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穿越三

穿越三

季重明是向來一個很矛盾的人。

寅時三刻五豐便會服侍季重明起身,祝遙就站在一側學習帝王冠冕和朝服的冗長穿搭。而朝會同樣是一件很繁瑣的事情,但如果聽政者是季重明的話,乾清門外的百官們少不得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年少登基的季重明,有着不同尋常的狠戾與果敢。

我固然蠢笨,但也不是不能咂摸出來些許苗頭。季重明想要修的是氏族蔭親之風。歷來王朝更疊,從龍功親往往會變成固瘤。大楚也毫不例外,太祖山匪起家,當年跟随太祖打江山的老一輩最後都封蔭侯爵。不過随着代代封蔭,自然出現不少無功受祿之輩。碌碌之才舉占高位,天子之令自然難達其意。

季重明要改的就是此不正之風,可商鞅車裂而死,又豈能因他是天子而獨善其身。

他想要以商養農,可商戶牢牢被那些功親握在手裏。啓用的寒門不是功親提攜之人就是心術不正之徒。兩兩夾擊,季重明難免劍走偏鋒。他深谙嚴刑峻法的弊端卻無可奈何,用輕則傷筋動骨重則株連九族的法子逐一擊破功親的附庸,來朝會的大臣無一不戰戰兢兢,生怕活不到結束。

朝會拖到巳時,功親終于對占地之事有了讓步,季重明心情大好,五豐連忙讓膳房擺了午飯。

祝遙這幾日才跟着五豐學習布菜,菜進口前他們都要嘗過一口,試出無毒後才能給季重明吃。今天的菜上得稀奇,滿桌菜祝遙都試過一遍,缺唯獨漏了一道紅油淋的小馄饨。

“膳房怎麽糊塗了。”五豐明知故問,“陛下從不吃辣的,怎麽上了這個。”

祝遙換了個眼神,“奴才不知。”

“無知無罪。”季重明毫不在意,“五豐,撤下去便是。”

那碟紅油淋馄饨便被五豐撤了下去,臨走時祝遙的眼睛都要黏在碟子上了,季重明輕哼一聲,“朕乏了,你也下去吧。”

祝遙應是。她走了沒多久,五豐便眉開眼笑地回來,笑盈盈地望着正在看書的季重明,“祝姑娘吃了。”

“她可說了什麽。”季重明淡淡問道。

“祝姑娘說……許久沒吃到家鄉的味道了。”

季重明合上《五蠹》微微嘆氣,“沈家那時秋後問斬,她沒入罪籍被押解上京”談到此處季重明又翻開那本書,“朕沒能攔住老師自盡,祝遙怨朕也是情理之中。”

不知想到什麽,季重明頭也不擡地說:“你去盯着她些,別浪費了你的心血。”

季重明所閱的那本五蠹是戰國韓非的著作,由于他時常翻閱的緣故,有幾處墨跡都有些發暈。更有幾處朱紅禦筆作注,都談及季重明想要清積固本的想法。

過了午時季重明又去上書房閱政,他除了手段淩厲外并無苛政之舉,這讓我不由得懷疑後世對他的暴君之說。面見了一下午,最後有位頭戴三山帽的內監來回話,說曹無傷自盡了。

我絞盡腦汁地想,最後還是從季重明嘴裏得到了答案。

“傳祝遙。”

他用的是傳喚,于是祝遙只能當庭跪下,“奴才在”

“曹無傷自盡了。”季重明告訴她,“你作為他的徒弟,理應替他處理後事。”

“曹無傷因你而死。”

“奴才不知”祝遙否認,“陛下派曹無傷調查丙戌之案,曹無傷自盡自然與奴才無關。”

丙戌之案,是當年太傅罪己自盡之事。季重明沒有怪罪祝遙的辯駁,反而沉默片刻,“你以為殺了曹無傷,朕就不知道沈國公做了什麽嗎?”

“祝遙,待在朕身邊的每一刻,你都在想沈家因朕受過的罪嗎?”

“奴才罪籍,時刻不敢忘。”祝遙将頭垂得更深。

她果然在怪他。

怪他一言不合就安插一個人在身邊,怪他總是謹慎籌謀,怪他犯了錯想要彌補卻無事于補。

汝窯産的青瓷釉面細密似魚鱗,青中帶閃藍,季重明就這樣握着那盞茶直至變涼,等他終于想要坦誠說開一切時才恍然發現,在祝遙心裏,自己不過是一個冰冷無情永遠視人命為草芥的帝王。

那些話不說還好,說出來的話更傷人心。

口供上曹無傷稱,祝氏女入獄後一直心懷不滿,暗中籌謀多次出逃,最終曹無傷心力交瘁想要一勞永逸,便私下篡改了季重明的話暗中撺掇祝遙縱火助他出逃。他以為祝遙要麽會葬身火海,要麽以縱火被定罪。千算萬算,曹無傷低估了祝遙在季重明心中的地位。

所以祝遙得以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這裏。

宮牆幾重像個染缸般隔着遙漠的人心,祝遙默跪了半晌,最終五豐掀開簾子回話道:“陛下,皇後娘娘到了。”

季重明的皇後?

我不由得看向祝遙,可她那時頭垂得太厲害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可我總覺得那時的祝遙并不開心,是一股無名的氣堵在心口。

季重明去見皇後,臨走時也沒有扶起跪在地上的祝遙。有時我在想,如果季重明肯開口,亦或是祝遙肯低頭,最終會不會有一個不一樣的結果。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為什麽要我一個來者,來親臨這場分別。我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更始還是江流兒,而祝遙到底在透過我看着誰。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後這等身份貴重的人,這位皇後不但雍容華貴,更有着不同于等級森嚴的年輕。

皇後稱前朝問罪到她頭上季重明不入後宮一事,季重明也不是傻子。他二人你來我往一問一答,倒像兵家攻守之勢一樣。最後皇後談了幾句,季重明又扯到冬日年節開銷上,惹得皇後難免就此事說了一堆,最後因為懶得再費心力從而铩羽而歸。送走了皇後,季重明倒像個孩子的惡作劇得逞般輕笑起來。

明明他笑得并不用力,季重明卻眼角濕潤起來。雖然沒人理解他的笑意,但他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季重明看着一頭霧水的祝遙問道:“你知道朕為何這麽開心嗎?”

祝遙默默搖頭,季重明沒有理她兀自說道:“我小的時候念過詩經的一首詩,講的是周宣王的名臣仲山甫。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維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禦。皇後真乃仲山甫之再世也。”

祝遙和五豐面面相觑,不知季重明在得意些什麽。季重明自己高興了一會兒,見無人理解又冷下來自嘆道:“可惜朕不是周宣王,皇後空有名才也難得其用。”

祝遙自然不會接季重明的話,五豐眼見冷場,只好硬着頭皮說:“皇後出身名家,将後宮治理的井井有條,是陛下的福分。”

剎那間季重明的喜悅全無,眉目間驟然陰沉似黑雲,“皇後是皇後,是一國之後。皇後賢良,是國之福分。”

靈光乍現,我竟然明白了季重明的意思。在他心裏皇後是一國之母,皇後賢德是國家的福分,卻不是他季重明的福分。

我心中啞然,季重明當真是世上最矛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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