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吻眸

吻眸

望聞問切，少了打頭的望，他卻依然是這世間唯一配得起神醫二字的人。

溫寒清走的那天晚上，青蓮似乎有些擔心我，所以陪我在閣樓裏坐了一夜。

我看着閣樓裏的窗棂發了一夜的呆，青蓮哈欠連天地坐在一邊瞅着我。

天亮的時候，青蓮告訴我他要去睡覺了，我連頭都沒回。

我聽到青蓮嘆了口氣，聽到他走到門口時叫了聲無眸大夫，聽到無眸進來。

無眸跟我說：“不要再這樣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了，蒼離都死了那麽多年了，你現在這是在做給誰看？”

我答非所問：“你還有多少時間？”

無眸似乎是想了想，然後告訴我，不到一年。他還說，他們遲早都會離開我，我會習慣的。

我笑着點頭，也不怕他看不到。

無眸是我跟蒼離之間的交易。這場交易的期限是無眸的一生，交易的抵押物，是蒼離已經交出的性命。

我十六歲那年，蒼離帶我逃離了辰國。我自出生便有心疾，蒼離聽說當時焱國的焱山上隐居着一位神醫，便帶我前去求醫。

蒼離背我上山的時候，我還笑說那些個號稱神醫的死老頭子就是愛住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可當見到那位傳說中的神醫時，我跟蒼離都愣了——誰能想到，焱山上的神醫竟然是一個比我還要小上三歲的小毛孩呢？

那個神醫就是無眸，那個時候他還不叫無眸，我也不叫楓雪。

那時候的無眸沒有名字，知道他的人都叫他焱山神醫，他的左眼被一個黑色的眼罩蓋着。

無眸年紀尚小，脾氣倒是比誰都大。

蒼離求了無眸很久，他就是不肯治我。我就坐在一邊看着，很明顯覺得這個小毛孩分明是在戲弄蒼離。

他讓蒼離去給他砍柴，砍了足夠一年用的量；又讓蒼離給他抓魚烤來吃，倒是毫不吝啬地誇蒼離手藝不錯，不過他對于蒼離将魚烤好後先給我吃這一點明顯很不高興；他還讓蒼離用輕功給他掏鳥蛋吃，他是沒有武功的，我很懷疑他獨自住在這荒山野嶺是怎麽活下來的。

我跟蒼離就這麽在無眸的茅草屋裏住了下來，一直到一年之後，無眸才開始醫治我。

當無眸把幾百根銀針都紮在我身上，把我弄得跟個刺猬一樣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他：“你是故意的吧？”

無眸當然知道我的意思，他哼了一聲：“那個傻大個怎麽就那麽聽你話！你是他主子又怎麽樣！”

我笑了，不小心碰到身上的銀針，疼得我直抽氣。

無眸在一旁好心情地說了聲“活該”。

半年左右的時間，我的心疾便基本上好了。我一直覺得無眸其實是在故意折騰我，其實根本不用這麽久的。

病治好了，我跟蒼離也并沒有立刻離開。

蒼離不想離開，因為無眸在那裏。

我也不想離開，因為那樣的生活對于我來說可以說是世外桃源了。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麽放過那些折磨過我的人，離開辰國之前我就說過，我會回去，會踩在所有人的頭上。

是了，那個時候辰國還是茍延殘喘着的，還沒有變成焱朝的“辰城”。

我想，在焱山上的那近兩年的日子，恐怕是我跟蒼離還有無眸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光了。在那期間，我跟蒼離并沒有見過有其他人來找無眸，但是我們都知道，無眸跟山下是有着聯系的。

我也曾好奇地問無眸他的左眼怎麽了，無眸就哼哼着說，他的眼睛沒問題，那是他的天眼，不可以随便給人看。

無眸的左眼的确沒有問題，可他也并沒有什麽天眼。只是那眸子的顏色有些怪異罷了。

我跟蒼離離開焱山的那天，無眸哭了，他請求蒼離留下來，可是蒼離是絕對不會讓我獨自離開的。

蒼離對無眸說他會回來的，可是那個時候無眸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他說蒼離根本就是一直在騙他，他說其實蒼離心裏只有我，根本就是在玩弄他，他說永遠也不要再見到我們。

我不知道蒼離是費了多大力氣才阻止自己追上去，我站在他身後和他一起看着無眸跑開，還是他先開口，對我說了聲“走吧”。

我們在下山之後遇到了一批人馬，帶頭的，就是焱朝的開國大将顏大将軍。

那個時候焱國的國主就是後來統一了天下的淩易軒，辰國與焱國接壤并且已經是茍延殘喘，便成了焱國第一個下手的國家。

我和蒼離被認出是辰國人，所以我們成了顏大将軍的俘虜。

我們都沒想到，跟無眸再次見面竟然是在焱國的大牢裏，更沒有想到，原來無眸是顏大将軍的弟弟。

無眸的确是沒有名字的，因為他出生之後便因為眸色的異常而被認定是不祥之人。幸而有個有些神叨叨的老頭找到顏府收養了他，帶他在焱山上住着。無眸的醫術都是跟那個老頭兒學的。那老頭兒将畢生所學都教給了無眸，後來便失蹤了。

我跟蒼離執意要離開惹怒了無眸，他知道我們是辰國人，他也知道那個時候辰國幾乎已經要被焱國滅掉了——他一直都跟顏大将軍有聯系的，顏大将軍是那個家裏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

大概是被怒火燒昏了頭腦吧，無眸認定我跟蒼離是串通好了在騙他。他覺得我知道他喜歡蒼離，所以指使蒼離假意迎合他，甚至還故意誇他的眸子是最漂亮的，為的是讓他給我治病。所以我們離開之後，無眸就用信鴿通知了顏大将軍，告訴他辰國的一位皇子正帶着他的随從從焱山下去。

無眸在焱國的大牢裏見到了我跟蒼離，我只是被吊着，而蒼離早就被打得體無完膚了。

用顏大将軍的話說，怎麽說我也是辰國的一位皇子呢，如今辰國已經臣服于焱國，他自然不好對我下手。可是對于欺騙他弟弟的這個小随從，他就可以随便折磨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蒼離受刑，一句話都沒說，蒼離也硬是一點都沒吭聲。顏大将軍倒是因此而對蒼離生出些贊賞來，對我，就只有鄙夷了。

還真是一個冷血的人啊——這是顏大将軍對我的評價。

無眸哭喊着求顏大将軍将蒼離放了下來，抱着奄奄一息的蒼離泣不成聲。

蒼離請求他放過我，在無眸答應之後，他費力地擡起手為無眸摘下眼罩拭去眼淚，然後親吻了他的左眼。

“我從來都沒有騙你，可我不能抛下主子。”

三天後，蒼離還是死了，盡管無眸想盡了方法來醫治他。

那個時候的無眸畢竟只有十五歲，他的醫術很高卻并沒有多少實際的經驗。更何況是那種有針對性的活生生被打出來的傷——顏大将軍親自下的手，專挑最痛的地方打，一點都沒有留情的。我想，蒼離真的是痛死的。

蒼離說，他娘曾說過，人死了，與他有着恩怨情仇的人就都該解脫了。

他是在告訴我，不要怪無眸；也是在告訴無眸，不要針對我。

無眸在那之後便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

他叫自己無眸，他開始雲游四方，專門救治那些被認定活不了的人。

望聞問切，少了打頭的望，他卻依然是這世間唯一配得上神醫二字的人。當淩易軒統一天下的時候，無眸神醫的稱號也早已冠絕天下。

無眸早就在蒼離面前摘下過眼罩，而我是那次在牢裏才知道，原來無眸的左眼是一只灰色的眸子。

灰敗，我當時看到那只眸子只覺得一股莫名的悲涼竄滿了全身，似乎看到那只眸子就會覺得絕望。或許無眸有這樣一只眸子，真的不是什麽好事。

可是無眸跟我說，蒼離在第一次見到他的眸子時說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眸——蒼離從不撒謊的。所以蒼離死後，無眸再也不戴眼罩，卻也再不睜開眼睛——蒼離死了，那只眸子沒必要再給任何人看到。

我是在幾年之後再次遇到無眸的，确切地講，是我在顏大将軍出事的時候主動找上他的。那個時候的我，的确像蒼離當年所說，已經完全有能力保得無眸周全了。

無眸費盡心思醫治蒼離的時候，蒼離曾跟我單獨談過一次話。

那是蒼離唯一一次求我，唯一一次一下子說那麽多話。

他說以我的身份一定不會有性命之憂；他說依那時候的形式來看，焱國遲早要統一天下，而顏大将軍脾性太直，一旦天下安定，他必然會受人排擠；他說他相信将來我一定會變得強大，所以他求我，如果他活不下來，請我一定要照顧無眸。

蒼離總是想的那麽多，那麽遠，也看的那麽準。他說的這些全都在之後的歲月裏成了現實。

顏逸寒是顏大将軍的兒子，無眸的侄子。他出現在楓雪樓的那段日子，無眸從未在他面前出現過。

我曾問無眸為什麽不去跟顏逸寒相認，無眸只是說，沒那個必要。我便也毫無顧忌地利用槿木來折磨顏逸寒——他那偉大的将軍爹爹可是把我的蒼離活活打死了。

無眸在蒼離死後便給自己下了一種毒——他的那個便宜師父早就将他的身體調理的十分健康，長命百歲絕對不是問題，所以他用這種方式來縮短自己的壽命。

溫寒清離開的時候他已經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了。無眸說，他遇到蒼離的那年十三歲，如今獨自活到三十三歲，已經足夠了。

我在蒼離的墓前找到了已經死去的無眸，那雙眼睛仍舊是輕輕地阖着，就像他平時那樣。

我對身後的青蓮說，我只有你了。

青蓮沉默了很久才說，我也會離開的。

我聽了便笑了，是啊，你們都會離開。

最後只剩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