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四章
林借風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但是死狀凄慘如這女鬼一般的着實少見,他看見的第一秒也免不了心頭一跳。
那女鬼身上穿的衣服因為被血染透,連形狀都不好辨認,左半邊的身體還算完整,右半邊卻像被什麽碾過一樣,上半身左邊都爛成了肉糜,內髒和白骨從肉糜中露出,大量的血就從左邊身體像小噴泉一樣流出來,一滴滴落在地上,但是最可怖的還是臉,右臉完全移位,眼睛連着血管掉到了腮邊,嘴唇從嘴角豁開一條口子,連接到了耳根,鼻子也只剩下了一個窟窿,
女鬼緩緩轉過來臉,露出了相較還算完好的左臉,能看出災難發生前是個标致的美人,完好的左眼眼神哀傷凄然,她看向林借風,緩緩搖了搖頭。
林借風鎮定的說:“你能說話嗎?”
餘遙還以為在和他說話,大聲說自己正在說話呢。
女鬼,不對,明蓮,再次搖了搖頭,她扭過去些,讓林借風看她豁出大口的頸間。
林借風看到她的手已經被乾坤布灼燒出煙來,幾步走上前把布掀了下來,又擡了擡手,屋子瞬間亮堂起來,餘遙睜眼的時候被刺到,後退了幾步,沒站穩,一屁股做到了地上,林借風蹲下去,直視着他的眼睛說:“你夫人很愛你,她不願意和你見面,是另有苦衷。”
林借風先先支開了餘遙,又攤開紙,對着留在房間裏的明蓮說:“既然說不了話,那就寫下來吧,你不願意見你丈夫,是因為擔心自己吓到他嗎?”
明蓮拿起毛筆,緩緩在紙上寫下幾行字:是啊,你別看他人高馬大的,其實是個膽小鬼,追我的時候陪我玩密室,去鬼屋,每次都會被吓得鬼哭狼嚎,後來在一起很久之後他告訴我,如果第二天要去密室鬼屋,他要做一天心理建設,晚上都愁的睡不着,膽小鬼。但是......但是他膽子小成這樣,沒有一次拒絕過我的邀約,每次還要假裝他也很感興趣,傻死了。
林借風有些動容,他口氣放軟了許多,繼續問:“那你不肯走呢?是為什麽?”
明蓮寫道:本來我是要和鬼差走的,但是我聽到弟弟罵他了,罵的很難聽,我心裏難受得很,就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再抱抱他,摸摸他,像以前他在公司被老板罵之後,回家抱着我哭一樣,我想安慰他,有這個念頭後,我發現自己脫離了鬼差的隊伍,回到了家裏。
但是後來,我發現我走不了,我出不了我和餘遙的家,我嘗試過很多方法,都沒用,我好像被困住了,直到剛剛,我聽到有人喊我,我回了下頭,就到了這裏,是你在喊我嗎?
林借風點頭,他略微思索就想出了答案:“房子有時候是個天然的法場,朝向、風水,決定了房子的磁場,但是入住的人,決定了房子的陰陽,或許餘遙太過于思念你,強烈的執念加上你本身的執念,把房子變成了困住你的法場。”
他又問:“如果我能恢複你之前的樣子,你願意和餘遙見面嗎?”
隔天一早,餘遙帶着那雙高跟鞋到了長樂居門口。
昨晚走之前,張先生塞給他一張邀請函,囑咐他沒有這張邀請函是進不來長樂居的,一定記得帶上,為了避免昨天丢名片二次上演,他特意把邀請函拿到了手上。
第二次來長樂居,他有些輕車熟路,站在拱門前沒怎麽猶豫的就走了進去,然而就在他跨出步子後,手上的邀請函突然被點燃了,火差點撩上他頭發,他連忙松開手,火光飄落到地面,卻一點灰燼都沒留。
他驚魂未定,想到了張先生那句:“在長樂居,一切存在皆合理”。
他來的很早,八點剛過一刻,但是院子裏的人看起來都已經活動了一會兒了,一個睡眼惺忪的都沒有,看起來像大學生的林先生也是,今天周六,他不上學,穿了一身長褂,終于看着穩重了些,旁邊的張先生穿着白襯衫和西裝褲,兩人站在一起帥的餘遙有些自慚形穢。
他們倆在堂屋前等餘遙,林借風只是當尋常朋友一樣,看見餘遙招招手,自己先進了堂屋。
進了堂屋後,張眠卿問他有沒有聽過聊齋中“畫皮”的故事?,餘遙點點頭。
風流才子王生自以為遇上佳人,衆叛親離力排衆議也要和佳人成好事,結果某日透過窗看到所謂佳人是一個面目可怖的妖怪,此時妖怪正在床上攤開人皮,用毛筆往皮上畫五官。
林借風在堂屋內豎着攤開一張很長的宣紙:“我們今天用的法器,就是那怪物用來畫皮的毛筆,先說好,任何有違天道的做法都需要付出代價,但是長樂居內很特殊,你不會收到天道的譴責,所以有兩點你要記住,一、無論發生任何狀況你們都不能出長樂居,二、此道法依托陽氣,就和故事裏的妖怪天黑了就要把皮脫下重新畫一樣,太陽一落山,道法就會消失,你記住了嗎?”
餘遙在旁邊連連點頭。
林借風鄭重的拿出一只毛筆,那毛筆看着于尋常毛筆無疑,但觀察仔細點就能發現,這毛筆杆子通體瑩潤,沒有染上一絲墨跡,筆頭狼毫也絲滑透亮,好像一直被什麽保養着一樣。
張眠卿在一旁幫忙研磨,濃黑的墨水從墨條下流出,林借風用毛筆沾取少許,半大小子用老氣橫秋的毛筆,畫面其實是突兀的,但林借風的架勢很足,沒怎麽遲疑的在紙上落筆,短短幾筆勾勒出女人的線條來。
“一般來說,人死前什麽樣,魂魄就是什麽樣,如果跟着鬼差去了陰府,魂魄受到一定滋養,就能擁有自由變換相貌的能力,不過你太太選擇留在人間,就只能一直維持死前的樣子,她此前不想同你見面,是擔心吓到你。”
餘遙聽到這裏,臉上露出了很沉痛的表情:“我怎麽會害怕她?是不是.......是不是她知道我沒去看她的遺體?阿蓮,我只是不敢面對,我不敢面對你的死亡,你知道我的,我從前最怕鬼怪,但是因為你不在了,我反而慶幸這世上真的有鬼怪......阿蓮......”
餘遙也不顧及面子了,眼淚決堤而出。
張眠卿安慰道:“好了,就算你不害怕你太太,你太太也不願意這幅樣子見自己的愛人的嘛,你且等觀主畫完,你們就能見面了。”
林借風畫出大概的輪廓,又在符上寫下明蓮的姓名和八字,把符往放在地上的高跟鞋方向一丢,高跟鞋頓時被點燃,火竄到兩米高。
餘遙來不及痛惜高跟鞋,紙上的變化就讓他瞠目結舌,之間本來只有個輪廓的白紙線條逐漸變得立體,又憑空長出了細致的五官,餘遙再一眨眼,畫裏就伸出一只手。
那是阿蓮的手,餘遙很确定,他癡癡地伸手過去,握住了畫裏的手,下一秒,明蓮就借力從畫中“走”了出來。
明蓮出來後第一時間沒有和餘遙說話,哪怕餘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她先是朝張眠卿林借風二人颔首:“謝謝你們......”
林借風揮揮手:“多餘的話不用說,你的時間不多,去償你的願就好。”
明蓮點點頭,這才轉向餘遙。
餘遙連呼吸都忘記了,在那場災禍之後只出現在他夢裏的臉,此時活生生在他面前,有溫度,有呼吸,甚至身上還帶着熟悉的香水味。
這也太像一場美夢了。
“老婆......”
餘遙怔怔的喊,臉上還挂着沒擦掉的眼淚,模樣有點滑稽,明蓮對着別人還溫婉的臉,轉過頭對着丈夫卻扭曲起來“你個笨蛋,別人罵你,你不會辯解一下嗎?”
餘遙馬上反應過來老婆在說什麽,“可是他是你弟弟.......”
“我弟弟怎麽了?那小兔崽子本來也不讓我省心,你還是我老公呢,他憑什麽這麽說你?”
熟悉的語氣,不加掩飾的袒護,餘遙臉上滿是幸福的神色:“老婆說的都對。”
林借風和張眠卿走出堂屋,把空間留給這對遭到上天妒忌的眷侶。
“這次你要收他什麽?“氣”還是錢?”張眠卿邊走邊問,迎面撞上在院子裏亂跑的思思念念。
林借風一手撈了一個小孩:“說了幾次了,不準跑這麽快!”,說完放開手,小孩們嗚哇亂叫的跑遠了,前一秒林借風說的話沒有聽進去分毫。
林借風望着思思念念跑遠的方向,面上露出和他長相不相符的運籌帷幄:“你且看着,他不一定會謝我。”
餘遙今天一天都像在做夢,然而日光西移,他這才意識到這場美夢是有盡頭的。
“露臺上的多肉你要幫我管的呀,還有那盆蘭花,下雨天你記得幫我搬回屋子裏,還有你有兩套西裝在我們樓下的洗衣店,記得去取,還有還有,冰箱裏的餃子快過期了.......”
“阿蓮”餘遙打斷她,:“你沒有哪怕一絲一毫恨我嗎?”
明蓮慢慢閉上了嘴,看向他的眼神比黃昏溫柔:“我只是慶幸,留下的那個人不是我。”
......
林借風和張眠卿在書閣看了一天書,眼見着差不多日落西山,兩人放下書,回了堂屋。
堂屋內不知為何沒點燈,格外昏沉,林借風擡腳要往裏面走,張眠卿察覺到了什麽,攔了他一下,但林借風搖了搖頭,張眠卿明白他的意思,放下了手。
“林借風”黑暗中傳來男人狠戾的聲音,餘遙不知道打碎了什麽,取得一片瓷片,此時挾持着林借風,瓷片鋒利的一端抵在林借風脖子上。
“我知道你有辦法,你把阿蓮還給我,你把阿蓮還給我!”
男人驚雷似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開,林借風有些不适的皺皺眉,張眠卿馬上緊張的要上前,只是餘遙反映很快,又把瓷片往下壓了壓:“你們這群修道的人,無情無欲,根本不懂,林觀主,你有想見的人嗎?你知道親眼看着相見的人變成一張白紙是種什麽感受嗎?不亞于親眼看着她再死一次!,林借風,求求你了,把阿蓮還給我......”
林借風沒有絲毫懼色,語氣滿是不屑:“做不到,如果有本事你殺了我吧。”
餘遙在黑暗中的眼閃過恨色,他攥緊瓷片,自己的手反倒先滲出血來,他最後問一遍:“你能不能把阿蓮還給我?”
林借風只是答:“她本來就不是你的,她屬于天地萬物。”
餘遙發出一聲凄厲的叫喊,舉起手中的瓷片,但叫聲結束,瓷片怎麽也落不下來。
他緩緩放開了手,瓷片掉落在地上,整個人像被抽取了脊梁骨,也跌坐在地上,他開始朝林借風磕頭,一個比一個響,:“林觀主,救救阿蓮吧,觀主,在世菩薩,求求您了,林觀主!或者再一天,再讓我見阿蓮最後一天......”
林借風不為所動,高聲喊:“思思念念,送客”
兩個小丫頭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模樣很輕松的把人高馬大的餘遙架起來在地上拖行。
餘遙手裏的血跡拖出長長的血痕,訴盡主人的不甘心。
昏暗的堂屋內只剩張眠卿的輕嘆:“人吶,總是貪心”。
他彎腰點燃了桌上的燈,兩人隔着桌子入座,張眠卿故意在燈下撐着臉明目張膽的打量林借風,林借風本來心情就差,此時不耐煩的問:“看什麽?我長得不一樣了?”
張眠卿重複了一遍餘遙的問題:“看看我們觀主有沒有想見的人”。
林借風很自然的說有,張眠卿來了興趣,追問道:“誰,誰家的小丫頭”
林借風搖搖頭,“不是小丫頭”。
張眠卿臉色變得有點怪:“不會是......小夥子吧。”
林借風終于不賣關子:“楊澤,文學評論專業的泰鬥,我最近寫結課論文,很想能面對面問問他對于我選的課題的看法......”
張眠卿撫掌笑道:“你啊你”。
窗外,最後一抹日光也被吞噬,張眠卿意味深長的說了聲:“天黑了”。
林借風也說:“是啊,天黑了。”
他話音剛落,轉頭望向張眠卿,但身邊的人已然不見,座位上唯留一張白紙。
最後一縷日光從長樂居撤出,白天熱熱鬧鬧的長樂居,此時除了孤坐在燈旁的林借風外,只剩一地白紙。
想見的人沒有,想見的鬼,倒是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