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太子有罪(爆更)
太子有罪(爆更)
離開天牢,莊钰想去看看他的舅舅徐豐搖。
徐豐搖在皇宮外的府邸養傷,據說還沒有醒過來,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治好,也不知道請的太醫有沒有真心救治。
莊钰帶了一名禦醫,拿着太子的令牌,帶着常安出了皇宮。
他到了徐府,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因為徐府上下的人都認得莊钰。
只不過,莊钰在進入徐府的時候,看見一個面生的小厮,見了他就跑,轉頭好像要去給誰通風報信似的。
莊钰只當做沒有看見。
他在下人的指引下,到了徐豐搖養傷的屋中。
剛一踏入屋中,莊钰就看見一個人影,似乎閃到了屏風後。
莊钰微微眯了眯眼。
那個人影躲在屏風後面,也沒有辦法出去,幽暗的燭火搖曳間,不明顯地勾勒出他的身形,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莊钰還看見那人露了小半個袖角在外頭。
莊钰看了一會兒屏風後的那個人影。
過了一會兒,他收回視線,對禦醫道:“還請周大人看看徐将軍的傷勢。”
禦醫拱了拱手,去上前檢查昏迷中的徐豐搖了。
莊钰往旁邊靠了靠,不影響禦醫。他輕輕靠在旁邊的桌案一角,瞧着那屏風後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垂着頭,身影也挺瘦削,映在屏風上有一種孤絕感。
莊钰轉頭問旁邊徐府的下人,“在本王來之前,還有人來看過徐将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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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一臉茫然,搖了搖頭。
莊钰點了點頭,“如此,那便是偷偷的了。”
下人沒有聽懂莊钰在說什麽。
禦醫檢查了以後,告訴莊钰,徐豐搖的傷勢已無大礙,身體裏的餘毒也差不多消盡了,如今只待徐豐搖自己醒過來。
禦醫臨走前,還告訴莊钰,看徐豐搖傷勢的救治程度,他覺得宮中已經有一個和他一樣厲害的禦醫來過了,而且他很清楚,另一位禦醫應該是秦大人。
莊钰看過出宮的登記冊。
給徐豐搖治病的并不是秦大人,而是另外兩位太醫。
也就是說,有人偷偷帶了另一位醫術高明的禦醫秦大人,私自出宮,來給徐豐搖救治。
送走了禦醫,莊钰讓常安和其他下人都在屋外遠處候着,沒他的命令不許入內,吩咐完了以後,他便将屋門緩緩關上了。
關上以後,莊钰偏過頭去,對着屏風道:“王大人,又見面了。”
屏風後的人影輕輕晃了晃。
過了一會兒,王瑾昌還是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莊钰在徐豐搖的床榻邊坐下,望着王瑾昌。
今日傍晚時的憤怒此時此刻已經消散盡了,莊钰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只在心裏盤算着要如何才能救莊夜闌出來。他望着王瑾昌,安靜片刻,開口道:“王大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害了徐豐搖,又努力救他,究竟是希望他死,還是害怕他死?”
王瑾昌立在莊钰面前,不卑不亢,也沒跪下。他的臉頰一側還有不明顯的指痕,聞言,也不過是微微一笑,“太子殿下無憑無據,為何說是奴才害了徐大将軍。”
莊钰知道王瑾昌不會承認。
他轉過頭去,望着躺在床榻上,眉眼安靜、英俊、成熟的徐豐搖。過了很久,才開口道:“父皇病倒,你急于攬權,徐家是你的死對頭,你非常需要一個皇室繼承人為你所用,當你的傀儡,從始至終你盯上的人都是莊夜闌。其他皇子多半不願與你合作,因為他們都有各自的勢力與背景,又怎會願意與一個閹人同流合污。莊夜闌雖未曾流着莊家的血,卻也是名義上的一名皇子,而且他毫無背景,雖有一位名義上的母妃,可誰都知道那只是名義上的,若莊夜闌真的出了事,沒有人會替他出面,沒有人會保護他。所以,誣陷莊夜闌,再解救莊夜闌,直到把莊夜闌帶離皇宮,帶到別處去培養,是你的最終目的。”
王瑾昌沒有說話。
莊钰擡起眼來,望着王瑾昌,“畢竟叛國投敵是死罪,在你的計劃裏,莊夜闌要麽死,要麽跟随你。只要他願意跟随你,你就一定有辦法救他,如果我沒有猜錯,你也一定已經在暗中培養了許多勢力,這個勢力也許遍布整個大歷,也許再過一些時日,你就能讓這風雨飄搖的大歷徹底傾頹,是不是?你現在只需要一個名義上的皇子、傀儡,作為你扶天道的擋箭牌。”
屋中靜悄悄的,燭火無聲搖曳。
這個時候,王瑾昌終于單膝跪下,在莊钰面前,仰起臉來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好生聰明。”
火光搖曳映照在莊钰如白玉般的臉上,他平靜得可以說是毫無波瀾,“你誣告莊夜闌投敵叛國,自然也是在邊關動了手腳,因為你的計劃,你險些害得徐豐搖死了。”
王瑾昌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莊钰又道:“聽說你和我舅舅曾經是一同長大的竹馬,關系也還不錯,不過如今看來,竹馬也不過如此,我舅舅未曾對你不利,可你卻處處與徐家作對,如今更是差點将他送上死路。”微微一頓,他喃喃道,“果真是再深厚的情感,哪怕是一起長大,都抵不過一朝一夕的人心險惡、權力争奪。”
王瑾昌臉上的笑容徹底沒了,“太子殿下,有些事情眼見不一定為實,你以為他徐豐搖未曾對我不利,可殿下又是否知道,徐豐搖還有他背後的徐家如何負了我,如果不是他們,我也不會成為一個閹人,如果不是他們,我又怎會……”
情緒似乎有那麽一絲的激動,王瑾昌又很快讓自己平複下來,白淨的臉上又恢複了微微的笑容,“不說這個了,陳年舊事而已。”微微一頓,“太子殿下既然已經明了,那麽其實如今的選擇權是在太子殿下,而不是莊夜闌。”
莊钰沒有說話。
王瑾昌站起身,“莊夜闌很聽殿下的話,殿下說一他不說二,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所以,殿下想讓莊夜闌死或者生,也不過是殿下一句話的事情。殿下想讓莊夜闌生,就讓他認了這謀逆叛國之罪,奴才自有辦法帶他走,只不過殿下往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當然……也是有可能見到的,畢竟這天下,總不會永遠都是那老不死的,也許下次再見面,殿下和莊夜闌都已經是陛下了。”微微一頓,“殿下想讓莊夜闌死,那就更簡單了,只要他不認這罪,那麽今日、平日,或者是後日,只要奴才想,就會以殿下的名義賜他一杯鸩酒,送他永生。”
“殿下也不用想着用徐家的兵權來威逼奴才,”王瑾昌道,“如今時局不穩,徐豐搖又還沒有醒來,殿下應該随時擔心別的皇子,擔心自己是否能登上那個皇位,而不是把徐家的這點兵權用在奴才這個閹人身上,抓了奴才,引得別的皇子趁亂而入,因小失大可就不好了。”
莊钰還是沒有說話。
王瑾昌說完話了,也不着急,就這麽安靜地等着。
不知是哪裏吹來的一陣風,将屋中燭火吹得搖晃不止。莊钰望着那搖曳的燭火,不知自己在想什麽,好像想了很多東西,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想。
一片花瓣從半掩着的窗外飄進來,落在桌案上。
莊钰想,春天要來了。
安靜了很久、很久,他終于起了身,問王瑾昌:“你會照顧好莊夜闌嗎?”
“自然,”王瑾昌臉上的笑意更濃,“莊夜闌對奴才來說很重要,奴才自當會盡心竭力服侍好他,這一點殿下不用擔心。”
莊钰也回給王瑾昌一個不達眼底的笑意,“那容本王想一想吧,王大人請回。”
王瑾昌終于是給莊钰行了一個禮,離開了。
常安沒有想到,王瑾昌竟然會從徐豐搖的屋中出來。
等王瑾昌走了,常安連忙推門進來,看見莊钰安然無恙,才松了一口氣。
常安震驚又不解地問莊钰:“王瑾昌怎麽會在這裏?方才明明沒有看見他進來的……殿下沒事吧?”
莊钰有些晃神。
王瑾昌走了以後,莊钰才慢慢地松懈下來,如今像是脫力了一樣,靠在床榻邊的木欄上,閉着眼,聲音很輕,“我親手養大的人,如今要送給別人,讓他去為虎作伥了。”
常安怔了怔。
莊钰的眼眶有些紅,“我要他死,他一定會心甘情願喝下那杯鸩酒的,他甚至都不會一絲一毫怨言。如果他死了,我也就少了一個日後的禍患,也可以不用再有忌憚,可以直接拿下王瑾昌,還有他背後的王氏集團。”
常安好像明白過來,莊钰在說莊夜闌,可他還是不明白,也接不上話。
“可是……”莊钰的聲音很輕,像喃喃的夢呓一樣,“我怎麽就這麽不忍心讓他去死呢。”
很多年前,莊钰想過,如果莊夜闌要對他不利,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莊夜闌,不管是用什麽辦法。
這個念頭在莊钰心中存在了很多年。
可是如今,到了今天,眼看着莊夜闌要走上那條和莊钰相對的道路,明知道莊夜闌未來必然會是莊钰的敵人,莊钰卻沒有辦法下狠心賜他一杯鸩酒了。
只要殺了莊夜闌,一切就都可以簡單地結束了。
到了臨頭,莊钰又心軟了。
莊钰恨極了這樣心軟的自己,就像七年前,他剛剛重生回來,一次又一次對年幼的莊夜闌心軟。
就是因為他的心軟,讓莊夜闌現在和自己的感情這般深厚。
如果當初莊钰就心狠手辣,他如今又怎麽會狠不下心來殺掉莊夜闌?
可是如果當初莊钰心狠手辣,他和莊夜闌,也沒有這七年來的相伴成長了。
莊夜闌不會趴在他的桌案邊陪他讀書、看他練字,莊钰也不會在晚春時分帶莊夜闌去放紙鳶,更得不到如今的這一聲聲真心實意的“皇兄”、“太子哥哥”。
“也許這就是命吧。”不知過了多久,莊钰終于開了口。
他垂下眼來,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重來一次,還是救了莊夜闌,重來一次,哪怕将莊夜闌親自養在身邊,還是避免不了讓莊夜闌成為自己的敵人。
正如王瑾昌所說,莊钰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和莊夜闌見面了。
先讓莊夜闌活下去吧。
莊钰沒有辦法,和上輩子一樣,他寧願服毒自盡,也不願意殺了莊夜闌。
所以,他這次也會救莊夜闌,只不過,以後誰生誰死,莊钰也不知道。
……
回到宮中,莊钰在常安的服侍下,先去沐浴了。
莊钰打算再去天牢看一看莊夜闌。
可能是最後一次看莊夜闌了。
所以想打扮好一些。
但又怕莊夜闌發現什麽端倪,所以莊钰也沒敢弄得太大張旗鼓。他只是沐浴了以後,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華服,又親自熬了一份粥,帶去了天牢。
天牢的人得到了王瑾昌的命令,放莊钰進去了。
夜裏的天牢,比白日更多了些陰涼之氣。
莊钰走到莊夜闌的牢房外,等獄卒為他打開門。
他走進去,看見莊夜闌好像靠在那兒睡着了,于是放輕了腳步,來到莊夜闌面前,輕輕地跪了下來。
莊夜闌沒有睡熟。
他渾身都燙得厲害,痛到骨子裏,根本睡不着,阖着眼也只不過想養些精神,聽見聲音他就睜開了眼。
在昏暗的牢獄裏,看清莊钰的模樣,莊夜闌怔了一會兒。
莊钰身上的香氣幾乎将牢獄中的陰冷血腥味給逼退了。
“我給你帶了一份粥,”莊钰端起那碗粥,“喝一點吧,我親自熬的。”
莊夜闌垂眼看了一下那碗粥。
太昏暗了,看不清是什麽粥。
他聽話地喝了一口,莊钰喂給他的粥。
是紅豆粥。
莊夜闌的身影微微一頓,在嘗出來是紅豆粥以後,許久都沒有說話。
莊钰一口一口地喂給他。
喝到還剩下小半碗的時候,莊钰忽然開口,對莊夜闌道:“你不怕這碗粥裏有毒,我其實是來殺你的?”
莊夜闌的身影再次一頓。
但片刻後,他擡起兩只被枷鎖束縛住的手,一把将莊钰手裏的碗接了過來,仰起頭,咕嘟嘟将剩下的小半碗粥喝光了。
喝完粥,莊夜闌對莊钰彎起眼睛一笑,“有毒也喝,太子哥哥辛苦了,還特意為我熬這樣一碗粥,而不是直接給我一杯鸩酒。”
莊钰沒有說話。
牢裏很暗,他幾乎看不清莊夜闌的模樣。
在這一瞬,莊钰真的忍不住,擡起手來,指尖輕輕撫過莊夜闌的眉眼,在蹭過莊夜闌的臉頰時,莊夜闌主動偏過頭,把臉頰放進莊钰的掌心蹭了蹭。
也許是莊钰的動作太不尋常,莊夜闌閉着眼問:“太子哥哥,我真的要死了嗎?”
莊钰的手輕輕顫了顫。
片刻後,他說:“你不會死的。”頓了頓,“我說過,有我在,你不會死。”
莊夜闌笑了一下,更用力地蹭了蹭莊钰的掌心。
黑暗中,莊钰感覺自己的掌心有些濡濕。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莊夜闌在黑暗中跟莊钰說:“太子哥哥,我其實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
莊钰很輕地“嗯”了一聲。
莊夜闌道:“我不怕死,我就怕你不要我,怕你把我丢下。”
莊钰沒有應聲了。
莊夜闌又道:“我可以去死,但我不想你把我丢開,不想你像小時候那樣,老是不要我。”微微一頓,他往前靠了靠,下颔抵在莊钰的肩窩上,“小時候,你總是想要把我趕走,我害怕極了。你去了天福山,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就自己跑過去了……後來被人擄走,我也以為是你不要我了,被扔到山底下還想回去找你,沒想到踩到了捕獸夾……”
寂靜了一瞬,莊夜闌閉上眼,鼻尖輕輕蹭過莊钰柔軟又泛着桂花香的頭發,“皇兄,我在這個世上沒有……沒有人陪着我了,我只有皇兄。”
莊钰還是沒有說話。
他只是擡起手,輕輕摸了摸莊夜闌的頭,像過去很多個時刻一樣。
莊夜闌很快就睡過去了。
粥裏有安神的藥,至少今夜,莊夜闌能夠好好睡上一覺。
莊钰抱着莊夜闌,慢慢地把莊夜闌放下去的時候,莊夜闌的唇蹭過莊钰的耳朵,柔軟的、溫熱的。
莊钰的動作微微停了一下。
他将莊夜闌放在地上鋪的草席上。
莊钰跪在莊夜闌的身邊,看着莊夜闌的睡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莊钰把莊夜闌從山腳下背上來的時候,在莊夜闌還需要養傷的日子裏,莊钰都經常這樣看着莊夜闌。
等莊夜闌入睡以後,他才會睡下。
後來漸漸的,就變成莊夜闌守着莊钰入睡了。
莊钰覺得他可能真的和莊夜闌沒有緣分。
不然怎麽會兩輩子,兩個人都必須走上相對的兩條路,不管發生什麽,不管怎麽選擇。
可能真的是命吧。
莊钰伸出手來,用指節輕輕碰了碰莊夜闌的臉頰。
最後,莊钰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印泥,拿着莊夜闌的手,沾上了印泥,在一份紙張上按下了手指印以後,起了身,離開了牢獄。
……
翌日,莊夜闌被人弄醒以後,又一次被押出了牢獄。
莊夜闌以為王瑾昌又要給他用刑了。
沒想到,他們把他帶到了皇宮的祭壇上,在燦爛刺目的陽光下,在無數朝臣的目睹中,拿出一張蓋過手指印的罪狀,高聲地念。
莊夜闌不知道那張罪狀自己是什麽時候按上的手指印。
他跪在祭壇上,在冰冷的日光下擡起眼,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莊钰。
莊钰靜靜地聽王瑾昌宣讀莊夜闌自己“承認”的叛國投敵罪。
聽完以後,莊钰對着衆朝臣說了一段話。
隔得有些遠,莊夜闌好像沒有聽清,但又好像聽清了,大概說的就是,莊夜闌叛國投敵,罪不可赦,首先将他從大歷皇室中除名,從此以後,莊夜闌不再是六皇子,也不再是他太子殿下的弟弟,與大歷皇室再無半點瓜葛。
其次,因為莊夜闌犯下了叛國投敵這樣的大罪,本應誅九族,但莊夜闌已經沒有了九族,唯一與他有關的人只有莊夜闌名義上的母妃和太子,莊钰表示莊夜闌犯下這樣大罪,自己也有過錯,他會自省與閉關一個月,日日吃齋抄誦佛經,為大歷祈福。
最後……
莊夜闌看着莊钰轉過身來,望着他。
日光太刺眼了,莊夜闌幾乎看不清莊钰臉上的表情,可他還是竭盡全力眯起眼,去看莊钰,去聽清莊钰說的話。
莊钰看了莊夜闌一會兒。
最後,他說:“莊夜闌投敵叛國,罪不可赦,賜死刑,即日行刑,死後不能入皇陵。”
說完以後,莊钰轉身離去了。
莊夜闌跪在祭壇上,突然掙紮起來,沖着莊钰的背影喊道:“皇兄!”
莊钰腳步都未曾停頓一下。
莊夜闌望着莊钰的背影,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也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血來,“太子哥哥……你說過不會……”
不會趕他走的。
除名、死刑……
當夜,莊夜闌趁着獄卒給他送飯,從天牢裏跑了出來。
獄卒要去抓,王瑾昌卻只是在暗處微微擡了擡手,讓他們不用管,反正莊夜闌也逃不出去,而且他很清楚莊夜闌并不想逃。
遲來的春夜下了一場暴雨,雷聲滾滾,白光不斷地閃過天際。
莊钰跪在佛堂裏,聽着外頭的雨聲,有些恍惚。
天福山上也有過這樣的雨夜。
莊夜闌怕打雷,也怕閃電。
所以那個時候,小小的莊夜闌躺在莊钰身邊,把臉埋在莊钰懷裏,渾身發着哆嗦,莊钰想睡覺都被他搞得不得安寧,最後只能騰出手來,輕輕拍他的背。
如今,又是一個雷電交加的雨夜。
莊钰在佛堂裏,聽見外頭傳來比雨聲更急的腳步聲。
他聽見有人隔着門喚他:“皇兄……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你開門,看我一眼……”
莊钰閉上眼。
他想裝作沒有聽見,可外頭的聲音實在是聒噪。
又一道白光閃過,伴随着滾滾的雷聲。
莊钰站起身,走到門邊,将門打開了。
莊夜闌渾身都被雨淋濕了,他跪在佛堂外,滿臉的水,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他擡起眼來,望着莊钰。
“皇兄,”莊夜闌道,“我……”
莊钰問道:“你不是說你不怕死嗎,你不是說為了我,你可以随時去死嗎?為什麽還要逃出來,我已經如你所願了。”
莊夜闌沒有吭聲。
莊钰把手裏一個東西扔了出去,正好扔在莊夜闌的面前,“東西還給你。”
莊夜闌垂下眼來,看見落在雨水中的,是那條他出征前送給莊钰的紅豆手串。
手鏈被雨水打濕,靜靜躺在地上。
一道白光閃過,莊夜闌的身子輕輕顫了顫。
他将紅豆手串撿了起來。
莊钰垂眼看着他,“時至今日,我還是很後悔當初把你撿了回來,我費了如此大的力氣将你養大,教你這許多,你卻叛國投敵,實在是令我失望至極。”
“我沒有……”莊夜闌的聲音很啞,“皇兄,你不相信我……”
莊钰冷聲道:“別再叫我皇兄了,你如今已經不是莊夜闌,也不是我的弟弟了,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
莊夜闌的唇動了動。
他終于不再辯解,而是就這樣靜靜地跪在傾盆大雨中,手裏握着那條紅豆手串,漆黑眼底一寸寸黯淡下去。
莊夜闌對莊钰道:“太子殿下,你親手殺了我吧。”
莊钰沒有說話。
莊夜闌又重複了一遍,“殺了我吧,太子殿下,我知道,您一直都不相信我,也一直提防着我,親手殺了我,您也能了結了心頭的禍患。”
“你以為我不敢嗎?”莊钰道。
他手腕微微一轉,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可那把匕首,是之前莊钰送給莊夜闌的禮物,上面還有一顆鮮紅的瑪瑙,像紅豆一樣,被雨水淋濕。
莊钰握着匕首,隔着雨幕,将冰冷的刀刃抵在了莊夜闌的脖頸上。
莊夜闌沒有動,也沒有躲。
他閉上眼,雨水混着淚水滾燙而下。
久久的,都沒有什麽動靜。
莊夜闌想自己往前撞在刀刃上。
可下一刻,他感覺脖頸上的力道一松。
匕首掉在了地上,落在雨中。
莊钰道:“佛堂之外,殺人是罪過,你也不要死在這裏。”
莊夜闌沒有說話。
莊钰的手被雨水淋濕了,但也就只有手而已。他收回手,垂下來,指尖上的雨水緩緩滴落在佛堂跟前的臺階上,暈開一滴一滴的深色水漬。
莊钰沒有跟莊夜闌再說一句話,就回到佛堂,重新關上了門。
外頭的雨下了一夜,雷聲與閃電也交織了一夜。
明明曾經那麽害怕雷電,可莊钰看見,佛堂外的那個身影,在那兒跪了一整夜,快天亮的時候,才離開。
今日行刑,莊钰也沒有去。
差不多日落時分,有人來傳消息,說是天牢被劫了,還起了大火,不知道有多少人逃了出去,也不知道燒死了多少人。
莊钰靜靜地跪在佛祖跟前。
過了很久,等來報信的人走了,莊钰才低下頭,慢慢地将緊握的手心展開。
在他的手心裏,躺着一顆紅豆。
那是從莊夜闌送他的那個紅豆手串上取下來的一顆。
莊钰垂眼望着手心裏的紅豆。
良久寂靜後,他收攏手心,彎下腰,俯身跪拜,将額頭抵在冰冷的石磚上,對面前的佛像道:“大歷太子有罪……”
佛像莊嚴,不言不語。
莊钰閉上眼,眼眶悄悄泛紅了,良久寂靜後,才道:
“罪在無能,不能護住重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