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最後一步
最後一步
莊钰入明安城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三年前,莊钰離開明安城的時候,明安還是大歷的繁華都城,雖然如今明安依然是大歷的都城,但顯然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以前的明安城晚上會關城門,可白日裏絕對是開門放行的,讓百姓和來往的商人行者自由出入,遠遠望去都是一派繁盛熱鬧的景象,可是如今,莊钰和随行的侍從立于高丘上望的時候,就發現明安城的城門是緊閉的,而且此時此刻明明的大白天,卻感受不到明安城裏一絲一毫熱鬧的氣息,甚至連聲音都聽不見。
明安城外的荒草已經半人高了,竟然也沒有人去修整一下。至于明安城門前的那條河,已經徹底幹涸了。
莊钰的侍從之首叫岑适。他也察覺了不對勁,低聲對莊钰道:“殿下,這明安城不對勁,要不屬下去探一探路,再做決定。”
莊钰當然知道不對勁,哪裏有都城的城門白天緊閉,城門外還生長了那麽高的野草,四下裏都透出一股無邊的荒涼來。
安靜了一會兒,莊钰聲音很輕地道:“今日是三月幾日了?”
岑适回答道:“二十九日了。”
莊钰道:“當時使者同我說,務必趕在二十九日的申時之前到達明安,不然明安百姓就要遭難了。我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但已經沒有時間了。”微微一頓,他沒有猶豫,只是輕聲道,“走吧,下去吧。”
岑适沒有說話。
他側頭看着莊钰。
莊钰換上了新的衣裳,但還是披着那件玄色的外套,并且用玄色外套的兜帽遮住了面容,從岑适的角度,只能看見被風吹起的莊钰的發絲,和那若隐若現的鼻尖,莊钰策馬緩緩往前的時候,兜帽被風吹得微微往後揚,那側臉還是一如既往顯得溫柔白皙。
可不知為何,岑适總覺得這次回明安,必然會出事。
只是究竟要出什麽事,他也不知道。
莊钰既然已經發話了,這一行随從自然也是跟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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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高丘往明安城的城門過去的路上,莊钰策馬行得很慢,因為他看日頭就知道時間,距離申時還有一段時間。
莊钰策馬行得慢,其實是在思考。
他在思考他會遇到什麽樣的危險,是否能夠提前做準備。
莊夜闌已經說了,莊钰回去就是送命,那麽證明,明安城派人送信是有陰謀的,但莊钰也知道,那位使者說的話應當不是假的。
“如今明安百姓已身處火海之中,只有殿下回去能救他們了。”
莊钰想起那個時候,使者湊近他時的眼神,就知道這一定不是騙人的。
而且如今看明安城外的景象,如此荒涼,便知曉在莊钰離開明安的這些年,明安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一個都城變成這幅模樣。
莊钰想,如果有人要殺他,似乎完全沒有必要把他引回明安城再殺他,完完全全可以派人去姬川刺殺他,根本不需要等到莊钰到了明安再說。
那麽一定是明安有什麽事情,必須要莊钰前來。
會是什麽事情呢?
百姓們身處火海……必須要莊钰出現。
在緩緩策馬往前的時候,莊钰的心中隐隐浮現出一個念頭,只是這個念頭他想到的瞬間,連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有什麽事情一定要莊钰出現的?
那只有和“莊”這個字有關的事情了。
自陳留王入主明安,莊钰親自奉上玉玺以後,大歷這片疆土其實就和“莊”這個姓氏沒有多大關系了,哪怕後來在陳留王死後,依然是莊钰的兄弟在争權奪位,但幾個非莊姓的王爺早就将大歷的疆土分成了幾塊,再加上如今五皇子雖然即位,可他軟弱無能,聽聞上朝也不理政,所謂把控朝政的也是幾個玩弄權勢的宦臣。
甚至在來的路上,莊钰還聽聞,其實五皇子已經死了,如今明安并沒有皇帝,只不過這個消息他們密而不發,所以無人知曉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
想到這裏,莊钰心中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他也明白,莊夜闌所說的,他這次回到明安,就是去送命的,是什麽意思了。
莊钰勒馬停下。
已經快到明安的城門之前了。
安靜了一會兒,莊钰側過頭,對岑适說:“岑将軍,勞煩你帶着其他人在城外等我,不要随我進城,若我明日一早前沒有給你們遞消息,你們就立刻返回姬川,不要停留,告訴我舅舅,明安有難,留在姬川,好好守護姬川。”
岑适的眉頭皺了起來,臉上帶着不安和驚疑的神情:“殿下,您這是什麽意思?您要一個人進城?”
莊钰沒有回答。
他擡眼望向天邊,今日的天色不錯,日光也很好,湛藍湛藍的,可他知道,這次如果一切都像他想的那樣發展,那可能往後都不一定能再看見這樣好的日光了。
莊钰沒有再多跟岑适說什麽,策馬往前。
岑适在身後道:“殿下!”
他想追上來。
但莊钰回過頭,看向岑适。
一陣大風刮過,吹掉了莊钰頭上的兜帽,他回過頭來的瞬間,那面龐是驚心動魄的美,可那雙眼眸裏藏着無邊的無奈。
莊钰什麽都沒說,只是這樣看了岑适一眼,就繼續策馬回身往城門去了。
岑适停下了,連同他身後的随從也都停了下來。
他看着莊钰一人一匹馬,背影極其孤單地往前,莫名想起三年前,陳留王入主王都明安的時候,莊钰也是這樣一個人,去了城門,交出了玉玺,雖然後來許多人罵他軟弱罵他無能,罵他亡國,輕而易舉就将玉玺獻了出去,可也許只有明安的百姓知道,他們因此躲過了一場屠殺,躲過了一場大火,一場戰争,莊钰這樣的舉動,保全了明安不知道多少無辜的家庭。
如今,莊钰似乎又要做這樣的事情了。
只是因為身為太子,背負着“莊”這個姓氏,就要承擔許多原本不屬于他的職責,在這一點上,莊钰從來就沒有退縮過,也從來沒有不願意過。
他從來都将自己置于險境,再談其他的。
城樓上有守衛,大概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在那兒守着。
看見莊钰一人一匹馬到了城門口,城樓守衛一擡手,示意開城門,放莊钰進來。
莊钰看着徐徐打開的城門,其實說不緊張是假的,他怎麽可能不緊張,即便知道自己要面對危險,但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只是想着,如果拿他一個人能救許多人,那他也就認命了。
莊钰策馬入城,很快,城門在自己身後關上了。
等入了城以後,莊钰才發現明安城裏的情況有多糟糕。
三年前,他離開明安城的時候,明安雖不如早前大歷的那個都城繁華,但終究算是都城,百姓在明安城裏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偶爾還能在街上辦辦夜市,總歸也是極其熱鬧的。
可如今,莊钰再回來,卻發現明安已經快變成一座流民之城了。
他策馬入城的時候,看見睡了滿街的流民,不知道他們是從什麽地方過來的,不過猜測應該是從那些被西戎占領的城池逃亡到明安的,可是明安本地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目之所及,房屋破爛不堪,滿大街的屋子似乎都已經年久失修。
地上躺着的流民,也不知是否生了病,總能聽見痛苦的呻/吟之聲,從那些屋子裏往外望的明安人,也是滿眼驚懼不安,仿佛他們活不到明天。整個明安城裏彌漫的都是一種絕望落魄的情緒,壓抑至極,讓人無法呼吸。
莊钰從姬川而來,姬川偏遠,可對比起明安來,已經像是個桃花源了。
因為莊钰穿得還算整潔華貴,地上趴着的許多流民都擡起眼來看他,那眼神裏說不清道不明究竟是什麽。
莊钰着實沒有想到,他離開三年,明安變成了這幅樣子。
有人帶莊钰入宮。
離開明安皇宮三年,再回來,莊钰發現皇宮都變得極其荒涼了,也不知道陳留王當皇帝的時候,以及莊钰的那幾個弟兄争權奪位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
踏入明安皇宮的那一刻,還是有許多回憶浮上心頭。
畢竟曾經在這個皇宮長大,最好的最壞的年華幾乎都留在了這個地方,如今看見明安皇宮變得如此破敗,莊钰心底是說不上來的難受。
莊钰被人帶去了大殿。
大殿之上,皇位是空着的,并沒有見到所謂的五皇子,皇位兩側,站着兩名宦臣,居高臨下地看着莊钰。
至于大殿兩側,跪着的都是臣子。
莊钰看了一眼,幾乎都是面生的,畢竟陳留王都當過皇帝了,不可能再留着曾經的朝廷。
如今整個朝堂上,站着的就只有莊钰和那兩位宦臣。
其中一位紫衣宦臣緩緩從龍椅旁走了下來,“太子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您速速登基。擇日不如撞日,就請您今日登基稱帝吧。”
莊钰站在原地沒有動。
大殿裏人很多,但他不知為何感覺到了一陣寒意,還好身上這件屬于莊夜闌的玄色外袍很溫暖,在這一刻還能給他一些保護。
莊钰看着那位緩緩向自己走來的宦臣,問道:“莊息河呢?”
莊息河是五皇子。
那位宦臣姿态高傲,緩聲道:“莊息河已經死了。”
莊钰沒有說話。
他站在那兒,腦海裏閃過許多的畫面,都是小時候的。
莊钰的兄弟不少,但親近的只有莊夜闌,因為莊夜闌算是他養大的,其他的兄弟因為各自母親的關系,都和莊钰不親近,小時候偶爾還能說說話,長大了就徹底分裂了,那幾個兄弟都覺得莊钰是他們的絆腳石,他們之間并沒有真正的骨肉親情。
可是,聽聞或者看見自己的兄弟一個個死去,莊钰的心底不可能沒有動容。
他站在殿上,恍惚間意識到,莊家的血脈到了他這裏,似乎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先帝駕崩,兄弟殘殺,更別提那些所謂的親族,更是走的走、散的散。
那些幼時幾個小孩子待在一起說話的場景,似乎也被風吹遠了。
莊钰冷眼看着那個向他走來的宦臣。
他問道:“莊息河是怎麽死的?他死了多久了?又為何密而不發?”
宦臣在莊钰面前停下腳步。
他上下打量莊钰,似乎意識到莊钰不是個好糊弄的,于是稍微放軟了點聲音,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來,“先帝是中毒身亡的,奴才也不是不想告知天下,只是如今這個局勢,實在是不好告知天下啊。”
宦臣轉過身,看了一眼跪在大殿兩側的臣子,慢慢道:“其實早在七日前,西戎就已兵臨城下,太子殿下入城的時候,是不是沒有看見西戎的兵馬?”
莊钰并沒有回答。
宦臣又道:“當時,西戎本欲攻城,但後來又說,若是我們将大歷的皇帝交出去,交給他們,他們就能放明安百姓一條生路,還能讓我們大歷的朝堂繼續在此茍延殘喘。奴才不過是将這件事情告知了先帝,不想先帝竟然害怕得哭了,扯着奴才的袖子說,讓奴才不要把他送給西戎人。畢竟西戎人嗜血殘忍,聽聞他們生吃人肉,所過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西戎人還喜歡折磨大歷子民,若他們有了興致,生剮的、斷臂斷腿的,被他們架在火上烤的,皆有之。當然,這些都是傳聞,奴才也不知道先帝是從什麽地方聽來的,他害怕奴才把他送給西戎人,竟然……”
頓了頓,宦臣轉過頭來,看着莊钰,“竟然吓得飲鸩酒自盡了。”
莊钰的眼睫很輕地顫了顫,沒有說話,只是望着那名宦臣。
宦臣微微一笑,“西戎确實提出,要大歷将皇帝交出去作為人質,他們就願意放過明安,但并沒有說會如何對待大歷的皇帝。而那些關于西戎人生吃人肉的,也不過是傳聞,所以其實沒有必要那樣害怕。”
莊钰看着宦臣,“所以你讓我回來,只是想讓我繼承皇位,然後将我交給西戎?”
宦臣道:“話不是這樣說,太子殿下,您這是救下了一城的百姓……不,不止一城,您也看見了,這整個明安城,已經淪為了難民所居住的地方,且明安城裏本地的百姓也都已經幾個月沒有出過城了,您一定不知道,西戎已經占據了明安周圍的城池三個月了,我們如今就如同困獸一般,太子殿下,只有您能救我們了!”
說到最後,這位宦臣可謂是聲情并茂。
他話音一落,旁邊跪着的那幾排大臣也都齊聲道:“太子殿下!只有您能救我們了!”
莊钰這輩子就沒被幾個人這樣喊過太子殿下。
真心喚他的人,會叫他“殿下”,像王瑾昌那樣的人,叫一聲“太子殿下”,裏面都不知道含了多少不明不白的情緒。
如今莊钰算是被他們架在這個大殿上了。
他靜靜地站着,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莊钰問宦臣:“你是想讓我登上皇位,再将我交給西戎人嗎?西戎人有保證過,帶走了大歷的皇帝,就一定會放過明安和大歷的其他疆土嗎?如果沒有保證,我希望你們今夜能與西戎人溝通,讓他們立下字據,用他們的血寫下保證,若要将我帶走,便不能再動大歷哪怕一寸的疆土。”
莊钰在意着姬川,在意着那裏的百姓。
宦臣微微眯起眼,看着莊钰。
莊钰道:“如果他們答應了,那我明日便登基。”
大殿上寂靜片刻。
宦臣道:“好,奴才答應殿下,今夜一定将此事談妥。”
不知道什麽時候,大殿上的人都退下去了,連那兩位宦臣也不見了,整個大殿只剩下莊钰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
剛才那麽多人,如今又突然變得這樣冷清、這樣寂靜。
突然間,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一樣。
莊钰其實沒有想過自己還有一天會登上那個皇位。
他望着遠處白玉石階上的龍椅,慢慢地、一步步地往那邊走去。
因為上輩子,莊钰也沒有登上過皇位,而這輩子,莊钰以為他也沒有機會了。
可是這個皇位,也許對于其他人來說,登了,不如不登。
因為登上了這個皇位,等于送死,因為登上了這個皇位,等于成為了大歷的最後一位皇帝,一位葬送大歷的皇帝。
雖然也許能救下許多百姓,但在他們眼中,在後世眼中,這位即将被西戎擄走或挾持的皇帝,就是個廢物。
莊钰慢慢地往石階上走。
他身上披着的玄色衣袍很長,幾乎曳地,和白玉石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莊钰停在了龍椅前。
他垂下眼,望着眼前這座金色的龍椅,上面的龍紋雕刻繁複無比,彰顯着曾經的輝煌,可無論再輝煌,大歷确實已經走到了盡頭。
其實從許多年前那次遷都起,大歷就已經開始沒落了。
莊钰伸出手,指尖輕輕落在龍椅的扶手上。
他的腦海中,竟然回想起曾經莊夜闌給他寫過的信上,說什麽要輔佐他一輩子,等莊钰當了皇帝,莊夜闌就當大将軍之類的話。
終究還是物是人非了。
因為已經進宮,那兩位宦臣連同臣子們自然不會放莊钰走。
所以今夜莊钰住在皇宮裏。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皇宮裏住過了。
那兩位宦臣還特意将東宮給收拾出來了,不知道是想讓莊钰回憶過去,還是要讓他這位曾經的真正太子做好登基前的準備。
莊钰不知道西戎那邊是否會同意就此放過明安和大歷其他未被侵害的土地。
他不是懦弱,不是想退卻,只是以大歷如今散亂的局面,根本沒有辦法統一起一支軍隊來擊潰西戎,曾經徐豐搖還在京中擔任大将軍的時候也許還有可能,但如今徐豐搖不在,沒有一個得力的将軍,軍心早就亂成一鍋粥了,人人都想逃,哪裏還會有人賣命去守護疆土。
所以這一仗,根本沒有必要去打。
和大歷不同,西戎的士氣絕對正高,因為他們已經将大部分的大歷疆土都收入囊中了,沒什麽他們得不到的,所以他們光是士氣就能将大歷吓退。
莊钰不會讓那些将士平白無故去送死。
也沒有人願意去送死。
如果西戎那邊同意了放過明安和其他地方,莊钰也不知道他被送到西戎那邊以後,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麽。
被生剮,被火烤,被侮辱,還是什麽?
莊钰無法想象。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莊钰竟然沒有恐懼感。
他感覺自己這個人有些奇怪。
從前不覺得,重生了以後,再加上如今又長大了一遍,莊钰竟然覺得自己挺薄情、冷情的,他曾經總以為自己性子好,又溫柔,可如今越來越覺得薄情寡淡,好像沒有什麽人、什麽事情能讓他覺得,太激動、太高興或是太難過。
也許……也還是有一個人。
莊夜闌。
但莊夜闌不一樣,莊钰對他的只是厭惡。
更多的是讨厭,是一種別的情感。
除了親人,莊钰是在意的,真的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有太大的波瀾了。
哪怕知道自己要被送去給西戎當人質,莊钰也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樣做,能保護姬川,保護母親和舅舅他們,也就差不多了。
反正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去了。
莊钰沒有絲毫害怕。
他在東宮後殿的沐浴池中沐浴,在缭繞的水汽中,清洗自己的身體,畢竟連日來的趕路都沒有怎麽樣認真清洗過。
莊钰對活的渴望不大。
他甚至希望自己在這一刻,能溺死在這個池子裏。
所以……也許他的私心裏,也是不想去西戎的,因為要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
莊钰閉上眼,把身子往水池裏埋,最後埋到鼻尖幾乎都要浸到水裏了,才停下。
也許他不是薄情寡淡。
他只是把自己的感情藏得太深了,深到自己都不知道。
莊钰也害怕去西戎,也害怕送死,也害怕被折磨,可他總是告訴自己,這沒有什麽,只要是為了旁人好,他都樂意。
就像是當初把莊夜闌送走,莊钰在佛堂裏跪了一個月,那一個月裏,他也總是這樣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莊夜闌好。
漸漸的,心口的那塊傷疤就不見了。
如今才知道,也許并不是不見了、愈合了,而是……藏到了更深的地方。
莊钰低着頭,埋在水中。
他閉上眼,感覺到了更滾燙的液體從眼眶滑落,落在水池裏。
莊钰很久沒有快樂過了,記憶裏快樂的時候還是小時候,去放紙鳶的那些日子。長大以後,他就總是為了這個為了那個,做一些不樂意的事情,也很少再快樂了。
過了很久,莊钰擡起頭來。
他離開了浴池,穿好衣裳,回到了自己曾經住過的寝殿。
常安不在,身邊也沒有随侍的人,就莊钰一個人孤零零的。
一整夜過去,莊钰也沒有怎麽睡着。
天快亮,他聽見了敲門聲,便知道事情已經有了結果。
莊钰打開門,看見昨日大殿上與他說話的那名宦臣站在那兒,光從臉上的神情看,就知道他們是談成了。
宦臣特別恭敬地将一份用血寫成的書信遞到了莊钰的面前。
莊钰看了一眼,便道:“那就伺候我更衣吧。”
宦臣恭聲道:“是。”
他和幾個人一起給莊钰換上了龍袍,然後迎莊钰出去。
殿外的陽光逐漸變得刺眼。
莊钰進了大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上那白玉石階的,也不知道衆臣跪拜他時,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麽。龍椅的扶手很是冰冷,莊钰一點兒也不喜歡。
登基儀式結束後,宦臣上來請莊钰,說現在就帶莊钰去見西戎的使者。
莊钰并沒有拒絕。
西戎的使者穿着外族的衣裳,等在別的大殿之中。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莊钰,眉頭輕輕皺起,眼神似乎有些嘲諷,用西戎語不知說了一句什麽,但莊钰覺得應該是在嘲諷他。
反正莊钰也聽不懂。
接下來,使者讓莊钰跟着他們走。
他們沒有讓莊钰坐在囚牢一樣的馬車裏,還允許莊钰騎馬。
莊钰策馬跟着西戎的使者離開明安的時候,明安皇宮裏的臣子和明安的那些百姓,都目送着他。
長街上一片寂靜,沒有一個人說話。
西戎的皇帝倒是沒有住在這附近,可能是因為中原的氣候也不習慣,他住在離西戎比較近的之久城。
從明安到之久,快馬也要七八日。
帶莊钰過去的那些使者,個個都茹毛飲血,他們身上甚至散發着一股臭味,每次他們用餐,莊钰都坐得離他們遠遠的,在使者允許的時候,莊钰自己采一點果子吃,不吃和他們一樣的東西。
莊钰知道自己吃果子的時候,每次都會被他們笑,但他不在乎。
晚上,這些使者也根本不在意是否要睡在驿館裏,因為他們本就是游牧,躺在什麽地方都一樣,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往那邊一躺,就能夠睡着了。
但在這些使者的呼嚕聲當中,莊钰也根本睡不着。
他裹着莊夜闌的那件披風,坐在石頭背面,因為無聊,摘了一片葉子,輕輕疊起來,想嘗試着吹一首曲子。
莊钰不知道這個葉子和圩是否相似。
他本以為自己吹不出聲音來。
可沒想到,一吹就輕輕吹出了柔軟的曲調來。
莊钰怔了一下。
他這算是無師自通了。
莊钰閉上眼,想吹一首曲子解解悶,但他腦海裏能夠想到的,如今只有之前在賭坊裏給莊夜闌吹過的那首曲子。
就那首曲子吧。
莊钰慢慢地吹起了那首曲子。
幾個使者似乎睡得更香甜了。
莊钰吹曲子吹到一半,突然斷了一下,因為他用氣多了一些,曲調微微偏了,整首曲子就破掉了。
莊钰本想從頭再吹。
可就在這一刻,在這片曠野之上,在遙遠的草叢當中,也傳來了這樣的曲調。
莊钰驟然一怔,擡起眼來。
曠野上,飄蕩着這首曲子的後半部分,那人吹得很緩慢,似乎還有些生澀,曲調也摸不準、拿不透,但還是慢慢地在吹着。
莊钰的眼睫顫了顫。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吹這個曲子的人是誰。
除了莊夜闌,還能是誰?
莊钰聽着這生澀的後半首曲子,眼眶不知不覺間就變燙了。
他忍着眼淚,坐在石頭的背面,沒有動。
遠處,這首曲子吹完了,安靜了一會兒,那人又從頭吹了起來。
這一次,吹得更流暢了,但也更嗚咽了,聽得人心都要碎了一樣。
莊钰是懂音樂的。
他能感覺到,莊夜闌似乎想要他過去。
莊钰一直忍着不動。
等莊夜闌吹第三遍的時候,他終于還是忍不住了,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他站起身,回過頭,看見幾個這些使者都在倒頭大睡,便輕手輕腳地踩過那些石頭,慢慢地往草叢深處走去。
循着音樂來的方向,莊钰走到了半人高的草叢深處。
但站在這裏,感覺音樂似乎從四面八方而來,他找不到莊夜闌了。
樂聲也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莊钰不知道莊夜闌在什麽地方,只要莊夜闌不動,他就找不到莊夜闌。
一開始,莊钰站在那兒,等着莊夜闌來找他。
後來,莊钰意識到了,莊夜闌是想讓莊钰主動過去。
但莊钰并不想主動過去。
他站在草叢深處,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莊夜闌過來,于是他轉身,準備往回走了。
就在莊钰準備轉身離開的那一刻,身後草叢突然發出窸窣沙沙的聲響。
莊夜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為什麽每一次,你都不願意面對你自己的心?”
莊钰的身體一僵。
他站在那兒沒有動,也沒有回頭。
什麽意思?
莊夜闌慢慢地從草叢深處走了出來。
他站在莊钰身後,“明明每一次,你都是想過來的,你都是在意我的,你都是想跟我走的,可是為什麽,每次到了最後一步,你都不願意再往前走了。”
莊钰依然沒有轉身。
他的眼睫輕輕顫了顫,過了很久,回過頭,望着莊夜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莊夜闌站在那兒沒有動。
他脖頸上的傷口已經拆開了布條,但傷口并沒有完全愈合長好,還能看見清楚的血痕,只是那血痕的顏色已經變得更深也更淡了。
黯淡的月色落在莊夜闌的臉頰上。他站着的那個地方,恰好一塊陰一塊明,仿佛是明亮與陰暗的交界處。
安靜了很久。
莊夜闌往前了一步。
莊钰下意識就後退了一步。
他似乎總是很抗拒,莊夜闌離他很近,也很抗拒莊夜闌碰他。
莊夜闌看莊钰後退,也就沒有再上前。他垂着眼,看着莊钰臉上被小樹枝蹭出的傷口,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知道你跟着他們過去,要遭受什麽嗎?”
莊钰沒有回答。
莊夜闌道:“跟我走,今夜還有機會離開,我的馬已經等着了。”
莊钰擡起眼來,望着莊夜闌,“若是他們明日醒來,發現我不見了,你知道後果是什麽嗎?”
這一次,輪到莊夜闌不回答了。
莊钰聲音很輕地道:“整個大歷,會變得千瘡百孔,明安會被一把火燒了,明安的百姓會流離失所甚至遭到屠殺,還有姬川,姬川也逃不脫這一切的命運。”
莊夜闌道:“我可以跟他們打。”
“你拿什麽跟他們打?”莊钰問。
莊夜闌的唇角幾乎抿成一條直線。他用漆黑的眼死死盯着莊钰,“我有錢,有兵馬,有你需要的所有一切。”
莊钰望着莊夜闌,心中竟然生出那麽一絲,這孩子終于長大了的念頭。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紅濕潤,但聲音依舊很輕,“這一切是王瑾昌給你的,你拿着這一切,應該去效忠他,應該去當你的白玉閣少主,而不是來效忠我。”
莊夜闌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他的眼眶也紅了,“為什麽不能效忠你?如今這些都是我的了,我想效忠誰,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大歷已經沒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莊钰竟然沒由來地流了眼淚,“莊夜闌,你本來就不應該姓莊,何況如今大歷已經沒了,我也不是所謂的太子、姬川王、皇帝了,你何必來效忠我?你跟着我,也不過是死路一條。”
不等莊夜闌開口,莊钰又偏過頭去,眨了眨眼,似乎努力想将眼淚憋回去,不想在莊夜闌面前流淚,“回去吧,別跟着我了,我是死是活,你都不用在意,我如今……”微微一頓,他擡起眼,望向天邊的月亮,“我如今,反倒是有些希望,你若是真的可以像王瑾昌說的那樣,重新建立一個不一樣的王朝,一統中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安靜了很久,莊钰收回視線。
他望着莊夜闌,退後了一步,眼底竟然露出一絲很輕的、很溫柔、也很無奈的笑意,“我教給你這麽多東西,也許并不是白教的。”頓了頓,“我死後,你若真的能實現統一大業,倒也可以來我的墓前看看我。”
說完,莊钰轉身走了。
莊夜闌并沒有追上來。
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幾個西戎的人也沒有醒來。
莊钰就這麽靜靜地坐在石頭背面。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了吹葉子的曲調聲。
一開始,莊钰并沒有認真去聽。
過了很久,莊钰漸漸地聽出這個曲調,是前朝一位著名樂師編的曲子,講的是相思,是求而不得,是巨大的痛苦。
莊钰本來以為他的心不會再痛了。
可是聽見這如泣如訴的曲調,他的鼻子莫名一酸。
轉過頭去,望着別的地方,看着風吹過草葉,搖搖曳曳的,那邊樂聲越來越低、越來越弱,仿佛真的有人在低語一般。
莊钰垂下眼來,用指尖很輕地在地上畫着。
他不喜歡莊夜闌,這是他很确定的一件事情。
可這不代表莊钰看不出莊夜闌對他的感情。
這份感情,到了如今,似乎是真的,至少此時此刻,至少在這月光下,在這曲調聲中,莊钰覺得莊夜闌對他的感情是真的。
可是莊钰多麽希望,莊夜闌能把這份感情放到別人身上,而不是對他。
莊钰這輩子都不可能對莊夜闌動心的。
他們之間,不僅隔着上輩子,莊夜闌背叛莊钰的怨,也隔着莊钰這永遠沒有辦法跨過去的心坎,莊夜闌永遠只是他的弟弟,他親自養大的人。
除此之外,如今還有一條,那就是莊夜闌所擁有的一切已經比莊钰多了,地位也比莊钰高了,莊夜闌可能是真的可以成就大業的人,而莊钰卻是個累贅、一個禍害,一個亡國之君,可莊夜闌不一樣,他還有很長很遠的未來。
所以,莊钰又一次拿起了那個念頭。
這是對莊夜闌好。
所以他更加不會對莊夜闌動任何感情。
可是莊夜闌吹了一夜的葉子。
莊钰後來太困了,靠着石頭睡着了,但他在夢裏,都能聽見這曲調聲,柔軟又苦澀,絲絲縷縷地鑽進心底,讓他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眼角都帶了很濕潤的眼淚。
之後依然是每天的趕路。
然而,莊钰被帶到之久城的前一晚,西戎的首領被人半夜刺殺,頭顱懸挂在城門上,守衛于第二日清晨發現。
這件事情簡直震驚了整個西戎族。
當然,他們還收到一封更可怕的戰書。
上面用血寫成,告訴他們,明日夜晚,之久城将被一把火燒盡,他們所有西戎族都将變成埃土,不複存在。
落款則是:
白玉閣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