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狂風夾帶暴雨拍着宿舍窗戶,門沒關嚴,不時發出咚咚咚的響聲,單色的薄窗簾一角被卷到外面胡亂飛舞。

玻璃上蜿蜒着濕漉水痕,一道道往下急迫地流。

溫雪從洗手間出來時,宿舍另外三人正在興致勃勃議論,說得幾乎入了迷,連宿舍倒灌了水都沒發現。

她身上還殘留着洗手間的水汽,皮膚白裏透紅,臉頰頭發濕漉漉地,但凡見過她這面,少不了得誇一句出水芙蓉。

是只可旁觀更想讓人亵玩的純潔而靡麗。

不過她本人似乎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連頭發都沒來得及擦,三兩步繞過熱烈讨論的室友,走過去把陽臺的窗戶關上。

暴風雨就這樣被關在窗外。

少女半個小時前才從外面回來,被雨水澆了個透,鞋子連同褲腿下半截全都是泥。她拿了根刷子,彎腰細致地把泥水清理掉。

衛生間外的議論聲愈來愈大——

“……馮琳等了很久?”

“對啊,估計那人剛好在洗澡。反正她敲門敲了好幾下都沒人理。”

“她還說昨天她穿的是白色紗裙,不短但也完全不抗凍,生生在帝華頂樓凍出一手臂的雞皮疙瘩。”

“居然是在帝華?!我慕了!早知道我該答應張老師去跑腿的!!!”

“那個人好像很有錢吧,在帝華頂層有專屬套房。聽琳琳說,那一層的地毯都是厚厚的羊絨,有錢人的日子過得可太潇灑了!”

“那長得怎麽樣呢?像他們那種人,應該一水兒的啤酒肚,地中海?”

“NONONONONO!”劉冉冉的聲音無比激動,露出一個“你可算問到點子上”的眼神,神秘道:

“絕對的頂級顏、頂級身材!”

“……下颌線條冷硬,眉眼深邃,唇有些薄,還有,喉結很分明!”

“行了我懂了,你以為這是在寫小說呢,被你溜了這麽長時間。”梁以欣打了個哈欠,“退下吧,聽你瞎吹我還不如去看小說。”

溫雪卻沒怎麽聽進去幾人的笑鬧,沉沉地想回來之前發生的事。一小時前——

黑水灣是北市出了名的城中村。

出名原因有兩個,一是黑水灣附近有好幾家大型垃圾站,夏季不待走近便會聞到熏天臭味,那些正宗城裏人整日對這片兒避之不及。

二是相傳這裏的人潑辣黑心,巷子裏時不時會竄出一些拿着匕.首的卑劣小戶劫徒,如果不是生存所逼,不會有人想來這裏體驗提心吊膽的滋味。

就連公交車的線路都巧妙地避開這個城市中最肮髒混亂的一面。最近的公交站牌離黑水灣巷口也有将近一公裏。

水泥路太久沒翻新,早已被踩踏得坑坑窪窪,一下雨那些小坑裏就存滿了近乎于黑色的髒水。

溫雪拿着一個水藍色的蛋糕盒子,輕巧避開這些髒污,往黑水灣的巷子深處走去。

舅舅家就在不遠處。臨近家門,溫雪注意到緊靠灰牆停放的幾輛陌生車子,右眼皮突地一跳。

她心裏劃過一絲不妙的預感,迅速往前方跑去。

這裏家家戶戶沒有圍牆,走廊裏堆積着雜七雜八的廢品,有時候連通行都是問題。溫雪疾步如飛地趕回,在離舅舅家幾米的地方,聽到屋內傳來夾雜着哭聲的慘叫。

是舅舅的聲音。

蛋糕盒落地,米白色的奶油混着椰蓉從縫隙裏擠出來,沾染上地面散着腥氣的黑泥。

溫雪的心砰砰砰跳得飛快,她甚至沒有推開門的勇氣。

“哐——”地一聲,門被暴力踢開一下子飛了出來。緊接着,鼻青臉腫的舅舅也被踢飛出來,臉一下子砸在巷子盛滿黑水的路面。

“溫雪,快跑!”舅舅看到她,掙紮着沖她搖頭。他全身都害怕得發抖。

她也知道她該跑,可是雙腿早已沉重地一步也挪不動。

那些人注意到她,也不知是覺得她不成氣候沒必要管,還是認為她絕不會走,幾乎沒分給她一個眼神。一夥人的注意力仍全部放在舅舅這個成年男人身上。

特別是那個站在最前面的男人,手中閃着寒光的小刀就要落在舅舅臉上。

溫雪沉默地上前。

“傻孩子你過來幹什麽!快走!”舅舅搖頭搖得更劇烈,眼淚使他看起來猙獰而可憐“別擔心我,我死不了,小雪,你快跑!你還有大把的……啊——啊——”

為首掐着舅舅下巴的男人用了力,舅舅再不能說出話來,只能從他痛苦的神色中分辨出此人下手極重。

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何故要牽及旁人。

溫雪攥着拳頭冷靜地走到那些人身邊,聲音沉沉,聽起來根本不像個未入社會的女學生,“放過他,他和這筆債沒有任何關系。”

“小雪!”地上的舅舅仍在努力掙紮,眼中滿是不忍之色。

“韓小姐是吧?”為首那個男人眼窩深陷,下巴周圍全是堅硬的黑色胡茬。他把煙在掌心中摁滅,語氣帶着些微輕蔑,“你是長得不錯,可這性格離能還債還差得遠,我可沒有時間慢慢調.教你玩養成游戲。”

“那他呢?”溫雪指着地上眼眶都憋紅了的舅舅,“他能怎麽還?”

為首的男人手指輕飄飄,把玩模樣摸了摸刀刃,語氣随意得很:“他腎髒已經跟有錢人配型成功。”

溫雪全身一滞。

“但他和這筆債沒關系。”她尚算冷靜,“這只是我一個人的事。”

“怪只怪你和他太弱小。”為首的男人或許讀過書,語氣仍然冷淡,但終于肯用正眼瞧溫雪。

“如果往後想起今天這件事仍會心痛,那就告誡自己努力變成狩獵者而非任人宰割的獵物。像你舅舅這樣一時血性的人很多,但多數堅持不久,能懷有一腔血性恒走一生的人絕世罕見。我只是不給你舅舅放棄的機會,否則他一輩子也就這樣像只蒼蠅般碌碌無為,我是在給他做英雄的機會。”

他系好衣服上的扣子,似乎是想到一些記憶中比較遙遠的東西,怔了片刻才繼續道:“他本會全無用處地死去,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他這個人活在世上本就毫無意義。但能用天地賦予的□□拯救你的人生,做一個英雄……這對他來說是做英雄的好機會,是成全。”

他舅舅才不要那樣的成全!他舅舅是全世界最善良最可靠的人,他是她的親人!溫雪心裏早已熱血翻滾,她想對着這些人怒吼,憑什麽!憑什麽對她們家做這一切,有本事就去找韓遠啊,欺負他們弱小算什麽本事!

只不過溫雪更明白自己多說無用,事情的唯一解就是錢。

錢。

這個認知突然出現,溫雪已經沒有剛才的冷靜,她此時最缺的就是錢。

慌亂地從書包裏拿出手機,點了五六下才找到江安的對話框。

不到兩分鐘,難堪布滿她雪白的面龐,然而現下這場面已不容許她想太多。頓了片刻,溫雪把手機揚起拿給冒着胡茬的男人看。

“這個是我朋友。”溫雪的手微微顫抖,指向江安轉過來的十萬,“我會問他借夠錢還你。”

男人眯着眼看轉賬記錄,“小看你了。”他動了幾下手指,靈活得将這筆錢轉出來,“輸密碼。”

溫雪盡力保持動作鎮定。

叮咚一聲。

是轉賬成功的提醒,溫雪下意識吐了一口氣,後背的冷汗被風一吹,全身發冷。

“很好。”那男人點開手機。似乎沒想到事情能這麽輕松解決,他甚至有些愉悅,輕松道:“下一筆可以下個月打到這個賬戶,如果晚了一天,你舅舅還是會被綁走。”

男人顯然連威脅都懶得做樣子,輕飄飄留下這句話便帶着人坐上面包車離開。

噴着青色尾氣的面包車終于連聲音也聽不見,巷子裏重新安靜下來。

不知是否因為劫後餘生的顱內空白,溫鵬正呆呆地趴在地面看車子離去的方向,喃喃道:“阿娴,哥對不起你,哥連小雪都替你照顧不好……”

“舅舅,”溫雪聲音輕柔,不顧中年男人身上的贓污将他從地上扶起來,“我們回屋吧。”

對上親人幾乎失去光彩的眼睛,她安撫性綻開一個笑顏:“事情會解決的。”

那些人來鬧這麽一通,屋子裏到處是翻箱倒櫃的痕跡,她早已習慣。但看見門口空蕩的輪椅,溫雪的心還是忍不住突地跳空。

溫鵬并沒有留她吃晚飯,這個一事無成的中年男人抹抹臉上縱橫的淚痕,“傻孩子,舅舅在這裏過了一輩子早就習慣了,但你不屬于黑水灣,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溫雪心裏明白,舅舅這是在将她從危險裏推開。可她從大學起就已成年,這些事情,她早已不能也不願再逃避。

那個韓家從小養尊處優的公主,不會再被誰捧在手心裏疼愛。溫雪……她念着這個漸漸習慣的新名字……

從韓遠走的那日起,韓明雪就已經消失了。

而溫雪要單薄地,沉在湖底的淤泥裏,與那個抛妻棄子的渣男纏鬥一生,為媽媽找回公道。

頭發倏地滴下一滴水,濺在鞋面。

溫雪在這破碎的水珠中看見自己堅定冷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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