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來了但又去了

回來了但又去了

額頭傳來溫涼,似是沾了水的手帕搭在我額頭。我扯了一下,順帶睜開眼睛,又看見了神色如常的祝遙。有時候在一百年間自由的穿梭也不是什麽好事,尤其還有毫無變化的祝遙出現在我面前,我更加分不清我是季重明還是我自己。

天還沒亮,我對漫長的夜已經感到厭煩疲倦,很無奈地說:“又醒了。”

祝遙朝窗邊一看,回答我說:“不過半柱香。”

祝遙和我都很默契地沒提那個耳光,不過百年間來來回回弄得我身心俱疲。燒糊塗了,腦海中又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祝遙?”我喚她的名字,她果然走上前來,“你知不知道魚骨還能做簪子?”

祝遙果然一愣,“當然能啊。”她鮮少與我心平氣和地講話,“我從小就會。”

“江寧的人都會?”我又問她,祝遙想了想伸手比劃,“得是海裏的大魚才行,骨頭硬,磨一磨或許可以。”

她忽而愣住,“到魚骨簪子了。”祝遙苦澀地笑,“沒有多久了。”

明明是毫不相幹的話,我卻知道是季重明的大限将至。但我只能狠心問她:“更始帝,究竟是怎麽死的?”

“九月九,雀奴斬殺睚眦首。”祝遙最終還是回答了我,“這句戲文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燕王可以編排的。”

“八十八年前的九月九,當時還是燕王的季鵬以重陽宴為契舉兵逼宮謀反,在太和殿上殺了當時的天子季重明。龍生九子,其中二子睚眦好殺記仇。而且季重明行二,故而用睚眦來代他。”

祝遙語氣平淡,聽不出悲喜,“雀奴是燕王的自稱,他總言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又受封燕地,他便自己起了個诨名。”

我并不共情帝王家的更疊,我更加驚訝于祝遙對時間的精确,到底是什麽樣的執念,讓她一個人瑀瑀獨行在世間近百年,熬過只剩自己的每一時每一歲。可我想了半天,卻只憋出來一句話:“那你真的活了快百歲?”

尋常人都渴求長生,這對祝遙來說卻如洪水猛獸。她無奈點點頭說:“這八十年來,我生不如死。”祝遙苦笑着,這些話對她來說太過沉重,她連字句都變得斟酌,“所以才會铤而走險去找你。”

“我?”這其中居然有我,“怎麽會有我。”

“你生來六親緣薄,命無主星。五豐說,你是季重明不肯散的一抔魂。”人有三魂七魄,無非是天地命魂,天魂地魂拘押在神,只有命魂在身。爺爺說季重明魂不肯散,多少有些無妄之談了。

“不會的”我跟祝遙言明其中緣由,“爺爺這應該是,被騙了。”我怕祝遙太傷心,只能想些讓她能開心願意多說的話題,“那你活了八十多年還不老,難不成是長生?”

祝遙搖頭,卷起她的袖子給我看,那上面觸目驚心滿是傷口,有些已經被歪歪扭扭縫線,有些還猙獰地翻着皮肉,“不是。這些年來我的身體一直很奇怪,我試過無數種求死的方法,可惜都不能成功。”

“并非是刀槍不入,而是我如同變成了屍體般,這具身體百年來不再長過一毫指甲與毛發,就連傷及的傷口,再割去腐肉後也不再生長。”

我深吸一口氣,“那你不會血盡而亡?”

祝遙默默垂下頭,“不會,因為我試過。”

“季重明的母親是敬孝賢皇後。光宗巡幸南直隸府時恰逢敬孝賢皇後生産,便停歇在江寧。而後敬孝賢皇後難産而亡,光宗不忍再見到季重明,就把他留在了江寧,一留就是二十年。直到季重明及冠才回京。季重明回京做了三年太子,光宗皇帝就駕崩了。”

原來是這樣,小時便喪母的季重明遇見了同樣,母親的祝遙,或許更加能感同身受吧。我知道季重明是個胸懷大志的天子,也知道他為天下籌謀的苦心。可一己之力,他如何能與盤根錯節的功親勢力抗衡呢。我腦袋裏不免冒出那個燕王來,不如就趁機做掉這個燕王以絕後患。正想着,祝遙又繼續往下說了。

“季重明想要削弱功親,可他剛冒出這樣的念頭,那些功親就逼得我父親自盡來向他施壓。就算季重明能逐一擊破,但功親之勢亦非一日之功。最後季鵬勾結功親,串聯禁衛誅殺季重明,然後季重明就死了。”祝遙說到這裏,聲音很淡,“我恨季重明,是因為他第一次劍指的,便是我外祖一家。”

“季重明說要我看他的下場,萬箭穿心那該很疼吧。可死後也要被枭首示衆,他若是死不瞑目看見他苦心孤詣的天下就這樣回報于他!該死的季鵬,我當然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後來我假扮成太監混進宮裏,在宮裏呆了十年,十年終于從內織染局的一個小太監混到季鵬身邊。如果我當時用力一點,就能殺了他。可惜我沒有,禁衛軍一劍刺穿了我,又匆匆把我丢進亂葬崗了。那時我被一個路過的乞兒所救,他去死人堆裏扒衣服避寒,察覺我還有氣,就把我拉了出去。”

祝遙不知道,在她說出萬箭穿心時我似乎心口真的傳來鑽心般疼痛,痛得我捂住胸口想要呼救,可這痛太過強烈,讓我疼得要昏死過去。那時祝遙沉浸在她的故事中不能自拔,根本沒有看見我的表情。

“季重明被射殺那一夜,五豐和我跑散了。我遇見了皇後,她助我出逃。至于五豐,受了些苦,最後也趁人不注意還是逃出來了。我在在外面流浪了幾個月,最後在京城一處破爛的廟裏找到了五豐,他說他這些年攢了點錢財,也足夠我好好過完一輩子了。但我們都找不到季重明的屍身,只有五豐拼死撿到的一根殘破的魚骨簪子。可我不能看見季鵬就這樣好好活着,憑什麽壞人就可以長命百歲,憑什麽季鵬可以壽終正寝,如果這樣的話為什麽天下惡貫滿盈的人不飛升上仙。于是我跟五豐說,我要進宮想方設法殺了季鵬。五豐犟不過我,只好讓我頂替當年他一個幹孫子名叫春苗的進宮。後來就是我想要殺了季鵬,被禁衛軍攔下了。”

“我刺殺失敗後與五豐失了聯系。從那以後我都在找五豐,我知道他可能是在江寧,但是從京城走到江寧,沒人比我更知道會走多久。”

“我行過乞,偷過吃食,被人驅打過,最終走到了江寧找到了五豐。五豐那時已經順江收養了一個孩子,他跟我說江寧有一道士,可以把季重明的八字強加在你身上。再借用一種招魂的方法,就能讓他的魂上你的身。”說到此祝遙已覺得好笑,“我們都信了。事已至此我們還有什麽不能信的呢。五豐還說季重明紫微帝王命格,江流小兒如何承受的起?又只好把你送去道觀,只說你命裏犯沖,潛心修道來壓一壓。五豐倒真的瘋了,我也是瘋了,至此之後我們便沒再見過面了。”

祝遙說得口幹舌燥,端起茶碗一飲而盡,發現躺在榻上的人早就睡着了。祝遙擰了帕子,伸手一搭額頭還是燙熱的,“害你淪落至此,此後無論如何,都該為你善終的。”

我也說不清我是痛暈過去還是又回到了從前,只是墜進到無邊黑暗時錐心的疼就好轉許多,我用力眨眼睛,卻仍在這無際中怎麽也去不到季重明的時候。這使我驚慌起來,在一片混沌中手腳并行,卻如同置身水中無所依靠。最終在我放棄掙紮的時候,頭頂忽然傳出光亮。我朝着光亮奮力趕去,直到光暈越來越大。

砰地一聲脆響,眼前的暗紅銀骨炭蹦起幾顆火星。祝遙縮回她烤暖的手,我看在眼中泛起笑意。祝遙察覺到我的目光,也一笑而回應。在她笑盈盈的目光裏,我幾乎沒看見窗外已落了一尺厚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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