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pisode 8. 變革
Episode 8. 變革
Episode 8. 變革 Revolution
壓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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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從晚宴歸來之後沒幾天,雪花一樣的信就紛紛寄到了西維亞的宅邸。裏面的內容陳詞濫調,千篇一律,乏味得令人忍不住打瞌睡。無非就是客套的寒暄,外加對她升遷的祝賀和恭維,然後誠摯地邀請她光臨寒舍作客或是赴宴。
盡職的使魔早已将大部分信件過濾掉,但饒是如此,西維亞還是看了不少如此這般的邀請,普通的直接無視,重要一些的還需要使魔代筆回信,婉言拒絕。
雖然和魔王簽訂了契約,但她并不想過多地陷身于貴族圈層中。社交界那邊有卡爾打理,她只要做好魔王交給她的任務便好。
而她會慢慢地通過很多方式,改變整個上層。
至于這幾年,她還是遵守和卡爾的約定,好好地教育他的兒子們。
想到這裏,西維亞輕輕地拍了拍懷中少年的肩,問道:“讀完了嗎,修?”
金發的少年露出金毛尋回犬一樣燦爛的笑,點頭道:”嗯嗯,讀完了西維亞老師。”
修和憐司目前還是不需要上拉丁語課,但是在自己看書的過程中如果碰到什麽問題還是會請教。這兩人之間的關系還是不甚好,很少一起說話,有幾次甚至前前後後問了西維亞同樣的問題。
西維亞很無奈,心說以後一定有機會要和憐司好好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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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四人每天還是按時上着課。三胞胎有時候會在聽講的過程中走神,只有昴聽話地拿着本子記筆記。
從小看到老。
真的,中國的古話不騙人。
西維亞心說。
她已經能大概想到逆卷家以後修、憐司、昴三人操持事務,三胞胎負責吃喝玩樂的場景了。
雖說如此,但西維亞還是本着一視同仁的态度,對每個小家夥都報以同樣的教導和耐心。
她沒有寫教案的習慣,向來是按照大方向,想到哪講哪兒,畢竟她之前也是這麽學習拉丁語的。
拉丁語可以說是她精通的第二外語,講起來并不需要怎麽費力,尤其是應對這幾個學識尚淺的孩子,她上起課來游刃有餘。
正講着,西維亞看見奏人愣愣地抱着泰迪,一動不動,似是神游天外。
她停頓了講述,一手支在臉頰,一手随意地敲了敲膝上攤開的書,提問道:”——奏人?”
遲疑了兩秒,男孩才緩緩擡起頭,一雙鳶色的大眼睛裏浮現出迷茫:“是,老師。”
“剛剛我講到哪裏了,你能說說嗎?”西維亞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如往常的陳述語氣。
“您講到了名詞性謂語,剛說了例句Cicero consul creatus est(西塞羅被選為執政官)。”男孩攥着手中玩具熊的左腿,回答道。
“好,我們繼續。”西維亞并不意外地點點頭,開始了下面的講授。
在逆卷家的這兩年多時間,她曾經也提醒過上課開小差的禮人和奏人。但對方對她的問題對答如流,讓她不禁懷疑這兩人是否其實并沒有在走神。
可禮人似乎看出了她未說出口的疑問,眨巴着翠色的眼睛笑道:“老師,我們雖然在想別的事情,但你講的我們也一字不落地聽到了哦。”
男孩看着沙發上的少女,眼尾上翹,靈巧風流,透亮的眼睛中帶着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間略顯稚嫩的成熟。
西維亞心中對幾個孩子的天資表示了肯定。但她還是秉持着身為師長的尊嚴,中肯地說道:“雖然你們頭腦不錯,但是在老師面前,我希望你們能夠盡量将注意力放在學習上,不要試探老師的耐心。”
這幾個孩子天分不錯,想必就算拿出七分的精力去學,也能基本掌握。但是他們與修和憐司不同,相別于兩位兄長的沉穩,他們會把這份肯定當成是縱容,一旦開了這個頭之後就會越發過分。
這幾個孩子的性格她看的很透,可以說很好拿捏。和卡爾學了這麽久,這點看人的眼力她還是有的。
棕色短發的男孩微微歪頭看着西維亞,嘴角的弧度變大了一些,乖乖地應道:“好~”
旁邊紫發的男孩也擡起頭回答道:“泰迪說……知道了。”
還算是聽話的孩子,至少表面上如此。
西維亞收回視線,淡淡地想。
她最初并不會過多地提醒他們認真上課,只是後來相處得久了,她和這些孩子熟稔了許多,看到了便偶爾提示這幾個有些小小問題的學生專心聽講。
三個孩子都遺傳了母親的美貌,還未成年就初露雛形。但西維亞并不希望他們以後變成空無一物的花瓶。
這個世界空有外表是不夠的,沒有自保的能力的話,這份美麗就會變成禍水。
身在逆卷家,他們需要做好比平常人更高的覺悟。
他們尚且年輕,可能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沒關系,時間還長,他們會慢慢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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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着熏香的房間中,安靜許久,青色的絲絨被上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将鋪散的紙張撈了過來。
“這些就是有關土地的全部資料了嗎?”西維亞問道。她微微皺眉翻動着手中的紙,語氣中帶着不易察覺的不耐。
“是的,主人。”俊逸的使魔站在床邊,欠身恭敬地回答道:“目前新領地的糧食征稅比例是50%,過去三年因為澇災糧食産量減産了20%左右,不過實際上交的征稅總額還是足夠的。”
身為從最初就追随她的下屬,黑發的使魔早已是西維亞的得力助手和心腹之一,協助她處理了不少生活和政務上的事。
來自東方的香料都無法安定主人的心緒,估計主人現在心情很不爽。使魔心想。
此時,空氣中出現了另一個使魔的身影。只見霜灰發色的男子右手按胸,躬身禀報:“主人,卡爾·海因茨大人求見,他就在側廳門外。”
“讓他進來。”
西維亞住在西側的側廳,裏面包含了客廳、卧室、小型書房、衛生間等,一應俱全。今天因為有些累了,所以才沒有到書房去處理公事,而是在床上翻看。
她和卡爾不需要端什麽架子,所以幹脆讓他來卧室講話。
見狀,黑發使魔收好了手中被篩出來的資料,低頭退後幾步,消失在了層疊掩映的床幔後。
西維亞露出了有些頭疼的表情,她穿着家居裙側躺在柔軟的床上,邊翻閱邊思索着什麽。黑色的長發流散在了她的肩頭,夾雜着紅曜石項鏈閃爍的流蘇,垂在了瑩白如玉的胸口,随着動作輕輕晃動。
“好久不見,西維亞。”男人心情頗好地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
“也不是很久。”少女頭也不擡地拆臺道:“不過才一個月。”
“呵呵,不是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麽。”男人看着随意半躺的西維亞,走過去坐在了床邊:“在看什麽?”
“領地各個地區的稅收報告。”西維亞将手中整理好的文書一把放在了床上,索性躺平閉起了眼:“問題很大。”
男人好脾氣地拿起了那一摞材料,大致翻看幾分鐘,就發現了端倪:“過去三年糧食減産了,但收上來的稅沒少?”
“是,所以我在想,是否裏面存在錯賬漏稅。”西維亞仰面朝向天花板,揚了揚手中的紙張,臉色并不好看,“我仔細查閱了一遍,發現賬目可以說是錯漏百出。”
卡爾挑了挑眉,露出了興趣盎然的眼神,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領地裏包含一些工廠和店鋪。這裏面将直接材料這些屬于當年可結轉成本的項目,轉變成諸如管理費用等其他不能結轉的項目。這部分資金——我猜是有人挪用用于了投資之類。”西維亞逐條分析。
“而且還有很多虛增賬目,比如莊園內的一些花壇和噴泉設施,純屬無中生有,甚至賬目裏還把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的折舊費也一并加入。”
說罷,西維亞松開了手中的紙,任其從床邊滑落到地面上,暼向男人:“我猜是領主的授意,看我是個沒什麽名氣新上任的公爵,所以給我個下馬威?”
卡爾卻是一手抱臂,随意地屈起手指在唇前,擺出一副悠閑的姿态:“我倒是覺得并非如此。”
“或許你還記得,當年是我平定了始祖一族引發的戰亂。”男人敘述道,優美低沉的嗓音仿佛擁有魔力一般,讓西維亞的思緒飄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是了,當時他在族中是欽定的繼承人,還未成年,但卻展現出驚人的軍事才能。他自請出征,讨伐始祖一族,最後将僅剩的俘虜封印在萬魔殿,給血族漫長的內戰劃上了句號。當時知道其事跡的人無不聞風喪膽,對其噤若寒蟬。
見少女專注地看着自己,淡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相應的影像,男人繼續說道:“我父親賞賜了我一處領地,我前去視察接管的時候,賬目和你今天的情況一樣。但是我的管家去的時候,領主給了他基本上沒有問題的賬冊。”
“陰陽賬本?”
“對。”
聽到這裏,西維亞明白了。合着對方仗着她上任時間緊迫,接手工作倉促,所以就做了兩手準備,欺負不懂行的麽。
男人循循善誘,分析道:“按理說,以我的權力,即使處決一個領主,也不在話下。但是,他依然敢在我面前舍身犯險。這說明什麽?”
“他覺得我不懂算賬,所以才拿了錯賬瞞天過海?”
男人露出了肯定的表情。
見西維亞有些不解,卡爾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解惑道:“你要知道一個前提,我們上任的過程都很緊迫,沒有太多時間去委托人核查賬目。而且魔族的貴族一般不太會親自查賬,他們會派關系很近的親信去查。貴族對司賬大多是略懂皮毛,很少深入去學。再加上我們歲數都不大,應該是被輕視了吧,呵呵。”
有幾分道理,西維亞心想,姑且這麽認為吧。
她孤身一人,沒有親屬,自是鑽研過管賬這門學問。只是因為平日裏事情較多,所以才不太過問,交給使魔去做。
沒成想還能被一個地方領主糊弄,還真是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還發現,這十幾年來的苛捐雜稅也很多,這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進入了某人的腰包。”西維亞補充道,“加上災年強征稅收,長此以往恐怕會引發叛/亂。”
必須想辦法處理才是。
“不錯,想得很長遠。”男人點點頭露出贊許的眼神,給了一個簡潔的評價。
“倒是也可以留着他,沒什麽頭腦的人,很容易控制。”
後面這句說的是領主。
但不管對方出自何意,這人都絕不能再留。別人忠不忠心無甚所謂,但她絕對無法容忍自己的手下有異心。
比起将這些有二心的人放在身邊,拿捏起來為自己所用,她更喜歡斬草除根,防患于未然。
她能看到的未來也只是只言片語,不甚清晰,過于依賴預知到的東西,反而更容易走進偏聽偏信的誤區,因此她才會将當下牢牢抓在手中。
背主的狗即使平時裝得再溫順,經過再長的時間,也永遠養不熟,終有一天會反身撲向自己服侍的主人。
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卡爾笑道:“東方有句古老的名言,‘水至清則無魚’,有時候不需要那麽較真。”
“……行吧。”西維亞也聽過這句話,也不得不同意這其中的觀點。她記得下半句是——“人至察則無徒”,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過。
她開始有些懷念那時候和卡爾一起共事的日子了。
他很會籠絡人心,總是把上下打點得很好。當時她耳濡目染,多少拾掇了一點皮毛,治理自己之前那一方領地倒是綽綽有餘,但面對新的大片土地和各種人物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若不是自己擁有罕見的預知能力和過人的戰鬥力行動力,如今的她又怎會坐到和男人分庭抗禮的位置之上?
也許是她沒有心的緣故罷,終究不過流離之人,無法理解所謂“人心”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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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有些事要去處理,先走一步。”卡爾從床上站起,理了理袖口,向西維亞說道。
他回宅子本來就是路過,順便來看看她,還有些他不得不親自出面的事務在等着他。
“嗯,好。”感受到身下床墊回彈起來,少女思緒卻還沉浸在怎麽整改新領地之中。
這其中涉及到稅務和人員管理之類的諸多事項,不可貿然出手,還需從長計議。
“躺在床上見我,一下子都不起來的,也只有你了。”男人露出一貫溫柔的笑,無奈道:“不送送我麽?”
少女聞言根本懶得睜眼,回敬道:“怎麽?要以禮法不敬的罪名上書我嗎?”
說着,她随手一指:“門就在那邊,勞煩你走過去了。”
若是放在之前,少女或許還會看在他是一族之王的份上和他客套幾句。可現在的他們平起平坐,更何況認識這麽久,私下裏根本沒有必要擺什麽禮儀。
她知道男人不會、也不能拿她怎麽樣。
這份信任并非友情,更非愛情,而是出自于他們相識多年來對彼此之間的熟悉。
僅此而已。
她自然和魯修馬爾、康斯坦斯相處過,但接觸最多的還是當屬卡爾。
思及此,她忽然驚覺,也許無意中她和卡爾走得太近了。
他的野心太大,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若她不夠強大,早晚會變成這場利益鬥争的網中之魚。
也許……那件事的調查,也應該想辦法推進了呢。
香料的氣味悠然飄蕩在空氣中,靜谧而又安逸。腳步聲和衣料摩擦聲響起,片刻,門輕輕被關上,一切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