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陰影與被放棄

陰影與被放棄

展所欽年幼無知的時候還以為能投胎到富貴人家,說明他擁有與生俱來的好運氣,但後來發現那實際上花光了他所有的運氣。

父母離婚後他被判給有錢的母親,母親“賞賜”了他一個大別墅,給他雇了個保姆,随後就是漫長的消失。即使是過年,她也從未邀請過展所欽和她一起吃頓年夜飯,第一次重逢是展所欽被他親爹當人質勒索她,她去派出所認領這個許久不見的兒子。

後來母親再婚生子的消息他是從班主任老師那兒聽說的,老師逛街時偶遇了大着肚子的展所欽他媽,和展所欽說你媽媽懷孕了,你逃學的事我就不告訴你家裏了,你要懂事,要改正。

改屁呢。

他清楚地回憶起這些事,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夢裏。

身下硬邦邦的大通鋪和他的床不一樣,屋子裏老房子衰敗的氣味也和他的卧室不一樣。但展所欽覺得很高興,他沒有回到那個地方,而且身邊還有......

嗯?

展所欽閉着眼摸索,摸了個空。他的意識一下子清醒了大半。

他一骨碌翻身爬起來,身旁真的沒有人。

就和他父母去民政局離婚那天一樣,展所欽一個人從床上醒來,樓上樓下來回跑,哭着找爸爸媽媽。

為什麽都要這樣對他?

傷口上結的痂被一把扯開,失控的情緒占了上風,展所欽的理智無法解救他的內心,他失魂落魄地開門出去,卻在下一秒望見顏如玉小鹿般蹦跳着的身影。

他身旁跟着個陌生的家丁,家丁端着托盤,托盤上是幾碟清粥小菜。顏如玉自己也提了個食盒,隔老遠都能聽見他把食盒裏的東西晃得哐當哐當。

展所欽一聲不吭,轉身回屋。

顏如玉帶着家丁進來,兩人看起來相處得很愉快。他一看見展所欽已經起來了,迫不及待獻寶似的把他提着的食盒打開:“阿郎你看,我捏的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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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所欽垂眸,沒看出這是捏的什麽。

“是驢子!”顏如玉驕傲地宣布,“李七郎說我捏得可像了,有四條腿呢!”

“李七郎?”展所欽做閱讀理解的時候就很會抓重點。

跟着端盤子的家丁認領了這個稱呼。

“啊。”展所欽禮貌微笑。

家丁給他們放好了早飯,自覺關門出去了。顏如玉渾然不覺展所欽情緒不對,還在熱情推銷自己的驢子饅頭:“我去給你,做早飯,但是他們不讓我搗亂,只給我捏饅頭。”

展所欽看看他,又看看饅頭:“他們?”

顏如玉掰着指頭數:“做飯的廚子,洗衣服的婆婆,燒火的姐姐......他們都很好!”

展所欽問他:“你昨天不是都不和那侍衛說話嗎?”

“我以為他會趕我走,所以我不理他,但是現在我們不走啦,我就出去和大家玩......”顏如玉瞧着展所欽的臉色,聲音小了一點,“阿郎,你不吃我捏的饅頭嗎?”

是了,他怎麽就誤會了,顏如玉不是怕生的性格,他要是怕生,一開始也不會跑到原主家去找他玩了。顏如玉當然可以和大家都玩得很好,他很可愛,只要人家不嫌棄他,他都能和他們做朋友。

果然靠不住,都靠不住。

展所欽沒再多說什麽,只是笑了笑:“吃,當然吃。”

顏如玉看他吃了饅頭,就覺得皆大歡喜了,一邊吃早飯一邊和展所欽分享他今早的所見所聞。展所欽一直微笑着聽着,卻沒有主動給傷了手的顏如玉喂飯了。

顏如玉心大,他也根本不知道展所欽看似溫暖的表象下是一顆非常脆弱的心。展所欽被傷怕了,因此只要察覺到對方想要後退一步,哪怕僅僅是他自己這樣以為,他就會搶先後退一萬步。

“你想留在這兒?”吃完飯,展所欽不經意似的問了一句。

顏如玉當然回答:“想呀,這裏好好。”

展所欽點點頭:“好。”

他出去幹活,領着家丁坐馬車上最近的黃河支流邊又收集了一筐河沙。他頭回坐馬車,晃得頭暈,靠在車廂壁上閉着眼睛一言不發。

家丁在前頭駕車,駛進城裏的時候速度慢了下來。展所欽這時伸頭出去問他:“你昨晚說的那個侍衛,人品可好麽?”

“那可別提有多好了!我就這麽說吧,他身上有道刀疤,是路見不平,救一個被欺淩的女子時讓人砍的。”

展所欽沉吟不語。

家丁回頭看他一眼:“怎麽了公子,你想把那小郎君......”

“我不會要求他什麽。”展所欽坐了回去,“我走時會把他留下,看他們自己的緣分吧。”

既然顏如玉願意留在這兒,那自己就是被放棄了的意思。這個道理展所欽明白,無論如何,他要保護住自己僅剩的尊嚴。

家丁被他陰晴不定的态度弄糊塗了,也不敢吱聲,默默駕車。

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說話了:“公子你瞧左邊這個空置的院子,原先我們老爺就住這兒。”

展所欽瞟了一眼,無精打采地随口敷衍。

到了李府,展所欽拿大鍋将河沙放進去,清洗後煮開消毒,再濾出來晾在一旁。等到明天,将腐殖土與河沙按4:1的比例混合,再加入些鋸末和碎石子增加土壤的透氣性,就可以把君子蘭種回去了。

事情非常簡單,展所欽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二兩喜悅來。

他看見顏如玉在馬廄給驢子們洗澡,邊上的馬夫一邊和他說着什麽,一邊幫他舀水。不怪顏如玉喜歡,這座府院裏從主子到下人,沒有一個難相處的。

這當然是好事。

展所欽深知自己的心态非常不健康,可他改不了,那是刻在骨子裏的恐懼。這些年的經歷告訴他,當別人有另外的選擇需要權衡時,他展所欽一定是被權衡掉的那個。

比如他外婆的說辭:“我知道你受委屈,可你媽媽她......”

再比如他媽媽的說辭:“你已經長大了,可你弟弟他......”

但無論如何,展所欽由衷祝福顏如玉在這兒能過得好,這個世界上不需要再多一個倒黴的孩子了。

家丁這時來傳話:“公子,你現在得空麽?老爺要見你。”

展所欽答應了一聲,跟他去了前廳。

李老爺向他詢問君子蘭的情況,展所欽據實說了,李老爺高興得喝了兩大盞茶:“真沒想到千盼萬盼,竟是盼來了這麽一天。我不與你繞彎子,你可願留在我府中,給我做花匠?”

展所欽起身行禮:“多謝李公厚愛。但晚輩漂泊久了,不習慣有家的感覺,只能辜負李公的好意了。”

李老爺嘆氣:“好罷,我不勉強你。但你哪天若是想回來,盡管回來。旁的不提,我當真喜歡你這樣的後生。”

展所欽不解,李老爺笑道:“跟着你的小郎君,你原可以将他扔下甚至賣掉,可你卻沒有這樣做。單憑這一點,我就知道你将來大有可為。”

展所欽謝過李老爺的誇贊,又道:“晚輩還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就是。”

“李公的君子蘭只此一盆,尤為珍貴,但若是能将它分株,讓它長成一片,想必也不是壞事。”

李老爺喜道:“你能讓它多長幾株出來?”

展所欽點頭:“是。并且晚輩願意分文不取,只求李公能收留顏如玉,讓他在府上有口飯吃。”

李老爺答應了。

第二天展所欽起了個大早,将腐殖土與河沙、鋸末、碎石子混合成培養土,在花盆底部鋪上瓦片,把君子蘭種回去。李老爺十分關切地在旁邊看着。

他新招了個花匠,命花匠向展所欽學習君子蘭之後的照顧方法。

展所欽傾囊相授:“這株君子蘭剛剛翻盆,我配制的土壤的肥力非常充足,切記在這種時候不可再施額外的肥,并且要給它遮陰養護,否則君子蘭難服盆,還很容易再次爛根。再者,君子蘭比較耐幹旱,翻盆時澆一次透水之後,就需要适當的控水,否則也會爛根......”

花匠點頭如小雞啄米。

展所欽又說:“澆水講究‘見幹見濕,不幹不澆,幹則澆透’,施肥則要等到君子蘭服盆之後開始,君子蘭喜肥,生長期每半月一次,抽箭時每七日一次,夏日和冬日停止施肥。記下了?”

花匠連聲:“記下了記下了。”

“好。”展所欽起身對李老爺道:“李公,等這株花服盆,稍微恢複一些後,我就可以開始着手分株了,還請李公命人在花園裏辟出一塊土地來。君子蘭屬半陰性植物,生長過程中忌強光,要能适當遮陰,有利于葉片生長。”

李府中的事宜按部就班進行,然而誰也沒料到的是,一股“君子蘭熱潮”莫名其妙地開始從長安波及到全國。

不知為何,君子蘭的價格在國內一夜走高,甚至有許多地方發出了“限價令”,規定一盆君子蘭的售價不得超過五百文。

這是什麽概念?五百文能買一頭豬。

許多名家流傳出畫着君子蘭的畫作,綢緞莊最流行繡着君子蘭的布匹,連首飾樓也擺滿了帶着君子蘭的簪子釵子。

誰也不知道這股浪潮因何而起,但任何年代都不缺稀裏糊塗“緊跟潮流”的人。這時瘋搶君子蘭的人們還不知道,一場巨變即将發生在浪潮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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