈發堅定無畏,心裏掐算着馬公公回到京城的時間,行動上配合着有條不紊地按計劃進行着調查。

明面上是調查核實常奕的死因,實際上,他卻在為即将要做的一件大事收集證據。

洪家酒樓的三樓整層空了下來,最裏面的一間包廂內,廖洪宣聽着另外兩人說着這幾日的最新動向,不由得插嘴問道:“還是見天兒地往碼頭跑?”

梁肅點了點頭,“就是挨個碼頭逛,興致來了還跑上船去看熱鬧,若不是身邊跟着咱們兩個衙門的人,早被人攆下船了!”

梁肅是山西提刑司副使,專司轄內刑名按劾之事,派到沈舒南身邊的佥事韓文钰是他的心腹下屬。

同州府知府萬延行也附和着點了點頭,“我這邊得到的消息也差不多,無非是逐一盤問了一番常奕身邊的人,得到的口供無非是大同小異。不過,這個欽差大人也是奇葩一個,到底是年輕,啥子都敢試一試,那天竟然親自登門去給常奕驗屍,就連常奕的老婆都吓得躲得遠遠的!”

梁肅也跟着笑了兩聲,眼底湧動着不加掩飾的嘲諷和不屑,“看來京裏的消息也不全然是事實,之前的幾件案子,無非是沾了衛簡的光,至于為何讓他沾光分功,呵!”

衛簡好顏色,與沈舒南的風言風語如今已經成了京城百姓背地裏的最大談資,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現下看來到還是真的印證了這句話。

廖洪宣被他們二人這麽一說也覺得很有道理,可總有件事放不下心來,“早先他可是同我說了的,離開那幾天并不是因為訪友,而是有秘密公務去辦。”

梁肅譏笑,“什麽公務,分明是跑去私下會衛簡罷了!”

近日他們已經得到資金光那邊傳回來的消息,沈舒南的确是去過,返程時間和他回到同州城的時間正好銜接得上,這樣看來,梁肅的說法也沒錯。

廖洪宣和萬延行眼裏也浮現出譏諷之色,便也不再糾結這個沈舒南。

此處說話最為方便,卻不能太頻繁地過來,機會難得,廖洪宣神色肅穆地說到正題,“京中剛剛傳來消息,那位近日即将入城,讓咱們打起十二分精神,切不可讓那位有絲毫纰漏!

梁肅和萬延行雙雙精神一振,有緊張,更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和雀躍。

廖洪宣将二人的反應看在眼裏,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面上卻絲毫不顯露,只在他們情緒收斂後才出聲提醒道:“那位的行蹤切不可洩露,否則,老師那邊的處境會更加艱難,于大業危矣!”

此二人雙雙拱手,鄭重保證。

此後,三人就接下來的接待事宜仔細商讨,聲音都盡量壓低着,寂靜的三樓走廊裏只聽得見喁喁低語聲。

就在廖洪宣三人對他口中到來的那位喜憂各異時,沈舒南已經做好了最後的準備。這日一大清早,一隊身着總兵府軟甲的士兵突然将驿館整個包圍起來,領頭的黑臉大漢與彭林有一面之緣,見他走在一儒官身側,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末将山西總兵府參将朱傳安,參見欽差大人!”朱傳安甲胄在身,抱拳行了個武将禮。

沈舒南笑着拱了拱手,“有勞朱參将了。”

朱傳安顯然是得了餘總兵的提點,對沈舒南很是客氣,側身讓沈舒南先行,自己和彭林抱了抱拳,吩咐好留守驿館的人馬,剩下的人跟着他一同護衛沈舒南前往糧道署。

廖洪宣得到消息險些将手裏的茶盞摔到自己身上,昨夜他剛蒙幸得見那位大人物的召見,信誓旦旦保證同州城盡在他掌握之中,結果才一晚上的功夫,糧道署就被總兵府的府兵團團圍住,沈舒南竟然想越過他私開府倉,簡直是膽大包天!

氣急敗壞地命人備馬,廖洪宣帶人急匆匆趕往城北糧道署。同時讓人送信到提刑司和府衙,讓梁肅和萬延行立即趕到糧道署。

廖洪宣在大街上策馬狂奔,所過之處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可一間是官家人裝扮,衆人也只能忍氣吞聲作罷。

就這麽驚擾了一路,待廖洪宣趕到糧道署的時候,遠遠就瞧見衙門門口已經被百姓圍得水洩不通随行的衙吏高喝了一聲,門口的百姓快速分出了一條通道,廖洪宣和譚師爺并兩名随行衙吏迅速走進了院子裏。

大門口的動靜立即吸引了院中大堂裏衆人的注意力,紛紛将目光投注過來。

宏源的洪焘、隆盛的顧長桓、日盛和的賀正平、嘉昌的冉應元、永豐的盧繼恩,同州城乃至山西最大的五大米糧行的東家跪在堂下,回頭看到出現在院中的聊向巡撫俱是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可廖洪宣在此時此地見到他們卻不由得腳步一滞,心中隐隐覺得大不妙。

沈舒南從桌案後面站起身,卻沒有走下來,拱了拱手,道:“不知竟驚動了廖大人您,不便遠迎,還請大人見諒。”

常奕的命案是他親口應下的,廖洪宣此時還真沒理由追責沈舒南未通知他就在糧道署開堂,可目光一觸及到跪在躺下的幾人,心頭的無名火裏摻雜着隐隐的心虛再度上湧,導致他的臉色很是難看,語氣也跟着冷肅了幾分。

“沈大人,你雖是欽差,可也不能随便這般拿人吧。你可知堂下這幾人是什麽人?他們可是我山西境內最大的米糧大商,市面上流通的米糧,他們五家合計占了七八成,無論是繳納銀稅,還是造福百姓,都多有貢獻,現下怎的要遭受你這般待遇?!”

洪焘幾人一聽廖巡撫這番話,齊齊高呼冤枉,懇求巡撫大人替他們主持公道。

啪的一聲,驚堂木震擊桌面驚起一道振聾發聩的脆響,大堂上頓時被驚得鴉雀無聲,洪焘等人臉面漲得通紅,呼冤聲戛然而止,從心裏到眼裏真正湧上了不安和懼意。

這個欽差竟敢當衆駁巡撫大人的臉面,顯然是不懼廖巡撫的。今日他手裏若真的掌握了他們的罪證,恐怕是廖巡撫也保不下他們!

誠如這幾人所想,廖洪宣被沈舒南的一聲驚堂木當衆下了臉面,頓時心火上頭,厲聲道:“沈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不知可否讓本官旁聽看看他們是如何成為罪人的!”

維護之意再明顯不過,也是表明了要和沈舒南撕破臉。

當然,沈舒南也沒想過繼續跟他維持表面上的虛套,神情淡然地拱了拱手,吩咐道:“來人,給巡撫大人看座!”

堂上兩名衙吏立刻給廖巡撫擡了張大椅放到了桌案一旁。

廖洪宣冷冷哼了一聲,擡腿邁步就坐了上去,剛剛坐穩,忽聽得門口人群外傳來兩道高喝聲,人群再次應聲分開,先後走進來的赫然是提刑司按察副使梁肅和同州知府萬延行。

看兩人的神色,應該是急匆匆趕來的,見堂上坐着廖巡撫,臉色稍稍緩和,可目光一閃看到跪在堂下的幾人,臉色登時變得與廖巡撫不遑多讓。

沈舒南見此情景目光一沉,之前的揣測再次得到印證。廖巡撫、按察副使梁肅和知府萬延行,八成是沆瀣一氣之徒。

沈舒南先兩人一步開口道:“沒想到竟然連二位大人也驚動了,如若公務不忙的話,二位大人不如也留下來旁聽?”

留下來旁聽?那就是他們公務不忙。不留下來旁聽?心裏頭不踏實。

怎麽選都是坑。

兩人心裏頭将沈舒南狠狠踩了兩腳,又不得不咬牙做出選擇,揣着一團火坐到了廖巡撫身後側。

就在沈舒南出言讓兩人選擇時,廖洪宣恍然頓悟,忍不住開始後悔。不該讓梁肅和萬延行這時候一起趕過來的!真是急昏了頭!

可惜出弓沒有回頭箭,現下再後悔也沒有用,只能祈禱沈舒南不會往他擔心的方面想了。

廖洪宣微微側頭看了梁肅和萬延行一眼,暗示他們稍安勿躁。這兩人也不是四六不通的,廖洪宣一個眼神足以讓他們冷靜下來,彼此間便不再有任何交流,很快就進入了旁聽者的身份。

沈舒南的注意力早就從他們三個人身上轉移開來,掃了眼再度低頭跪在堂下的幾人,端坐回原位,聲音沉穩道:“來人,傳證人、證物上堂!”

随着一道應和聲,兩名侍衛将三個同州城百姓并不陌生的人帶了上來,随後跟着的三名護衛人人手上抱着一摞厚厚的賬簿。

三人跪在躺下磕頭行禮,起身時不由自主地視線旁落,給了跪在身側的另外幾人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宏源心中大駭,一時控制不住心中的懼意竟直接擡頭看向了廖巡撫,觸目一片冰冷的寒意,忙不疊悔恨交加地垂下了頭。

沈舒南不動聲色地将洪焘的反應看在眼裏,随後又讓人将糧道署主簿季應槐給提了上來。

接下來,出乎堂上衆人和門口圍觀百姓的意料,沈舒南既沒有審問嫌犯,也沒有盤問證人,而是直接當衆在堂上開始對賬。

山西轄下個州府縣近三年上交糧道署的稅糧數……糧道署實際入庫稅糧數……現下實際庫存數……五大米糧行進出糧食數……三大碼頭總計進出糧食數……

随着一個個數字的報出,人們開始漸漸聽出其中的門道,而堂上跪着的人,無論是嫌犯,還是證人,都已是一頭冷汗面無血色。

扮豬吃老虎!

誰說這小子之前都是沾衛簡的光的?!

廖洪宣渾身散發着寒氣,臉上陰雲密布,目光恨恨地盯着跪在堂下的幾人,不知內情的百姓們一看還以為是巡撫大人是與他們同仇敵忾呢。

“欽差大人明察秋毫,本官腆為一方父母官,眼皮子底下的貪墨舞弊都沒有察覺,實在是有負皇恩、愧對百姓!”廖洪宣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手指微顫地點了點跪在堂下的主簿,恨聲道:“這等盜取漕糧的蛀蟲,死上十次也不足惜,還請沈大人秉公執法,無需手下留情!”

沈舒南看着他一副氣恨得不能自已的模樣,顫着的手指頭卻穩穩地只落在了糧道署那名小小主簿身上,心中不由覺得好笑,扯了扯嘴角,道:“廖巡撫公務繁忙,一時不察也是情有可原,勿需如此自責。至于這些私下裏盜賣官倉漕糧之徒,大人請放心,本官定不會輕饒!來人,将堂下嫌犯悉數打入總兵府大牢!”

兩側替代了差役的總兵府兵士應聲上前,将洪焘、季應槐等人悉數帶了下去,門口圍觀的百姓自發讓出一條道兒,不知何時外面竟早早就停着幾輛囚車。

廖洪宣還能保持鎮定,是吃定了沈舒南就算過完堂,也得将人押到督撫衙門或者提刑司的大牢,最不濟還有同州府的大牢,屆時有的是機會供他活動。然而沒想到的是,沈舒南竟給他來了個措手不及,還不等他阻攔,兩旁的兵士已經将人給押出了大堂,轉眼就給塞進了囚車。

“沈大人,你這是何意?”不等廖巡撫開口,梁肅沉着臉發難,“且不提督撫衙門和同州府衙的大牢,咱們提刑司的大牢也不配收押這幾個犯人嗎?你就這樣把人押到總兵府的大牢,是将我們的臉面置于何地?!這是擺明了不信任咱們?!”

沈舒南絲毫不為梁肅的咄咄逼人所動,目光淡淡地看了他們三人一眼,見門口的百姓已經散去,便無甚顧忌地開口道:“恕在下直言,不僅是三位大人,就連三位大人治下的衙門,本官也不敢輕信。若将犯人關押到三位治下的大牢,萬一出了事,三位該如何自清?君子不立圍牆,本官這麽做并非不信任三位大人,只是不想徒增事端罷了。”

“沈大人所言确是有道理,只是恕下官冒犯,您這話裏對咱們山西的官員是不是成見頗深了些?”萬延行的臉色雖也不好看,但礙于官大一級壓死人,對沈舒南的态度明面上自然要客氣許多,“按您的說法,若是這人在總兵府的大牢裏出了事,豈不是餘總兵難以自清?”

萬延行話音未落,廖洪宣和梁肅臉上都露出明顯的贊同之色。

沈舒南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彎了彎,拱手道:“有勞萬知府提醒,只不過,本官雖不通武功兵法,但所幸有貴人相助,又得餘總兵信任,除了總兵府會增派人手看守大牢,另會有一隊贲雲鐵騎前來增補輪值,這等防守,不說銅牆鐵壁,本官相信也會相去不遠,還請三位大人放心。”

贲雲鐵騎?!

廖洪宣臉上血色頓失,仿佛看到了最後一絲可能性被生生掐斷。至于沈舒南為什麽能調動得了贲雲鐵騎?還用多想嗎,自然是因為衛簡。這二人之間果然有貓膩!

沈舒南面色鎮定無異,卻絲毫沒有放松對這三人的細微觀察,見勢繼續下猛藥,道:“不瞞三位大人,前幾日我曾仔細檢查過常奕的屍身,表面上看并無他殺的痕跡,但是,在走訪他生活中的熟人時,我發現了一些聽起來很巧但是又未免太過巧合的情況,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執意查一查他的死因。”

廖洪宣雙眼微眯,目光倏地沉了下來,“哦?是什麽巧合?”

“三位大人請坐,待我慢慢細說。”沈舒南将三人讓入座,不急不緩地呷了口茶,方才開口道:“據查發現,常奕有賭錢的習慣,我便派人在城裏的賭坊問了一圈,結果據萬勝賭坊的老板反映,常奕在半個月前欠下了五千兩的巨債,而且還是賭場中的黑貸,利息可是不低的,但是那日常奕似乎格外高興,對這筆巨債竟混不在乎,還拍胸脯保證會在半月之內一分不少地還上。結果他果真沒食言,半月內真的就把債務還清了,那可是足足五千五百兩白銀吶!我曾問過常奕的夫人和管家,因為他好賭,家中并不富裕,別說五千五百兩,就是五百兩的存銀都沒有。更蹊跷的是,就在他還清賭債後的第二天,他就意外落水,當晚高熱不退,未及天亮人就死了。還有人看到,在他還清賭債的前兩日,曾私下見過宏源米行的東家,洪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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