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大與一百歲

長大與一百歲

說實話,展所欽不那麽喜歡這次的雇主,因此管他要酬勞也是毫不留情,只怕不能在魏掌櫃身上啃下一塊肉來。

他讓魏掌櫃在旁邊的西市給他們安排了一間最好的客房,再給驢子們配上最好的草料,他們每日的飯菜必須有魚有肉有豬蹄,又讓他拿了一顆夜明珠做定金,打算回頭找個首飾樓給顏如玉打個夜明珠的銀墜子。

魏掌櫃正被馮姈哭得心煩,對展所欽的态度就是“給你給你都給你”。

“魏掌櫃爽快,那咱們明日就開工。”展所欽笑吟吟地把魏掌櫃送出客棧。

“明日?”魏掌櫃拿着一塊手絹擦擦額角的汗,“今日不行嗎?”

“今日諸事不宜。”展所欽捧着一本老黃歷指給他看。

魏掌櫃走後,展所欽回了客房,一進門卻見衣櫃裏發出耀眼的光芒,仔細一看,顏如玉的屁股撅在外面。

展所欽忍俊不禁,過去半蹲在他身後:“好看嗎?”

衣櫃裏亮得像北京烤鴨的爐子,顏如玉的臉也被夜明珠的光照得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展所欽的喉結動了一下,目光游離在顏如玉紅得非常純正的嘴唇上。

“好看。”顏如玉捧着夜明珠睜大了眼睛,“阿郎,它真的是我的了嗎?”

“當然。過陣子還會有更多的夜明珠。”

顏如玉垂下眼睛,神情有了些少見的黯然,這讓他看起來少了些癡态,倒有些幾分像個心智正常的小郎君了。展所欽靜靜看着他,心思百轉千回。

顏如玉腦子傻,但他的心玲珑剔透,有朝一日恢複了心智,那一定是個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少年郎。

展所欽由衷期待那一天,可同時他也滿意如今的日子。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他們還會像現在這樣幸福嗎?顏如玉還會把他當做唯一的依靠嗎?他悲觀地想,那大概是不會了吧。

展所欽有些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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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如玉的心情也不太好的樣子:“我居然也能得到那麽好的東西。”

展所欽問他:“我不算嗎?”

顏如玉轉頭看着他,神色單純,懵懵懂懂的:“你?你本來就是我的。”

展所欽被一個小傻子撩撥得一愣一愣的,這事傳出去多少有些丢人。他鎮定地把夜明珠裝回盒子蓋上,讓自己微紅的耳朵隐藏在衣櫃制造的昏暗裏。

他一手摟着顏如玉,二人緊緊相依,在狹窄的衣櫃裏坐下,顏如玉自然而然地貼在他胸口。

展所欽的下巴擱在顏如玉腦袋頂上:“告訴我,今天為什麽不高興?”

顏如玉一個勁摳手指頭。

“是生我的氣?”

顏如玉搖頭。

展所欽明白了:“是魏掌櫃吧。你不喜歡他?”

顏如玉沒動靜了。

“你知道,戶狀上白紙黑字寫着,你我結為連理,共享未來的喜怒哀樂。如果你不開心卻不告訴我原因,那你就不是個好夫郎。你是壞夫郎,我很傷心。”

顏如玉一下抱住展所欽的脖子,聲音悶悶的:“不要,不要阿郎傷心。我不喜歡魏掌櫃,他長得很像欺負過我的人。”

展所欽眉頭微蹙。

“鐵鏈子。”顏如玉小聲告狀,“把我鎖起來,我好久好久沒有出去玩。”

展所欽聽着顏如玉的話,腦中忽然閃過了什麽。

自從穿越到這裏,原主從前的記憶對于展所欽來說大多很模糊,他也不會刻意去探究這些東西。但這件事原主是聽說過的。

顏如玉從小就是個懂事孩子,小小的一個,也知道分擔父母的重擔。那天寒冬,年僅六歲的顏如玉背着一筐母親繡的手絹出去賣,路過一池結冰的湖時,他在湖邊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抄近道——湖對面就是市集。

他太小了,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意外在此時發生,顏如玉掉進了冰窟窿裏。

萬幸,他被路過的人救了上來,送回家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了。當時他爹出門在外,母親懷着九個月的身孕即将臨盆,家裏又沒什麽錢,因此沒有立刻送他去看大夫。她給顏如玉洗了個熱水澡,喂了姜湯,把他往床上一裹就不再當回事了。

顏如玉燒了幾天幾夜,等他爹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個木頭似的兒子,和他說話他沒反應,整天不是吃就是睡。過了一個多月,顏如玉活泛起來了,卻突然叛逆了,開始像聽不懂人話一樣到處搞破壞,玩炭火差點把家裏房子給點了,最恐怖的是險些将襁褓裏的嬰兒燒傷。

父母一開始的擔憂歉疚一點點被耗盡,取而代之的是對顏如玉的厭煩。這時村裏來了個鐵匠,走街串巷給人打東西,價格低廉,父母便托他給顏如玉打造了一間專屬牢房。

這一關就是整整八年,期間他們會按時給顏如玉送飯,但每次都是開門進來放下碗就走,躲瘟疫似的躲着顏如玉。顏如玉起先還會道歉,懇求他們放自己出去,然而漸漸的,他開始整天縮在牆角跟老鼠說話,目光逐漸呆滞,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徹底成了個傻子。

父母看他沒了威脅,于是将他放了出來。從此村裏多了個人盡皆知的漂亮傻子,不罵人不打人,就是說話做事都像個很小的小孩子。顏如玉八年沒有和人交流,他已經喪失了這種能力。他沒有朋友,自然也沒人和他說話。

第二年,村裏來了個懶到渾身上下只有嘴能舍得動的外鄉人。

他樂得使喚顏如玉給他幹活,心情好了就和這個阿巴阿巴的傻子說說話,顏如玉這才漸漸恢複了說話的能力。

第三年,展所欽來了。

*

回憶起這些,展所欽心如刀絞。

原來是這樣,顏如玉不是燒傻的,是被他父母活活關傻的!

準确來說,他也不是傻,他保護自己的本能讓他把心智停留在了六歲之前,因為那曾是他還算幸福的童年。

然而心軟如他,也沒有因為這個怨恨他的父母,反而是牢牢記住了那個鐵匠的模樣——那個長得像魏掌櫃的鐵匠。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顏如玉是不是可以重新長大一次?

怪不得顏如玉現在不像最初那樣說話語無倫次,剛才居然還能說出“我居然也能得到那麽好的東西”這樣需要一定智力的話,他是真的,真的在成長!

展所欽幾乎有種流淚的沖動。

一來為顏如玉高興,二來,他不禁想到如果顏如玉都可以重新長大,那麽他呢,他是不是也可以做一次自己的父母,把自己內心裏那個孤獨無助的孩子好好地撫養長大?

展所欽的手臂越收越緊,直到将懷中的人抱得嚴絲合縫。少年還未完全長成的身軀單薄柔軟,卻能讓看似比他強大得多的展所欽肆無忌憚地從中汲取力量。展所欽的臉上滑落兩滴淚珠,他在心裏暗暗發誓,他要像顏如玉一樣堅強。

顏如玉摸摸滴到他脖子上的眼淚,遲鈍地擡頭:“阿郎,你哭了?”

展所欽擦擦眼淚,笑着搖頭:“我是開心。”

“開心?”

“對,開心遇到了你。”展所欽珍惜地撫摸着顏如玉的臉頰,“你只是個小笨蛋,可你也是我的小太陽。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厲害,你比我堅強、勇敢得多。”

顏如玉被他誇害羞了,一個勁往展所欽懷裏鑽,咯咯笑着,禮尚往來:“阿郎也很厲害!”

“嗯,我們都厲害。”展所欽拿着他的手親了一口,“我們一起長大,好不好?”

顏如玉問他:“我們要長到多大?”

展所欽認真地想了想:“唔,先定個小目标,長到一百歲吧。”

*

第二天,展所欽如約來到魏掌櫃家,花園裏沒了攔路虎,取而代之的是桂花樹下挺着肚子的美貌女子。

“二夫人有禮。”展所欽禮貌地維持表面的和氣。

“你就是新來的花匠?”馮姈原以為自己等待的是個和崔老丈差不多的糟老頭,沒成想卻是個一表人才的俊郎君,不由得眼睛一亮,“我聽下人說了昨日的事,他們說你一眼就看出美人蕉不開花是那個狗奴有意為之?”

“正是。”展所欽擡手示意,“二夫人請看,美人蕉全部種在桂花樹的樹蔭下,擋了太陽,這便是不開花的一大原因。至于是否還有其他的,在下還要再細細查看一番。”

馮姈擡頭一看那樹,立刻道:“這有何難?和掌櫃的說一聲,把這些樹砍了就是。”

展所欽還沒開口,旁邊管家坐不住了:“二夫人,這樹可砍不得啊,這是當年大夫人種下的,她......”

馮姈走近他一步,神色天真溫柔:“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管家讷讷閉嘴。

馮姈冷笑一聲:“這個家是掌櫃的做主,我腹中懷的,可是掌櫃的唯一的兒子。”

她把“唯一”二字咬得極重。

展所欽不明所以,管家卻是一下子臉色煞白。

氣氛一時膠着,卻聽有女子聲音傳來:“要砍樹?那便砍吧。”

展所欽循聲看去,正是昨天見着的那個婦人。

她的身子似乎不大好,走路都要丫鬟攙扶着。她就這樣緩緩而來,面色平靜地重複一遍:“砍吧。”

“大夫人。”馮姈不情不願地蹲了一下,算是行禮。

展所欽出聲道:“其實可以将美人蕉挪個地方,這也不難......”

大夫人笑吟吟看向展所欽,聲音柔和:“挪了地方,二夫人便不能每日推開窗就見着美人蕉了。無妨,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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