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都是傻話

都是傻話

慶德八年,大歷皇帝駕崩。

大歷太子莊钰時年十八歲,本該是他繼承皇位,可在先帝駕崩當夜,多年來一直在封地無聲無息的陳留王突然手捧一份密诏入京,說這是先帝駕崩前讓人留給他的。

那封密诏上,赫然寫的是,讓這位陳留王繼承皇位。

陳留王是先帝的表弟,年紀與先帝相仿,他突然只身一人入京,捧着一封密诏,幾乎攪亂了整個明安的風雲。

先帝确實沒有給莊钰留下任何傳位诏書,這倒是在莊钰的意料之中。因為父皇不喜歡他,上輩子也是如此,到死都沒有留下一句願意把皇位傳給他的話或者一封诏書。

但是先帝居然會把密诏留給陳留王,這是莊钰沒有想到的。

畢竟上輩子,先帝駕崩後,便是幾個皇子争權奪利,還有莊夜闌和他的一些恩恩怨怨,完全沒有牽扯到陳留王,陳留王甚至在莊钰的記憶裏相當淡薄,仿佛從來不存在過這個人。

不過莊钰也沒有覺得很奇怪。

因為改變了一件事,很多事情也會随之而改變。比如莊夜闌從此以後,都不再是皇室的人,莊钰也很有可能再也見不到莊夜闌,這是和上輩子截然不同的事情。

所以……也許是因為重生改變了這件事情,所以莊钰以後的命運也會因此而改變。

陳留王入京後,皇後徐清急召徐家人入宮商議,認為應當把陳留王殺了,就當做那封密诏從來不存在過。只要那封密诏不曾被旁人知曉,皇位就還是莊钰的,畢竟他是太子,不管皇帝有沒有留下遺诏,皇位都應該是他的。

于是,徐清和徐家人最終商議決定,先讓陳留王入宮,待他入宮後,再直接進行絞殺。

然而,也不知道當夜是誰走漏了消息,讓陳留王知道了宮中有人要殺他,于是陳留王翌日清晨就離開了明安,十日後,他重新率領數萬兵馬回來,包圍了明安。

那是一個相當黑暗的夜晚。

皇宮中一派死寂,因為先帝駕崩沒多久,本就是四面都挂着雪白的帷帳,沒有月光的照耀,顯得更加凄冷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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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還沒有來得及舉行,莊钰依然是太子。

徐豐搖本在邊關,接到急報已經往明安趕了,可是莊钰算過,徐豐搖最早也要後日才能回到明安,而陳留王今夜就可以蕩平整個明安。

不是說明安沒有兵馬,也不是說皇家羽林衛不能保護莊钰,只是莊钰很清楚,別說明安的兵馬和皇家羽林衛,就連徐家人如今都已在暗中分崩離析,從上次徐清召集徐家臣子在宮中密談,天還沒亮就有人将消息透露給陳留王就可以看出來,徐家的人并非全都忠心于太子。

因為皇帝不喜歡莊钰,是人人都知曉的事情,之前皇帝還在世的時候,這些人也許還願意做做樣子,如今皇帝不在了,很多人就開始為自己的後路考慮了,他們覺得莊钰不得皇帝喜愛,又無大志,還拖着一副總是病弱不堪的身子,怎麽可以繼承皇位,怎麽來擔下這個重任。

不過說到頭,也還是為了滿足他們個人的私欲。

在動亂的時候,人們急于各奔東西,四處投靠,有人投靠了陳留王,認為陳留王才是天命之子,畢竟他手握密诏,而且論年紀論資歷,他來登基更合适,有人則投靠了別的皇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徐清是先帝的皇後,如今先帝駕崩,徐清就什麽都不是了,何況徐清生前并不受寵,而徐豐搖也是先帝封的大将軍,先帝駕崩了,許多人覺得徐豐搖也該死了,該把大将軍的位子讓出來了。

恰逢西戎的戰火一路向南燒,陳留王更是向天下宣稱,自己若是當了皇帝,必能還百姓一個安寧的天下,而如今的太子則不可以。

于是,越來越多人投靠陳留王。

這一夜,月光極其淡薄,昏暗得照不透黑暗。皇宮裏寂靜極了,莊钰身在東宮,坐在桌案前,桌上放着幾封回信。

危急時刻,莊钰還是向其他幾位皇子,以及另外幾位将軍發出了請求,希望他們能回明安來助他一臂之力。

莊钰沒有和這些将軍或者皇子有過什麽矛盾,除了四皇子。然而,真的到了這種時候,沒有人願意幫莊钰、幫徐家。

畢竟徐家繁榮太久了,他們早就看不慣了,恨不得這一次就将莊钰置于死地。

桌案上放的回信,全是這些人的各種推拒之詞。

也沒有太意外。

莊钰坐在那兒,一襲白衣,長發未束,披散在肩頭,順滑又烏黑,如瀑布般。常安陪在他身側,不安地望着莊钰。

燭火将莊钰的側顏照得有幾分血色,但常安知道,莊钰前些日子才染了熱疾,此時此刻身體應該相當不舒服。

也許是鬼迷了心竅,常安忍不住跟莊钰說:“要是……六殿下還在,他一定會不顧一切殺出去,和陳留王決一死戰的,要是六殿下還在,不論如何,一定會有人站在殿下身邊……”

莊钰的眼睫輕輕動了動。

已經很久沒有人跟他提過莊夜闌了。

他也快要把莊夜闌給忘了。

常安說得沒錯,如果莊夜闌還在,面對如今這個情況,莊夜闌一定會不由分說殺出去,哪怕他只有一個人,也會拼死為了莊钰把陳留王給殺了。

不……也許,如果莊夜闌還在,陳留王甚至根本不會出現,可能在先帝駕崩後,莊钰會看見一個和上輩子一樣,一改曾經面龐,将莊钰的一切都剝奪的惡鬼。

誰也不知道命運會如何走下去。

常安見莊钰沒有回答,似乎也是陷入了回憶裏,于是又道:“殿下……要不是試一下,拖延時間,派人去找六殿下?也許他會回來救咱們……”

莊钰垂着的烏黑眼睫很輕地扇動了一下。

他搖了搖頭,白皙修長的指尖捏起一封來自某個皇子的回信,将這封回信放在火上緩緩地燒了,“他不會回來,就算他要回來,王瑾昌也不會讓他回來,如今大歷動亂,正是王瑾昌養精蓄銳的好時機,等到我們都鬥得兩敗俱傷的時候,王瑾昌才會出現。”微微一頓,“何況,我親自把莊夜闌趕走,他不記恨我便很稀奇了,怎麽可能回來助我。”

常安怔怔地望着莊钰。

莊钰看上去很平靜,跪坐在那兒的時候,身板也挺直。

把這些信都燒光以後,莊钰才擡起眼來,望向窗外的夜色。

夜色依然漆黑,像是一只長着大嘴的妖怪巨獸,誰走出去,就會被這個巨獸一口吞沒,屍骨不留。

安靜了很久,莊钰轉過頭來,對常安很輕地道:“去給我舅舅送一封信,讓他不要回明安了。”

常安愣住了:“什、什麽?!”

莊钰道:“回來了也沒有用,我要離開明安了,讓我舅舅在姬川河對岸等我。”

“殿下……”常安好像明白了什麽,眼眶紅了,“您要離開明安?”

“對。”莊钰很平靜地垂下眼來,“明日我會開城門,迎陳留王入宮,親自将玉玺交給他,之後,我會告訴他,我自請離開明安,去姬川河以北的封地去。”

常安忍不住了,身子都有些顫抖,“殿下!您是太子殿下!您才該是皇……皇帝啊!”

“在如今這個時候,”莊钰道,“能免去的殺戮,便盡可能免去吧,左右徐家已經分崩離析,沒有多少人願意支持我,我跟陳留王硬碰硬,也不過是死路一條。若是真的召集羽林衛來護佑我,也不過是白白害他們送命罷了。人人都有家,沒必要為我這個勢微力薄的太子殺個頭破血流,何況明安還有這麽多百姓,若是真的打起來了,一把火過去,他們就沒有家了。”

常安的嘴唇顫了顫,沒有說話。

莊钰聲音輕輕的:“這片土地上,已經沒有多少安寧的地方了,我不想再毀掉一個明安,這裏……”

這裏曾經也很美,晚春到來的時候,有柔軟的春/光,冬日也有紛紛揚揚的白雪。

明安是個好地方,莊钰也曾與一個人在這邊度過了七載時光,所以他也不希望明安淪為一個千瘡百孔的戰火之地。

犧牲他一個人,就能護佑千萬百姓,和明安這片淨土,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莊钰讓常安去送了信,自己去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徐清。

徐清一開始當然是不同意,她寧願自己死都不希望看見莊钰走到如此境地,可莊钰告訴徐清,她死了也沒有用,她死了也換不來一點回轉的餘地。

倒不如好好活下來,也許将來,他們都還有能重新回到明安的這一天。

徐清終于頹然坐在皇後之位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一夜格外漫長。

回到東宮,莊钰準備好好沐浴一番,梳洗過後,再去開城門迎接陳留王。

在白霧缭繞的浴池中沐浴的時候,莊钰想起了之前莊夜闌也曾在這裏沐浴過,想起白霧中窺見的,莊夜闌身上斑駁的傷痕。

想起莊夜闌背上那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的傷疤。

莊钰将自己往浴池深處陷了陷,任由滑膩溫暖的水沒過他白皙的肩頭,閉上眼,總覺得眼眶有些發燙。

也許正如常安所說,如果莊夜闌還在的話,莊夜闌拼死都會為莊钰殺出一條血路,送莊钰上皇位。

可莊钰并不後悔自己做了當初那個決定,把莊夜闌從皇室除名,狠心送莊夜闌離開。

因為莊夜闌跟在他身邊,也非常危險,像莊钰如今這個境地,哪一天被刺殺,哪一天死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每次想到這裏,莊钰都會告訴自己,也別把莊夜闌想得太好了,上輩子反手一刀讓莊钰被玩弄于榻上的人,也是莊夜闌。

所以,別指望別人,往後的路,還是自己走吧。

天亮之際,莊钰由常安為他換上大典上太子的華服,帶着玉玺,獨自一人前去迎陳留王入明安城。

城門打開的時候,恰好是天光最明亮的時候,陳留王已經候在了城門之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莊钰。

莊钰也擡起頭來,看着陳留王。

陳留王年過四十,有些胖,面相不太好,留着一撇小胡子,眼睛很小,在陳留王身邊,還有個穿着铠甲的年輕男人,倒是有幾分氣場,莊钰看了一眼,不認得,也沒多看了。

“太子殿下,”陳留王臉上帶着笑,“怎麽親自出來迎接了。”

天光大亮,刺得人有些難睜開眼。

莊钰微微眯起眼,和陳留王對視一陣,最後他拿出了玉玺,雙手捧着。

陳留王身後的大軍都傳來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莊钰雙手捧着玉玺,擡眼定定望着陳留王。

他不用說話,相信陳留王也能明白。

果然,陳留王瞧着那玉玺,微微一笑,“果然還是太子殿下識時務。”

莊钰沒有說話。

陳留王又道:“本王不便下馬了,還望太子殿下,親自将玉玺送到本王面前。”

莊钰捧着玉玺往前走了兩步,已經離陳留王很近了。

然而,陳留王卻用馬鞭挑起莊钰的下颔,瞧了一會兒,突然又道:“不行,本王可不敢拿這玉玺,萬一有人說本王拿大軍威逼太子殿下可如何是好?”

莊钰其實料到了這一層。

他知道自己今天來,就是來受辱的,所以不管是什麽,他都做好了準備,也都接受了。

天色透白大亮,在大軍衆目睽睽之下,莊钰捧着玉玺,單膝跪下,又變成雙膝跪下,身板挺直,玉玺高高遞向陳留王,道:“還望陳留王收下玉玺,繼承皇位,一統天下。”

陳留王身邊的那個年輕人看着莊钰。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莊钰的側臉,那側臉被陽光照着,仿佛鍍上了一層柔軟的金光。見第一面的時候,看見莊钰要奉上玉玺,他就覺得這個太子很軟弱,可此時此刻,看着莊钰跪在那兒,他竟然又覺得,軟弱只是表象,軟弱之下,藏的似乎是掰不斷的傲骨和深藏的、難以預料的狠。

陳留王當然沒有想這麽多。

他終于哈哈大笑了起來,羞辱莊钰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揚手一接,接過的玉玺,率兵浩浩蕩蕩地進城進宮了。

因為莊钰夠“軟弱”,所以陳留王沒有把他當一回事,當夜就準許莊钰離開明安,前往姬川河以北的封地。

于是,莊钰當夜從東宮收拾東西,準備帶常安和徐清離開,去姬川河與徐豐搖彙合。

莊钰帶了很多書,在收拾剩下的東西的時候,他在一個雜物箱裏,看見了一個被燒得只剩下半個骨架的紙鳶。

這個雜物箱的角落裏,還有一顆小小的紅豆。

莊钰看了很久。

他把這個雜物箱也帶上了馬車。

離開明安以後,莊钰知道自己不再是太子了,他從此以後就是姬川王,可這沒有關系,因為他心中清楚,陳留王不會在明安待多久,自己也總有一天會回到明安。

在馬車上,莊钰無意間拿了一卷書來看,翻開這卷書的時候,竟然有一封信從書頁當中滑落了出來。

莊钰俯身撿起那封信。

信上的字跡無比熟悉,上面寫的是:

“太子哥哥親啓。”

莊钰看見這筆跡的瞬間,心髒都輕微地顫了一顫。

但是打開這封信,莊钰就知道,這是莊夜闌以前留下來的,大概是某一年去軍營之前,偷偷塞進他書卷裏的,結果不知道為什麽,莊钰就再沒看過那卷書了,所以也一直沒有看過這封信。

莊钰垂着眼,拆開信以後,一字一句讀下來。

讀完以後,莊钰将信疊了起來,放到了随身帶着的那個雜物箱裏,和紙鳶、紅豆一起。

常安在莊钰的身側,知道莊钰看了莊夜闌的信。

他有些好奇,又不知道該不該問,最後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了,開口問道:“殿下……六殿下說了什麽?”

莊钰沒有說話。

多日趕路,他又有些發燒了,渾身都熱得難受,恍惚中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的天福山,在睡夢中發低燒的時候,有人在他身邊,給他敷上溫熱的毛巾,用小小的手摸他的手,希望能幫他降降溫。

莊钰輕輕靠在馬車的窗邊,閉上眼,安靜了很久,才啞聲輕輕道了四個字:

“沒說什麽。”

無非是,一些小孩子的傻話罷了。

說什麽想一輩子陪在他身邊,一輩子輔佐他,還說什麽一輩子不想娶親不想封王……

全都是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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