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pisode 7. 晚宴

Episode 7. 晚宴

Episode 7. 晚宴 Banquet

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

——亞瑟·叔本華《悲觀論集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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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維亞……”

源修治張口，呼喚着這個他日思夜想的名字。

少女卻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這些年來我給你遞過很多書信，但是全都被退回了。”男人将目光投向別處，有些自嘲地笑笑，“可是卡爾的信你卻一封不落地收下了。”

“源，我說過幾十年前的那天只是舉手之勞。”西維亞嘆了口氣，“我收卡爾的信是因為我們有公事要聯系。”

“我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會收心變得成熟一點。”

那天西維亞和卡爾一同拜訪當年的鹫族族長，偶然發現了被仆人拒之門外的源修治。

當年的他不過才是少年的年紀，因為母親逝世而不遠千裏投奔生父。沒成想如今卻接替父親成了新任族長。這之中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只是順手給了這個私生子一個機會而已。

暼到白發的英俊男子出現在了陽臺門前，西維亞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向其走去。

卡爾露出優雅的笑容，向她伸出了手：“美麗的小姐，今天的第一支舞請允許我邀請你跳。”

雖然不想接受，但想到身後的源修治，西維亞還是放下酒杯，微垂眼簾，将手搭了上去。

“看來你又傷了一個男子的心。”卡爾調笑道。

二人在舞池中央随着音樂起舞，雖然都是些最基礎的舞步，但動作卻很優美，令人賞心悅目。

“也許當年應該叫你去幫他才對。”西維亞無奈地說道。

魔王早已在開場致辭後離席，剩下的賓客們明顯氣氛放松了許多。西維亞看到很多生面孔，估計是新晉升上來的貴族。

“你今天這一身很美。”男人湊近西維亞耳邊柔聲說道，話語間擾動了鬓側輕盈的青絲，一觸即離。

因為今天是受封的重大場合，西維亞遵照舊例，身穿一襲深紅色的巴洛克絲絨宮廷裙，繁複的寶石布滿了層疊的荷葉邊和刺繡。斜挎黑色的绶帶上是粼粼的暗紋，發飾是鑲着纏有金絲和金葉的純白貂皮，腦後綴着流蘇的雙層聖母環閃閃發光。

她很少有如此鋪張奢華的造型，但這滿身的珠寶卻并未喧賓奪主，反而在她清麗隽雅的面容下顯得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緋紅的顏色更襯得她風華絕代。

只是這一身裝備不輕，她行動起來也沒那麽方便，走起來路也得縮小步伐。

對于男人的溢美之詞，她并未回答，只是轉而問道：“你剛剛說起眷屬的事情，怎麽，你真要和我去？”

男人笑笑，似是而非地回答道：“如果你需要的話，我當然奉陪。”

西維亞以一個旁人看不見的角度輕微地撇了撇嘴。

果然，又是在別人面前演戲。

沒人知道這人嘴裏有幾句實話。但可氣的是，他對她說的沒有假話，但也不是實打實的真話。

盡管這麽多年她對他還是比較放心，但還是保持着應有的戒備。此番她一躍達到和四位族長比肩的高度，也不知道他們的賀詞有幾分真假。

魔界四分天下的局勢維持了幾千年，未成想有朝一日會被打破。

穩定的局面出現了暫時的失衡，作為第五個會引發什麽變數，她不得而知。

“難得這麽盡興的宴會，還是要專心些好。”卡爾海因茨邊随着音樂輕輕揚起二人交握的手，一邊附在西維亞耳邊說道。

“科迪莉亞不來嗎？”西維亞發問道。

接近年關，她回了自宅一趟，小住了一段時間。因此今天是從自家出發來參會的，還以為科迪莉亞和卡爾兩人會一同出席。

“她身體不适。”像是猜到了西維亞所想一樣，卡爾繼續說道：“貝阿朵莉絲作為二夫人也稱病缺席。”

還真是敷衍的借口。這麽多年她沒參加過年宴了，科迪莉亞這是轉了性了？西維亞心說。

往年她可是一次不落地出席了，包括去年也是。今年這是因為自己來了所以就不參加了嗎。

西維亞按捺下心中的疑問，暫且不提。

一曲終了，些許貴族們開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談。

因為自家長子還未成年，不能參加年宴這種級別的宴會，所以康斯坦斯只帶來了自己的夫人。而魯修馬爾則是帶來了自己的三個兒子，比起形單影只的西維亞和卡爾，他們幾人頗顯聲勢浩大。

西維亞記得之前她從未見過這第三位少爺出場過年宴，果不其然，魯修馬爾介紹道：“這是我的三子，羅伊·洛塞特修斯·坎斯特。”

眼前的少年淡棕色的短卷發，表情陽光，看着人畜無害，彎腰行了個禮：“您好，西維亞大人。”

母親是洛塞特修斯家的麽……是個近年來略失名氣的家族呢，但依然算得上舉重若輕。少女心中想道。

“坎斯特先生，您的兒子可都是青年才俊。”西維亞将手上的母貝镂雕折扇置于臉前，露出一個社交性的笑，“這位三子怎麽前幾年未聽說他出席年宴呢？”

“難得您對犬子如此上心。”魯修馬爾爽朗一笑，“羅伊才成年沒幾年，身體一直欠佳，所以一直到今年才露面。”

順着父親在身後虛扶了一把的動作，少年上前一步，恭敬有禮地微微低頭答道：“托您的福，有幸在參宴的第一年認識您。”

宴會氣氛正酣，西維亞和卡爾應酬得差不多了，便默契地來到了天臺。

“狼族家的三子，你怎麽看？”卡爾端着一杯冰白蘭地，透過飄搖的酒液遙望天上那一輪明月。

男人早已悄無聲息地布置了結界，任誰都無法窺探二人的對話。

他們二人已經幾十年沒有像這樣在夜晚長談過了，此時此刻的光景竟讓他有種久違的不真實感。

“他明明成年了許多年卻才第一次出席年宴，按理說年宴是結識人脈的最好機會。”西維亞一手抱臂，一手用扇端虛支着下巴，娓娓而談，“莫非是魯修馬爾的授意？”

“這樣嗎？”卡爾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嗯……可能是他比較看重這個兒子，所以才推遲了他出席年宴的時間吧。”

見卡爾放下酒杯笑而不語，西維亞向後靠在牆上，思忖片刻，但還是想不出什麽，于是問道：“你有何高見，不妨說來聽聽？”

西維亞的情報網沒有顯示這個三兒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只是知道他自小身體不好，住在宅邸的別館休養。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這跟他父親無關，而是羅伊·洛塞特修斯自己的意思呢？”

“你是說……”西維亞直起了身子，答案呼之欲出，但又停頓了話頭，自語道：“他才不過成年，會為了隐藏實力而錯過這麽多年的時光嗎？”

卡爾優雅地搖了搖頭，輕笑着感嘆道：“你看人的眼光還是不行。”

見西維亞半信半疑地直視着他，他也不再賣關子，收了收逗弄的心思，解釋道：“魯修馬爾早在三十年前把領地的三分之一劃給了長子，其繼承人地位自然不言而喻。”

“但是，我查到，洛塞特修斯家族打下了德拉[1]的大部分領地，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德拉……”西維亞在腦海中搜尋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捏緊了手中的扇骨，微微驚呼道：“他這是要繼續把殖民範圍擴展到中東嗎？！”

坎斯特家族和英國皇室早在數年前達成了協議，可她沒想到洛塞特修斯家族和喬治[2]卻已經暗中把權力之手伸向了更大的版圖。

卡爾海因茨向着燈火通明的宴會場舉杯，仿佛那之中流動的是整個世界無形的權柄。

“米歇爾·德勒伊特[3]已死，尼德蘭江河日下，必然會成為日不落帝國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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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魔界高層，西維亞自然知道世界各地的戰報，但她沒能聯想到這之中和狼族內部所隐含的關系。

今日聽卡爾抽絲剝繭，方才如夢初醒，理通了其中的邏輯。

羅伊雖然只是狼族的第三個子嗣，但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其實力隐藏之深不可小觑。

至于魯修馬爾，雖然不一定了解洛塞特修斯家族，但身為其姻親，很有可能也對此略知一二，然而他目前對繼承人一事還是保持着傳統的選擇。

想到此處，她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不禁對卡爾的情報收集和分析能力甘拜下風。

從前她對他廣結人脈的行為隔岸觀火，如今才知道這其中的用意和考量。

那些看似無用的人和事原來在這盤棋局裏都有各自的位置。不管是一兵一卒，抑或是千軍萬馬，這世上的權與利，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身陷朝堂數十年，她終于真正理解了卡爾當年所說的那句話。

“宇宙本身不過是一條原因和結果的無窮鎖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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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在陽臺談笑許久的兩人，源修治的表情陰沉得仿佛烏壓壓的欲雨天空。

不僅僅是他自己。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始終把他當成一個晚輩看待，絲毫不回應他的追求。

他已經盡自己所能在魔王面前維護她了，可奈何王命難違，他終究無法抛下所有與之對抗。

與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卡爾不同，他自小在貧民窟長大，和母親妹妹一起過着家徒四壁的生活，被人毆打欺負已是家常便飯。即使是面對病重的母親，他們兄妹二人也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天天形容枯槁下去。

直到母親大限将至，他才知道了那個從未盡過責任的父親的身份。

那一刻，他發誓，一定要讓自己和妹妹過上人上人的生活，把所有欺辱過他們的人渣踩在腳下。

可是年幼的他歷盡千辛萬苦才抵達了所謂的父親家，卻被守門的仆人當成了冒用身份坑蒙拐騙的下等人。那天的他站在高大華美的源家大門外，感覺自己是如此渺小，不堪一擊，這天地之大卻沒有屬于他的容身之處。

直到前來拜訪的西維亞和卡爾海因茨經過，那個容貌清冷的少女瞥見角落裏呆愣的他，給了他重生的機會。

剛進源家的日子并不好過。他和妹妹本就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源家把他們接回來只是不希望自家的血脈流落在外，遭人恥笑。不知吃了多少殘羹剩飯，遭人算計陷害多少次，是他通過各種手段才一步步掃除了障礙，坐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後來才知道了西維亞的身份，但因為自己人微言輕，直到真正成為家主後，才敢在社交場上和西維亞相認。

他強作鎮定地和少女打了個招呼，心中滿懷期許，卻見對方表情如常，略施粉黛的臉上毫無波瀾。

也是，這麽多年月過去了，她位高權重，怎麽會記得當年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他呢。

魔界風起雲湧，政權更疊，向來都是适者生存，只有足夠強大才能在暗流中站穩腳跟，立于不敗之地。

百年過去，少女面容依舊年輕，他卻已是從少年變成了近中年模樣。他殚精竭慮，從未蹉跎歲月，終于到達了自己曾經夢寐以求的頂點，帶着妹妹過上了小時候所期望的好日子，可是他內心的某一處依舊缺失。

他不得不承認，卡爾那個人作為永生的血之一族，各方面都比他優秀太多，更配得上那個遙不可及又淡然出塵的少女。

源家子嗣凋零，到他這一輩本家只剩下四個。至于排在他前面的兩位兄姐，總是處處針對他和美樹二人，嘲諷他們是上不了臺面的劣等人。

那兩個人實在是太礙眼了，既然如此，那他就讓他們再也開不了口。

如今的源家只有他和美樹說了算，所有的下人都不敢出言反駁，這個偌大的宅邸總算是成為了他們的“家”。

是他，源修治，讓鹫族重新獲得了魔王的信任，他必将把這份輝煌延續下去。

他的所有努力絕不會付之東流。

直到他變得和卡爾一樣強大，她一定會把青睐的目光轉而放在他身上的吧。

一定會的。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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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拉：位于敘利亞，曾是屬于荷蘭的殖民地，後被英國侵占。

[2]喬治：18、19世紀時期的英國國王，最高掌權者。

[3]米歇爾·阿德裏安松·德·勒伊特：17世紀荷蘭最著名優秀的海軍上将，于英荷戰争中屢立戰功，在其死後荷蘭海軍迅速走向衰敗。

[4]“在宇宙中一切事物都是相互關聯的，宇宙本身不過是一條原因和結果的無窮鎖鏈。”引用自18世紀法國啓蒙思想家保爾·霍爾巴赫《論自然的一切存在物所共有的運動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