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天幕中女子的嘆息之聲，悠悠地傳來，落在了每個人的耳畔。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不管是六國遺民，還是關中秦人，人們都陷入了沉默。沉默的舉動是相同的，但其中卻蘊含不同的情緒，有高興激動者，也有惋惜哀傷者，也有疑惑不解者，最後他們的內心活動，都化為了同一聲嘆息。
會稽郡，吳縣。
“哎！”項梁一邊嘆氣一邊在心裏感嘆，将六國快速消滅的秦國，居然會滅亡得如此之快，作為楚将後裔的他，心裏更多的情緒是大仇得報的痛快，恨不得當場痛飲一壇酒，只是項梁的表情掩蓋得很好，與周圍人無異。
然而項梁跟前年僅十一歲的侄兒項籍，還不知道什麽叫做掩飾內心，眉開眼笑地指着天幕，沖着季父項梁大喊道：“季父你聽，暴秦亡了！大父他......嗚嗚嗚。”
“豎子小兒，滿口胡言亂語！”項梁趕緊捂住項籍的嘴，見旁邊的秦卒沒有注意到這裏，他将侄兒夾在腋下，快速逃離了人群。
天下傳來的無數嘆息，跨越山川險阻落到了鹹陽宮前，攪得場上一片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一幹大臣們都低着頭，但眼神不自覺朝上面的皇帝陛下飄去，生怕陛下氣急攻心暈倒在地。在他們看來，在稱帝大典上突然得知秦的滅亡，這是多麽大的一個打擊，受不住是常理之事。
但超出所有人的預料的是，陛下依舊直立在階前，不見絲毫的慌亂，他的面容被冕珠遮擋，底下的臣子更是無從知曉神色如何。
皇帝陛下的冷靜，給了在場臣子們信心，他們繼續毫無忌憚地望着天幕。
【秦是如何暴亡的？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歷史話題。從漢朝到清朝，兩千年間朝代更換了無數個，但對“秦始皇”和“秦朝”的讨論從來沒有停止過，但觀點大都類似，且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對秦始皇持負面評價，能稍正面評價者少之又少，而其中最集中也是最負面的評價大都來自漢朝。】
“兩千年間......”張良低語道，“這天幕究竟是天外來客，還是兩千年後的人。”
張良實在難以想象兩千年後的世界，究竟會是個什麽樣子，居然能造出這樣神奇的天幕，若他們是後世人，那能力似乎也與神仙無異。
而一般的普通人，這回的想法居然和張良差不多。他們不管天幕的女子是不是兩千年後的人，在他們眼裏，能搞出天幕就等于是神仙。于是大街小巷，山野平原，迷信的百姓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叩拜。
【在華夏古代歷史上，作為革故和後繼者的朝代，都有着一項趨同的政治任務，那就是批評前朝政府的罪行。通常用這種方式，論證改朝換代的合法正義性，正如不遺餘力地在史書裏宣揚吹噓，開國皇帝嗎們那些玄之又玄的感生傳說故事一樣。同時又可以借前朝的興衰，警醒當朝皇帝，作為勸谏的手段。這些都是在歷史上十分常見的一套流程，見怪不怪。】
【漢朝的儒生們，批評起秦始皇來，帶着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幾乎全盤否定秦朝和秦始皇。批判秦制和秦政，也是變相地批判法家。諸子百家互不對付，而儒法兩家更是勢同水火，韓非子更是在《五蠹》裏稱儒家是必須鏟除的害蟲，儒家也是用長篇大論還以顏色。秦是從法家人物商鞅主導的變法下一步步崛起的，後來的秦王包括秦始皇十分推崇法家。】
【所以當法家在秦國站穩腳跟後，自然不會待見儒家，這導致儒家在秦國一直沒有市場。儒生們也是很看不起秦國，視秦國為蠻夷，不懂仁義禮數。據說當時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儒者不入函谷關。唯一能正大光明入函谷關，受到秦王和丞相接待的大儒，只有倡導儒法并舉的荀子。】
【荀子來到秦國後，當時的秦王昭襄王以及丞相應侯範雎都接待了荀子，給了這位當世大儒相當的重視。範雎問荀子，在秦國看到了什麽。】
【荀子答，秦國地理位置優越風景秀麗，百姓淳樸善良，官員節儉謙恭，吏治清明守信，好似上古時代的政府，完全超乎荀子的想象。在荀子看來，秦國已經接近他心目中國家治理的最理想境界，但偏偏少了重要的一環，那就是缺少儒者的參與，這是一大隐患。荀子道：“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①
【範雎将荀子的話帶給了昭襄王，于是昭襄王見荀子，詢問他儒者于國家有何益處。荀子各種舉例說明，儒者的好處。昭襄王雖無法反駁荀子的話，但也沒有做出什麽行動，最後荀子帶着遺憾離開了秦國。】
聽到天幕提起荀子，跪在地上的李斯，想起了十幾年前的事情。當時他已經學成，準備離開齊國蘭陵，荀況夫子曾問他是否要回楚國。李斯沒有向老師隐瞞，直言他認為楚國日薄西山，沒有争霸諸侯的跡象，他要去秦國鹹陽謀求未來。
猶記得荀況夫子點了點頭，目光看向窗外，仿佛陷入了一場回憶：“數年前，我曾到過秦國鹹陽，見到了秦王和範雎。諸儒皆鄙秦蠻夷，但我入函谷關後一路觀察，見到的是秦吏嚴明國力昌盛，遠勝齊國和楚國。只可惜......”
夫子最終沒有說明，他可惜的究竟是什麽，只是末了囑咐他道：“我的學生裏，你和韓非最為出色。你們二人各有各有的優點，也各有各的缺點。有所求有所圖，方為人。但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底線，否則只會聰明反被聰明誤。”
時至今日，知曉日後結局的李斯，才明白夫子的那番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在秦朝統一初期，始皇帝曾考慮過讓儒家參與進來，為秦朝的建設添磚加瓦發光發熱，所以才召集了一大批儒生封他們為博士，訂立規範君臣尊卑的禮儀。然後又在儒生們的鼓動下，風風火火地前往泰山準備行封禪之事。但誰知這些儒生們也只是在口頭上說說，畢竟孔子都坦言他不知道封禪的禮儀，更何況這些只會空談的庸儒。在做學問和誠實這方面，庸儒們顯然連孔子的衣角都沒沾到。】
“哈哈哈哈——”百姓們聞言大笑，諸子百家們更是樂不可支，尤其是法家，他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看儒家的笑話。聽着天幕這樣評價儒生們，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大儒們表情平靜，而那些對號入座的儒生們，心裏氣得半死，但又不敢指着天幕咒罵，只能沖旁人發洩：“有什麽好笑的！”
“你急什麽？怎麽難道你就是天幕所說的庸儒？哈哈哈——”那人說完又開始大笑起來。
被說得啞口無言的庸儒們，只能跺腳遁走。
【一堆儒生在封禪的禮儀上，扯來扯去都沒扯個明白出來，又搬出了一套一套的空話，惹得看重實用的始皇帝心煩。在封禪一事上，始皇帝算是看清了儒生們的“本事”，加上他本身好法，難免對儒生存在輕視态度。如此一來更是加重了刻板印象，最後幹脆撂下儒生們，自己搞了一個禮儀登上了泰山封禪。】
【但好巧不巧的是，上泰山時開始起風刮雨，被始皇帝下了面子的儒生們，總算找到了宣洩的出口，譏諷嘲笑道“始皇上泰山，為暴風雨所擊，不得封禪”。既是表達對皇帝輕視的不滿，又是為了宣揚儒家，好讓始皇帝迷途知返。可惜，儒家這招軟飯硬吃對秦始皇沒用。反而讓秦始皇對儒生群體大失所望。如果當時有荀子這種曠世大儒在世，恐怕又會是另一種結果。】
【或許正是這件事，加劇了始皇帝內心對儒生的偏見和抵觸，加之後來發生的一些誘因，以至于最終引發“焚書”和“坑儒”兩個惡性事件。 】
“‘焚書坑儒’？！”齊地的儒生們，各個瞠目結舌，然後又變得憤慨不已，“始皇帝怎麽如此！！！”
心裏有一萬句髒話想要罵出來，但一看旁邊是眯眼微笑的縣丞，連忙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鹹陽宮前，七十個儒家博士，更是面面相觑，最後都朝上面的始皇帝看去，想要求一個說法。
“看朕做什麽？又不是朕——咳咳，”嬴政第一次感覺到了心虛為何物，咳嗽了一聲，“現在的朕燒的，且天幕如何道來。”
【三十三年，始皇帝置酒鹹陽宮，七十博士祝賀始皇帝壽誕。然而就在這個重要場合，關于周秦哪個政治體制更好的問題上，朝廷內部爆發了一場争論。仆射周青臣先是恭賀皇帝壽誕，又對郡縣制進行全面誇贊。始皇帝非常高興，對這種吹捧很是受用，而齊儒博士淳于越卻站出來表示隐憂，認為不分封諸公子的行為相當錯誤，一旦天下有事勢必會導致秦朝速亡。提議分封諸位公子，效法周朝分封。】
秦諸公子以及秦臣們，神經瞬間變得緊繃起來。這幾個月來，陛下讓群臣商議改制事宜，但從未提過分封的事情，因此沒人敢當面提出來，但不代表他們沒有在心裏想過這回事。
來鹹陽宮前，衆人甚至還幻想過，陛下會不會就在今天這個大日子裏，突然宣布分封的事情。
顯然，他們想的太多。
【淳于越勸谏或許是出于善意，但他的言行無異于是否定始皇帝一直所做的努力，動搖秦統一後奉行的基本國策，甚至是政治體制，這件事非同小可。始皇帝大刀闊斧堅持郡縣制，就是表面要與周朝的分封割席。雖然始皇帝當時沒有表示不高興，讓百官商議此事，但心底裏肯定是怒氣居多。】
【如果當時有人提出不一樣的意見，歷史可能就會走向不一樣的結果。但歷史就是歷史，她是已經改變和發生的事情，偶然的歷史輪中，帶着一丁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宿命味道，也正是如此讓人為之深深着迷。】
【最後商議的結果是，始皇帝采納了李斯的建議，頒布焚書令和挾書令。焚毀除《秦史》外其他六國史書，《詩》《書》交予地方官焚毀，禁止民間私藏“醫藥蔔筮種樹之書”以外的書籍，同時又只準博士等人藏書。在下達焚書令的同時，始皇帝收攬一批民間焚毀的書籍，藏入鹹陽宮作為備份。只是輝煌美麗的鹹陽宮，以及裏面數量龐大的書籍，遇上了不喜讀書的項羽，一把三月不絕的大火，将宮殿和書籍都燒了個精光，人類智慧的結晶最終化為一捧灰燼。】
焚書導火索之一的博士淳于越，恰好就在場上，站在扶蘇的身旁。
雖然書不是淳于越燒的，但他仍然感到了惶恐不安。淳于越實在難以想象，一大批書籍在他眼前焚燒的景象，聲音嘶啞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氣極攻心，暈了過去。
“老師，老師。”扶蘇連忙起身去扶。
宮人看見這等情況，又向嬴政禀報：“陛下，淳于博士暈倒了。”
“怎麽又暈倒一個。”嬴政心裏嘆氣，朕沒有暈呢，“将人帶下去，讓太醫好生照看。”
太醫夏無且表示，今天有的忙了。
另一邊的吳縣，項梁帶着侄兒項籍來到了一處偏僻的角落，對項籍小聲囑咐：“不準亂說話，否則季父和你難逃一死，聽見了沒。”
“聽見了，聽見了。季父，你別擋着我，我還要看天幕呢。”項籍點頭如搗蒜，當看到天幕裏出現大火焚燒宮殿的畫面後，他又笑出聲了，“季父，你看天幕上好大的火。嘿嘿，秦人的鹹陽宮和還有那些該死的書都燒光了。真是太好了！季父，是不是我以後都不用讀書了？”
“你......”項梁看着面前一蹦一跳，眉開眼笑的侄兒，心裏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秦始皇焚書的目的不難理解，無非是為了穩固統一的成果。提議焚書的李斯，和頒布焚書令的秦始皇，都認為導致天下人對郡縣頗有異議的原因，是因為百家之言在作怪。其實後世還有各種各樣的文化專制手段，如明清的“文字獄”。】
【焚書這招實在是過于簡單粗暴，聳人聽聞。而且事實證明，用這樣粗暴野蠻的政治手段控制思想，只會适得其反。焚書令帶來的後果是，不少身懷真才實學的能人異士，攜書隐匿在深山老林，不願為秦政府所用。在無形之中，又為秦朝增加了一批政治敵人。後世人評價秦始皇，也難以繞開焚書這件事。不管從哪個時代來評價，焚書都是一件極大的政治失誤事件。】
【前有孔司寇殺少正卯，後有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還有明清時期的“文字獄”。很顯然的是，這麽多的手段，漢武帝的做法更加高明。】
【漢朝建立後，曾經被始皇帝輕視的儒生們，漸漸走到了政治舞臺的中央。漢儒們的嘴皮功夫明顯要強于秦朝的庸儒，而且更加懂得什麽叫變通。為了迎合漢武帝統治的目的，漢儒董仲舒獻上了《天人三策》，将皇帝統治從天地人的角度變得合法，讓百姓安心被統治，以杜絕各類造反謀逆思想。同時結束了從春秋以來百家争鳴的局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讓儒學成為漢朝唯一的合法思想。】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剛才還憤慨不已的儒者開始激動，但激動過後，又陷入了哀嘆，“哎！這關現在的我們何事！”
就好比将一塊肉放在眼前，只能看不能吃，平白無故折磨人。
而其他諸子百家，則表示相當的憤怒：“憑什麽獨尊儒術，哪些磨磨唧唧的儒生憑什麽！”
【這算是漢武帝和儒家的一次交易，但顯然儒家得到了更多。哪怕有天人感應的思想在，漢朝依然無法阻止滅亡，儒家卻能從歷朝歷代滅亡中，屢屢煥發“生機”，長盛不衰兩千年，和帝制共生。儒家還能在帝制被消滅後，依然存活到現在。只是現在的我們有了更加科學的唯物理論，我們的社會也是從唯物思想理論中建立起來的，而儒學在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後，作為傳統文化來學習和研究。】
天幕上各種畫面伴随着激昂的音樂流轉，一幕幕都是不屬于秦的陌生：陌生的衣着，陌生的建築......陌生的場景好似過眼雲煙，嬴政的耳邊最後只剩他關心的事情。
望着眼前瑩潤如月的傳國玉玺，緩緩道：“帝制消弭。”
①-《荀子·王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