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旂

聽聞歸晚醒了,薛青旂來過幾次,可都被她以身子不适為由搪塞過去,一面都沒見。

最近發生的事太多,她心裏煩亂,還沒準備好見這個“陌生”的未婚夫,更不知該如何應對二人的關系。因為她不僅換了個芯,還多了個“它”。

打那夜被魇着了,歸晚總覺得那不單單是個夢,或許這就是原身的潛在記憶。可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想不起那個身材高大的人是誰,也看不清夢裏的那張臉……

“表小姐,用早飯吧,奴婢特地給您備了小松菌。”林嬷嬷領着小丫鬟入門,笑着去迎歸晚下床。

不過兩日她便摸清了歸晚的口味,可是用心。

其實“昏迷”中,林嬷嬷對歸晚便照顧得極細致,怕她天熱出汗,渾身不爽利,她不厭其煩地給她擦身子。歸晚也是聽她念叨才知她原來是母親的貼身丫鬟,本該随嫁,怎奈大病一場便留在了侯府,故而見表小姐如見小姐,心生親昵。

歸晚坐在桌前,丫鬟苁蓉和茯苓跟上來伺候。兩個小丫頭是老太□□置來的,都算踏實但性格迥異:苁蓉是只做不說,伺候主子耐心謹慎;而茯苓許是因年紀小,活潑了些,歸晚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張嘴,何時都閑不住。沒得人聊她便趴在床邊一面打着絡子一面說給“昏迷”的表小姐聽,想不聽都不成。好多關于自己和侯府的事,歸晚都是從她嘴裏得來的。

如今,表小姐醒了她再不敢多言,抿着小嘴可不辛苦,瞧得歸晚都替她憋得慌。

吃過飯,苁蓉端了碗益氣寧神湯來,聽聞小姐夢魇,她連熏爐都換了安神的沉香,是個心思缜密的。歸晚含笑接過,才喝一口便聞茯苓清亮亮的喚了聲:“二小姐,您來了!”

眼前飄過一抹鵝青,歸晚擡頭,正對上了挑簾入門的祁淺。

茯苓搬來杌凳給祁淺坐,祁淺笑盈盈問:“表妹好些了?這些日子可把我們吓壞了。我好生擔心表妹,還偷偷來瞧過你呢。”

歸晚莞爾。她是偷偷來過,至于擔心與否——想到那聲“哼”,可不太确定了。

“讓表姐憂心了。”

“表妹客氣了,一家人應該的。”祁淺主動拉了拉歸晚的手。她手溫熱,襯得歸晚的手涼浸浸的,她感嘆:“表妹這些日子受苦了,手還這麽涼。今兒天不錯,我陪表妹出去走走吧,小花園的芙蓉開得可豔呢。”

連着幾日不出門可不是憋悶,林嬷嬷瞧着都快發黴的表小姐笑道:“二小姐說得是,表小姐腿腳怕都沒氣力了。出去走走心情好,恢複得也快些。”

話說得倒沒錯,不過歸晚興致不高,猶豫道:“我這早飯還未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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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表妹便是。”祁淺接道。

歸晚微怔,悄然瞥着她,笑笑,繼續喝那碗湯了。

……

出了槿櫻苑朝東,緊挨老太太的東院便是一片小花園。老太太喜歡種花,四季不斷,便是到了冬日暖房裏也依舊姹紫嫣紅。

過了花園月牙門,恍若入了傳說中的芙蓉城。花朵團簇,嬌豔瑰麗,繞着半畝方塘波光豔影,又适逢清晨,如露染胭脂,看得人心情豁朗。

二人坐在塘邊亭子裏賞花,祁淺喚下人拿了花瓠,折了些芙蓉來插。她笑着對歸晚道:“滿京城數咱家芙蓉開得最早,每每這個時節,祖母房裏少不了它。”

歸晚點頭,贊了聲:“表姐巧手,祖母定然喜歡。”專注地望着她修剪花枝。

透過花瓠裏的寥寥花枝,祁淺也在打量着這位表妹。前些日子她昏迷在床,她也曾端詳過她。五官精致,膩脂如玉,美是美,可沒一絲生機總歸慘淡了些。

如今她漸漸恢複,人也跟着越發地明豔了。尤其是那雙眼,颦眉籠煙,即便望着花瓠也若含情,水漾漾地勾人心魄,簡直媚到了骨子裏。許她憔悴未愈,許她就是這冷清清的性情,讓人覺得她便是那峰頂的雪蓮,夜半的昙花,非世俗能浸染。

若只是這般也罷,偏她身條妖嬈,該有的一分不少,不怪薛家公子對她念念不忘……

祁淺看得眼神發直,不小心剪斷了只盛開的芙蓉。歸晚微詫,舉眸瞥了她一眼。祁淺猛然回神,笑笑,扔下那段廢了的花枝,試探地問了句:

“表妹,你果真不要這孩子了?”

正撚起一只緋色芙蓉的歸晚微頓,撥着花瓣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顯然她是不想談論這話題。可祁淺不然,她放下剪刀殷切道:“表妹三思啊!”

歸晚又看了她一眼。

“表妹,我知道她們為了讓你嫁給薛公子才不叫你留這孩子,可沒了它你們便果真相安無事了嗎?紙包不住火的,他早晚會知曉,到那時豈不更加難堪,哪個男人能忍得了這種欺騙。既便他壓下這口氣,可還能待你如初?”

見歸晚不語她又道:“表妹,你肚子裏那可是條生命,是你的親骨肉啊,你怎忍心抛棄它。況且你可想過後果?我聽嬷嬷們講,堕胎之人十個裏有□□個要傷身的,而且極容易落下不生養的毛病。‘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薛公子是獨子,薛家豈容得下無後?不管休妻還是納妾,到頭來苦的還不是你!”

祁淺越講越激動,幹脆推開了面前的花瓠直視歸晚,正色道:“即便表妹遂願嫁給了薛公子,可良心能安嗎?薛公子又做錯了什麽,對表妹一往情深便要受诳騙?如此不知恩義,這于他公平嗎?”

面對這番義正言辭,歸晚沉默。

她說得不無道理,這話多少還真有點戳中歸晚的心,可末了末了地,她偏就拐到了薛青旂身上。如此義憤,倒讓人品出了些異樣滋味……

歸晚不想要孩子當然不是為了嫁薛青旂,不過與祁淺解釋這些,沒必要。她悠然起身,笑不上眼道:“謝表姐提醒,我記下了。恕妹妹身子未愈,這會兒有些乏累不能陪表姐賞花了,抱歉。”

說罷,挽着林媽媽便要走。然祁淺兩步攔在她面前,追問:“表妹,你真的要打掉這孩子?”

歸晚眉頭輕蹙,清冷道:“我說過,孩子是我的,我自己決定……”

“歸晚!”

身後傳來一聲,歸晚回首望去,只見芙蓉半掩的小徑中,立着一位身材颀長面容清俊的男子。

歸晚一直昏迷養病,男子不宜入房,故而無論舅父還是表兄她哪個都未見。不過論年紀,這位該是表兄。她方要開口,祁淺先發聲了,福身喚道:

“薛公子。”

薛公子……薛青旂?

歸晚愣住了。

這便她傳說中的未婚夫?

——此情此景,還能再尴尬點嗎?

歸晚見禮,垂眸不語。薛青旂則平靜上前,對着祁淺道了句:“二小姐,我想和歸晚單獨聊聊。”

祁淺婉然應聲,然就在從歸晚身邊繞開時,二人對視,歸晚分明瞧見她唇角微動,閃過絲不易察覺的笑……

她走了,青旂靠近歸晚。自打回汴京他便整日為她憂心,好不容易人醒了,卻一直不肯見他。他茫然無措,所以今兒特地來拜見侯夫人打聽一二,然東院未到,便瞧見了這一幕。他大概知道她為什麽不願見自己了——

“是真的?你有孕了?”薛青旂站在她面前,低聲問。

歸晚沒看他,但感覺得到高大的他帶來的一股壓迫感,她默然點了點頭。

“多久了?”

“不足一月。”

薛青旂心都快跳出來了,他屏了口氣又問:“你有意中人了?”

餘歸晚驀然擡頭,仰視他,目光純澈沒有半分閃躲。然這一望,直直撞向薛青旂心頭,他心猛然顫動竟有些後悔問了這句話,他不想聽那個答案。

“沒有。”她答道。

薛青旂微愣,随即長嘆了一聲,略帶傷感。

說實話,他這反應讓歸晚有些失落。雖她不對他抱任何希望,但掏心窩地說,眼下這境況誰不願有個能理解自己的人。

歸晚打量面前人,薛青旂長相清秀,細眼聳鼻,唇不薄不厚,一切都剛剛好。他是英俊得沒得挑,然骨子裏透出的儒雅氣質更讓人沉迷。想來如此高門玉郎,愛慕他的千金定然不會少,沒猜錯的話方才那位二表姐便傾慕于他吧。既然選擇這麽多,他何需在乎自己。

如是,歸晚也想開了。不過到底是他救了自己,她垂眸對他揖了一揖,恬然道:“歸來這麽些日子,一直沒機會向您道謝。今兒請您受我一拜,謝您送我回來。若非您,我還不知要流落何方,只怕……”

“我娶你。”

突然被他打斷,她反應了會兒,旋即不可思議地看向他。四目相對,他也看清了她。

接她回汴京的路上她一直病着,渾渾噩噩加之行程匆忙,他根本沒機會細看她。這會端詳,他發現她長開了,褪去了稚氣,當初的小姑娘已經出落成亭亭少女,像含苞初綻的花,嬌得讓人挪不開目。

他視線在她臉上掃着,從宛若星辰的雙眸,到她小巧的鼻子,櫻紅的嘴唇,修長的頸脖……最後落在她若隐若現的胸前,他驀地閉上了眼睛。

“其實你不必如此,這天下好姑娘多得是,我已經……”

“餘歸晚,我對你是何情義你不清楚嗎?”薛青旂再次打斷她。“三年前我便鐘情于你,過去沒變,如今也不變……我娶你。”

歸晚驚住。此時此景,若說一點不動心那是假的,她怎都沒想到薛青旂會癡情到這般,她為之動容,卻還是問了句:“你都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何事嗎?”

“不想。”薛青旂篤定道,“我只知你願嫁我便好。至于這孩子你也不必憂心,我會盡快娶你,日後這孩子我便當親生來養,沒人會察覺的。所以為了你自己的身子,千萬別做傻事。”

說到最後一句,他眼神無限溫柔,看得歸晚心都軟了,居然有點羨慕起原身來。她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能有這麽個完美的未婚夫,可惜她命短,倒讓自己鑽了空子。餘歸晚突然覺得,自己若是不答應他都對不住原身。

她看着他會心而笑,點了頭……

商定妥,青旂便急着要帶歸晚去見老夫人。離開前,歸晚忽而瞥見了芙蓉叢後的一抹鵝青。她稍頓,含笑朝着那方向半揖,清冷地唇語了句“謝了”,便臉色一冷,帶着林嬷嬷随青旂去了。

芙蓉叢後,祁淺恨恨地扯下一朵芙蓉花揉在手裏,恨不能揉的是眼前人。見他們走遠了,重重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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