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尹青雲番外

尹青雲番外

寒風淩冽,鵝毛大雪飄落,在檐上積起一層霜白。

屋內,女人氣若游絲,面上卻敷着厚厚的脂粉,畫着豔麗的口脂。

她半阖眼簾,用盡全身的力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幹枯、瘦削,不見一絲血色。

半年前,那只手也珠圓玉潤,膚白勝雪。

如今,竟成了這般模樣。

此時的尹青雲不過五歲,她跪在地上,悲哀的看着病倒在床上的母親。

眼中的淚打着轉,卻始終不曾落下。

“銅、銅鏡……”母親掙紮着開口。

一旁的侍女忙将鏡子遞給她。

“青雲,我臉上看不出病色吧?”女人轉頭看向尹青雲,目光急切而又懇求,“萬一老爺來了,我可不能醜着見他。”

尹青雲木着表情,将原本要說的話含了許久,終究敗在了母親的熾熱到瘋狂的眼神下。

“沒有,母親很美。”她終究是順着母親的話答道。

母親笑了笑,在那罕見的笑意中,隐約可以窺得年輕時的風華絕代。

畢竟母親是長輩贈予鎮國公的通房,姿容定是不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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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是溫室裏培養出的鮮花,生來就為了供人賞玩。

若是她的美麗無人欣賞,那麽這份美麗就會迅速枯萎。

母親曾說過,她此生最大的幸福與期望,就是嫁給一個男人相夫教子,并為其為其誕下一個又一個的子嗣。

她生來便是一株藤蘿,需要依附大樹才能生長。

年僅五歲的尹青雲說不出這有什麽不好,畢竟在這個時代,女人幾乎都是這麽隐忍而壓抑的活着。

可尹青雲心底,總覺得這一切不該這麽理所應當。

印象中,母親成日裏只做一件事。

那便是将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模樣,依在院中的大樹旁等着鎮國公來。

可鎮國公,也就是那個因該被她叫成父親男人。

除了逢年過節走個過場,其他時間從來不來。

想必,今日也會和以往一樣。

母親是等不到父親的。

果然。

一直到夕陽西下,天色泛黑,父親還是沒有來。

母親病的太久,早就磨光了父親僅有的憐惜。

父親曾說過,他早已心有所屬,給不了母親愛情。

之所以将母親擺在院中,也僅僅只是因為母親是長輩贈予的通房,他無法拒絕而已。

連同尹青雲的出生,都拜長輩贈予的那杯暖情酒所賜。

雖然沒有情愛,但畢竟是名義上的夫君和父親,所以尹父不曾在物質上過虧待尹青雲母女。

可對于母親而言,沒有父親的愛,即便是最好的錦被、最暖和的炭火,也捂不熱那顆孤寂冰冷的心。

尹青雲不忍去看母親失望的眼神。

她替母親掖好被角,獨自一人走出了屋子。

她的心中燃着一團火。

不是因為父親,也不是因為母親。

這團火因為什麽而燃燒,尹青雲自己也不太明白。

父親的後院裏只有母親一個女人,除了愛情,父親幾乎将最好的物質都給了她們母女。

甚至母親生病,父親都想辦法找來了太醫醫治。

在這個時代,一個無寵的通房能得到這樣的待遇,這可以說是聞所未聞的。

因此,尹青雲并不恨父親。

而母親,也的确盡到了一個通房所該做的一切。

母親尊重長輩,乖巧又安靜的在小院裏打扮着自己,然後每天都默默等着父親來,從不主動惹父親心煩。

她是通房,通房本該如此。

可是,從來如此,這便是對的嗎?

寒風刺骨,五歲的尹青雲立于風中,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轉眼間,冰雪融化,春草冒出了嫩芽。

春風和煦溫暖,一切似乎都生機勃勃。

尹青雲今年六歲了。

而母親,卻死在了這個繁花似錦的春日裏。

她是笑着走的。

因為死前,她看到了父親。

因此,母親死的很幸福。

尹青雲哭不出來,卻覺得心頭那火苗越燃越烈。

她沉默着上前,母親雙手置于胸口,安詳的躺在棺木中。

尹青雲折一枝翠綠的松柏,放在母親的臉側。

“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①”她輕嘆道。

母親。

若有來生……

若是可以……願你能投胎成為一株松柏。

再也,別做絲蘿了……

身為鎮國公府的庶女,日後最好的歸處,便是嫁于貴族之家當正妻。

因此,尹青雲從小就要學習琴棋書畫、還有各種禮儀。

今日,尹青雲卻拒絕了這些安排。

許是因為憐惜她喪母不久,父親對她的态度很是溫和。

“青雲為什麽不想學這些?”父親好脾氣的笑笑。

尹青雲沉默許久,道:“……因為我不想當一株女蘿。”

父親的笑容凝固了。

他像是有些詫異,随後又像是想明白了什麽似的,眸中染上了些許愧疚與悲哀。

“那,你想學什麽呢?”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澀。

“學什麽都可以嗎?”尹青雲聞言有些意外。

她的小臉上終于不是老氣橫秋,而是透露出了些許活力。

“殺人放火、謀逆犯上不行。”鎮國公揉了揉她的腦袋。

“我想學醫術,等長大後還想出門游歷。”尹青雲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鎮國公,生怕鎮國公拒絕。

她與父親并不親密,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她不僅沒覺得溫暖,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自在。

她想,父親大概也察覺到了她的不自在。

所以,父親很快就将發頂上那只手收了回去。

眼見着父親久久不曾回答。

尹青雲的目光也逐漸從期待轉變為失落。

“我們家自己有莊子和鋪子,你若覺得無聊,可以去當個幕後掌櫃玩兒。為什麽非要抛頭露面的,想要學什麽醫術呢?”父親的聲音忽然響起。

尹青雲想起纏綿病榻的母親,沉默着沒有說話。

父親長嘆了一口氣,微微背過身子。

“你是庶女,日後嫁人,本就相對嫡女艱難些,學醫這事兒若傳了出去,那你以後在夫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父親憂慮道。

尹青雲明白父親的擔憂。

尹府雖有個鎮國公的名號,但卻是世襲的,全然是屬于沾着祖上的榮光。

尹父手上,是沒有實權的。

沒有實權的公侯家的庶女,若是再抛頭露面、不守女德,怕是只能淪落到當妾的份。

“青雲不想成親。”尹青雲擡起頭,一雙眼靜靜的看着他,道:“青雲只希望學得一身,可以醫術治病救人。”

“我……我想起母親死之前的模樣,每次想起,都覺得心口燙的很。”

尹青雲的聲音極輕,好像一陣風拂過,就能吹散她的話語。

“我清楚感知到母親在漸漸衰弱,但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尹青雲擡起頭,看着尹父道:“父親,我痛恨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我不想再眼睜睜看着別人離開了。”尹青雲低下頭道。

她站在屋中,身形單薄,臉上卻還帶着沒有褪去的嬰兒肥。

像極了一只過早飛離巢穴的乳燕。

尹父看着這個平日裏低調的庶女,第一次覺得,他竟從未了解過自己的女兒。

“既然如此……那你就學吧。”

他腦海中閃過女人枯槁的臉,還有那雙熱切的眼眸。

尹父頓時心中又多了幾分愧疚。

他早已心有所屬,給不了尹青雲母親想要的愛情。

今生,這是他欠這母女倆的。

“只是青雲,你記住一點——不管你學的怎樣、嫁人與否,我尹家都養的起你一輩子。”

天氣晴朗,幾片白雲悠悠的飄過藥房上空。

這是尹青雲搜集藥材和醫書的地方。

尹青雲不喜人多,喜好清靜。

所以,應着尹青雲的要求,藥房被設置在尹府的偏僻處。

時光匆匆,轉眼已過了十年。

鎮國公如願以償的娶到了自己的心上人——聽說那位小姐……不對,現在應該叫做夫人了。那位夫人和鎮國公,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從腹中就已經定了婚約。

父親大婚的那日,整個鎮國公府中打扮的紅彤彤的,洋溢着一派喜氣之色。

雖然尹青雲不恨父親,母親也早已過世許久。

但對于父親娶妻,尹青雲心中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

她被那大紅色的絹花晃花了眼,竟在意識朦胧中,隐約窺見了母親淚眼朦胧的模樣。

尹青雲垂下眼簾,低頭整理起手中的藥草。

那位嫡母性子和順,遇見她時總是柔柔的笑着,尹青雲倒是不讨厭她。

不過,每次看見嫡母時,她總會想起母親。

尹青雲心裏有這一層疙瘩,常常刻意避開那位嫡母

從前,嫡母常常邀她去喝茶、或是共用晚膳。

可尹青雲十次裏有八次都不去,漸漸的,嫡母也不再邀請她了。

她想,那位夫人大抵也是察覺到了她的抵觸,所以放棄了吧。

尹青雲不讨厭嫡母,但也不可能會親近她。

連同七年前嫡妹出生,她也只是獻上賀禮,遠遠的看上了一眼而已。

她不在乎嫡母喜不喜歡自己。

只有藥材和醫書才能給她安全感,在尹青雲的眼中,這比虛無缥缈的情愛實在多了。

尹青雲一邊處理藥材,一邊神游。

聽說,那位嫡妹如今七歲了,聽說生的粉雕玉琢,很是可愛。

聽說,那孩子是個混世魔王,有事沒事就喜歡玩失蹤,讓身邊人都頭疼的不行。

聽說,那個孩子叫尹蒹葭……

“嘶!”手上的刺痛,讓尹青雲瞬間回過神。

處理藥材是個細致活兒,有些藥材需要切片或是切絲,注意力一不集中,就有可能被刀子弄傷。

尹青雲怔怔看着手上的傷口。

鮮血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滴答着落在地上。

“你受傷了呀!”

“誰?!”

稚嫩的童聲忽然響起,倒是吓了尹青雲一跳。

她快速轉過身,卻見是一個七八歲的奶娃娃。

那奶娃娃身上髒兮兮的,活像個會動的小煤球。

“你不認識我?”奶娃娃歪了歪腦袋。

她的眼睛又亮又黑,像是被水浸過的黑葡萄。

“……”尹青雲打量着她,沒有說話。

“你真不知道啊?”奶娃娃瞪大雙眼,“好吧!你求我我就告訴你。”

“随便你。”尹青雲轉身進屋。

她拿出紗布,熟練的包紮起傷口。

小奶哇哼哧哼哧的跟了過來,屁颠屁颠的樣子,像極了一只小狗。

尹青雲收回目光,自顧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小奶娃似乎氣鼓鼓的,腮幫子鼓的像只松鼠:“你為什麽不理我?”

她叉着腰,看起來跋扈的很。

“我為什麽非要理你不可?”尹青雲包紮完,又走出屋子,将方才切好的藥材一一晾曬。

關于藥材的事情,她都喜歡親力親為。

尤其是整理各種藥材。這些藥材長相平平,但是一件件組合起來,卻能成為治病救人的良藥。

即便已經學了多年醫術,尹青雲還是忍不住感嘆自然的神奇。

可小奶娃卻不這麽覺得。

她擋在尹青雲與藥材之間,氣勢洶洶道:“你如果不理我,我就把這些藥材都丢掉!”

尹青雲無奈的嘆了口氣。

“你很閑嗎?”她蹲下/身,看着小奶娃認真道。

“誰、誰說的?”小奶娃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我很忙的!”

“那你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別來妨礙我。”尹青雲道。

“我可是小孩子,你一個大人就不能多陪陪我嗎?”小奶娃的情緒很是低落,“大人們都這樣!我娘身子不好,我很少見到她。我爹最近也忙,他們已經很久沒陪我了……”

小奶娃撇着嘴,看起來委屈極了:“我身邊服侍的人也是,她們從不陪我玩,卻總是像鬼一樣跟着我!我才不要和她們呆在一起!!”

小奶娃賭氣将自己縮成小小一個團。

“……你今日也是偷跑出來的嗎?”尹青雲将視線停留在奶娃灰撲撲的臉上,語氣頓時軟了好幾分。

她隐約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你……你怎麽知道的?!”小奶娃一臉驚恐的往後縮了縮。

這孩子,看起來似乎不太聰明的樣子。

尹青雲懶得和她再争執:“你可以留在這裏,沒有人會擅自闖進來。但是,你不能妨礙我做事。”

小奶娃見好就收,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

天色微暗,等尹青雲忙完時,已經是傍晚了。

藥房外,奴仆尋人的呼喊聲換了一批又一批。

尹青雲垂了垂酸疼的腰。

她擡眸,正想提醒小奶娃是時候回去了,一擡眸卻見小奶娃縮在角落裏睡的正香。

……小笨蛋。

尹青雲搖了搖頭。

所幸現在是夏日,夜間悶熱,小奶娃倒是不會受涼。

尹青雲站在原地,看了小奶娃許久。

雖是同父異母,但小奶娃的模樣竟與她有七分相似。

院中,已經響起了紡織娘的叫聲。

紡織娘和蟬鳴聲混在一起,顯的格外好聽。

血緣,真是神奇而微妙的東西。

尹青雲身子微動,最終還是抱起了小奶娃。

尹青雲抱着小奶娃來到正院時,正院早已亂做一團。

尹青雲如實向嬷嬷說了一切。

嬷嬷不敢大意,急匆匆的跑去夫人房中禀告。

不一會兒,夫人便被攙了出來。

很顯然,這位病弱的嫡母匆匆裝扮了一番。

即便是在尹青雲這位微不足道的庶女面前,眼前這個女人還是盡可能的保留了所有的禮數以示重視。

她和尹青雲的生母不同,雖然面色蒼白病弱,但是眉目之間卻透露着一股罕見的英氣。

尹青雲隐約記得,面前這位夫人似乎是出生于武将之家,七歲便熟讀兵法,習得一手好劍。

只可惜,這麽夫人在生産時傷到了根基,成了如此虛弱的模樣。

将門虎女,竟因成親生子淪落至此。

真是讓人唏噓。

見着尹青雲打量着她,尹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自生下蒹葭後,身子便孱弱了不少。如今這番模樣,實在是讓你見笑了。”

她一面說着,一面摸了摸髻上落下的一縷發。

尹母的發髻松散,一看就是臨時倉促梳的。

“夫人風姿依舊。”尹青雲抿了抿唇。

尹母身為嫡母,卻頂着病軀,對她一個庶女如此溫柔讨好。

這讓尹青雲心中實在是過意不去。

“多謝你送蒹葭回來。”尹母道:“這孩子被慣壞了,隔三差五的就鬧脾氣出走,她沒對你做什麽吧?”

“夫人多慮了。”

尹蒹葭不過是個七歲稚童,怎麽能對她做什麽呢?

“蒹葭這孩子口無遮攔又淘氣的很,你放心,明日我定讓她親自登門賠罪。”尹母說着說着,又捂胸喘了起來。

尹青雲雙手緊握,等尹母稍好了些,才淡淡道:“夫人不必如此。”

“……那孩子,我不讨厭。”尹青雲有些別扭的轉過頭,道:“夜色很暗了,夫人不能吹風,還是早些進屋歇息吧。”

說罷,她又簡單寒暄了幾句,便匆匆告辭了。

尹母攙扶着小丫鬟,一直目送着尹青雲的身影離開後,才轉身朝屋中走去。

她蒼白的臉上揚起一絲微笑。

“甘草,方才那孩子,是不是在關心我?”尹母嘴角止不住的上揚。

“說不好。”甘草是尹母從娘家帶來的丫頭,因此說起話來便肆無忌憚了些:“這大小姐性子孤傲的很,自從夫人免了她的請安後,她便當真不來了。雖說是一家人,可咱們一年都見不上這大小姐幾次。”

“她母親早逝,看見我難免會觸情生情。”尹母嘆息:“這麽多年來,真是難為她了。”

甘草嘟嘟囔囔道:“小姐,你心也太善了些。別人當嫡母要多風光就有多風光,庶子庶女都敬的和神佛一般。怎麽到了咱們這兒,反而還要看一個庶女的臉色?”

“忽然多了那麽大一個女兒,剛開始我心中也是別扭的。”尹母卸下珠釵,感嘆道:“只是當時她還那麽小,明明很害怕很難過,卻又努力挺起脊梁看着我……”

尹母說道此處一滞,好一會兒才繼續道:“當時,我心中那股別扭的勁兒頓時消了大半——她只是個生母早逝的孩子,僅此而已。”

“那孩子的眉宇中,總有種倔強的銳氣,似乎什麽都擊不倒她似的。倒不像是個世襲侯爵家的庶女,倒像個将門嫡女。”

尹母想着尹青雲,目光透過床幔,似乎看向了很遠的地方。

“這孩子,和年輕時的我很像。蒹葭有這般優秀的姐姐,是她的福氣。”尹母緩緩舒出一口氣,“我想從那孩子身上,看到另一種活法。”

第二日,尹青雲在搗藥時,小團子又來了。

她熟練的從牆邊的樹上滑下。

轉眼間,她那身淺綠的衣衫又變得髒兮兮的了。

……怪不得昨日見到她時,她那麽髒。

原來竟是這樣。

尹青雲收回目光,并不主動搭理尹蒹葭。

尹蒹葭也不介意,小胖手拍拍衣上的土,就屁颠屁颠的跑了過來。

“阿姐!”小奶娃脆生生的喊道。

尹青雲動作一滞,擡眸看向她。

“你既然是我阿姐,那你之前怎麽不說呢?”小奶娃歪了歪腦袋,不解道。

尹青雲沒有說話。

小奶娃見她不出聲,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我搗蛋啊?”

“……你知道就好。”

尹青雲心下一松,繼續低下頭做自己的事情。

“給你。”小奶娃蹦蹦跳跳的來到她身側,遞過來一個油紙包,“昨天謝謝你收留我。”

“我不要。”尹青雲目不斜視,看也不看的拒絕。

“你真不要?”尹蒹葭也不惱,面上竟生出幾分喜色來。

她最愛吃雪花洋糖了,但尹母怕她蛀牙,所以平日裏總不讓她吃。

這包雪花洋糖,還她打着感謝尹青雲的名號才得來的。

尹蒹葭巴不得尹青雲不吃,那她就可以一個人全吃了。

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轉着,那只沾了灰的胖爪子正想打開油紙包,卻被尹青雲忽然制止。

“去洗手。”尹青雲若無其事的接過了油紙包。

尹蒹葭一愣,下意識的擡頭看向尹青雲。

尹青雲依舊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情,那個油紙包則是看似不經意的被放在了一旁。

尹蒹葭眼珠子一轉,賊兮兮的伸出小手就去拿。

“洗完手才能吃。”尹青雲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尹蒹葭癟嘴,心不甘情不願、一步三回頭的去洗手了。

等尹蒹葭再次回來時,尹青雲已經将桌上的藥材收拾好了。

那包雪花洋糖旁,還放了杯熱騰騰的茶。

小奶娃眼睛一亮,伸手拿起洋糖,将腮幫子塞的鼓鼓的。

“我最喜歡雪花洋糖了。”小奶娃含含糊糊的道。

尹蒹葭喜歡雪花洋糖。

尹青雲沒有說話,心中卻暗自記了下來。

時間宛若草原上的烈馬,撒開蹄子跑的飛快。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十年。

尹青雲是尹蒹葭唯一的玩伴,二人這些年的感情自然也是突飛猛進。

本來尹青雲并不習慣和人如此親近,奈何尹蒹葭實在太會磨人,磨的她着實是受不了。

久而久之,尹青雲也就麻木了。

再久一些後,尹青雲也生出了幾分真心。

拖尹蒹葭的福,這幾年尹青雲和尹母的關系也緩和了不少。

有次尹母受涼久久不愈,尹青雲和太醫探讨,嘗試着開了個新的方子。

也不知是歪打誤撞還是真的學有所成,尹母吃了那藥後,竟然真的一天天好了起來。

尹母借此希望尹青雲能幫她把日常平安脈。

這本是件小事,可給可尹母請平安脈,就意味着尹青雲要每天與尹母相見。

尹青雲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應允了。

原因無他,實在是尹蒹葭被尹母這次生病吓壞了。

看着哭的梨花帶雨、抽抽噎噎的親愛嫡妹,尹青雲實在沒辦法狠下心拒絕尹母的請求。

萬事開頭難,更何況是日日相見。

但經此一開頭,尹青雲和尹母的關系還真漸漸好了起來。

尹青雲收回搭着的手,對着尹母淡淡道:“雖說氣血好了些,但身子底太差,還是得多卧床休息,不要吹風才好。”

“無礙,能看到蒹葭長大我已經很滿足了。”尹母笑道。

“夫人不要如此妄自菲薄。”尹青雲安慰道:“雖然母體受損太過……不過,有青雲和太醫在,定會保您性命無虞。”

“青雲。”尹母握住尹青雲的手,溫聲道:“你的醫術與為人,我是信的過的。”

“……嗯。”尹青雲目光微微閃爍。

尹母的手很軟,讓尹青雲不由想起了早逝生母的手。

生母尚未生病時,也曾這麽溫柔的握住她的手,聞言細語與她說話。

“我來時,園中桃花開的很好,我明天給夫人折幾枝來。”尹青雲一面整理着藥箱,一面說道。

“好。”尹母點頭,見着尹青雲欲言又止。

“夫人有什麽事情直說便是。”尹青雲很是善解人意。

“你近日見着蒹葭沒有?”尹母面上有些擔憂,“她自從迷上蕭大人後,整個人都神神叨叨的……我有些擔心她。”

尹青雲動作一滞。

細想起來,她也好幾日沒到尹蒹葭了。

“我會替夫人留心的。”尹青雲微微蹙眉道。

尹青雲前腳剛請完平安脈,後腳就傳來蕭勉提親的消息。

聯想到尹蒹葭一連幾日沒找她,尹青雲的心裏頓時一緊。

難不成……尹蒹葭是被蕭勉欺負了?

這個念頭一旦冒了出來,尹青雲便再也無法阻止內心的種種疑慮與擔憂。

尹青雲找到尹蒹葭時,剛好聽見沈峭讓尹蒹葭還錢。

她靜靜聽完了所有對話,然後來到了尹蒹葭面前。

灼熱的陽光炙烤着面前的少女。

尹蒹葭蹲着縮成一團,像極了小時候那般模樣。

她一聲嘆息,然後替少女撐開傘,遮去灼人的光。

——“你的事情,姐姐替你想辦法;你欠的錢,姐姐替你還。”

為了緩解尹蒹葭的心情,尹青雲最終還是帶她去了千佛寺。

尹青雲記得尹蒹葭的喜好,帶了一大包雪花洋糖。

可尹蒹葭卻絲毫沒有動過。

尹青雲擡眸。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尹蒹葭變了。

一開始,她以為是尹蒹葭長大了,變的懂事了。

可是經過在千佛寺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又覺得不止如此。

就像是……同樣的身體,卻裝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靈魂。

“阿姐,這千佛寺什麽都好,就是吃不上肉。”尹蒹葭趴在桌上嘟嘟囔囔。

“你想吃什麽肉呢?”尹青雲心中一動,不動聲色的問道。

“羊肉!我最喜歡羊肉了。”尹蒹葭一提起肉就眼睛發亮。

尹青雲的心卻沉了下去。

——尹蒹葭從前最讨厭吃羊肉,她嫌棄羊肉味道膻。

她的手微微顫抖,不小心碰掉了袖中的油紙包。

油紙包因為撞擊而散開,雪花洋糖散落一地。

有一顆洋糖咕嚕嚕的滾到尹蒹葭的繡花鞋。

“阿姐,你怎麽帶了這麽多糖……你特別喜歡吃糖嗎?”尹蒹葭彎下腰去撿。

尹青雲僵着身子,默默看着尹蒹葭撿糖的身影。

嗓子有些幹澀,連同嘴唇都皺了起來。

半晌,尹青雲在垂下眼眸。

“嗯,我最喜歡吃雪花洋糖了。”

她低聲說道。

拙劣的僞裝,就像是織于樹梢的一張蛛網。

一旦破了一個洞,那麽剩下的部分,便會在風的吹拂下逐漸瓦解。

懷疑的種子在心中發芽生長,一發不可收拾。

尹青雲原來被姊妹之情蒙蔽了雙眼,所以下意識忽略尹蒹葭的種種不同。

可現在,尹青雲卻越來越清楚的意識到——這個軀殼裏的靈魂,并不是她真正的阿妹。

這屬實是一件極具沖擊性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尹青雲腦子亂成一團,一連好幾天都借着采藥的名義早出晚歸。

她不敢看那張與阿妹一模一樣的臉。

更不敢想她真正的阿妹現在何處。

是死了……還是被軀殼裏那個靈魂給奪舍了?

每當腦海中不自覺的想起這些,她的心就開始痛。

那是她唯一的阿妹啊……

亦是除了生母外,與她最親近的人。

不過很快,尹青雲就不必糾結了。

因為山被人炸了。

她也因此,和那個假的尹蒹葭失散了。

尹青雲心裏亂糟糟的。

她不想回尹府。

她害怕見到尹父和尹母,尹青雲不知道該對他們如何交代尹蒹葭的事兒。

當然,她更害怕見到那個假的尹蒹葭。

那個調皮搗蛋,會軟軟糯糯叫她阿姐的小奶娃……

那個記憶中的尹蒹葭,已經不見了。

千佛寺被炸毀後,還有小部分人幸存了下來。

醫者仁心,尹青雲自然不可能放着不管。

因此,她在附近的村子裏開了個小小的醫館。

當然,為了不讓尹父尹母擔心,尹青雲修書一封,大致說明了自身的情況。

尹青雲想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将尹蒹葭的事情說出去。

一開始,她為着是那具軀殼。

但在小村子行醫的日子中,她也漸漸回過了神——那軀殼中的靈魂,倒不像是個壞的。

雖然想通了些,但尹青雲也實在無法将那人當真正的阿妹看。

或許之前的脈脈溫情,也只是那個陌生靈魂為了不暴露,而對她的虛僞讨好。

想必對于她的離開,那個靈魂不僅不會擔憂,反而會覺得心底一松吧……

日子就這麽慢慢流逝。

每天都是治病救人采藥,反複循環。

在這種寧靜的日子裏,她還撿到一個俊秀的少年。

那少年的年紀與尹蒹葭差不多,連性子都像極了小時候的尹蒹葭。

那些哀愁與思念,都因為少年的出現消失了。

倒不是因為她對少年生出了什麽心思,純粹是因為少年粘人的緊。

尹青雲治病救人已經很忙了,還要應付這個過于活潑粘人的少年。

她太忙太累,實在沒有多餘心思顧及其他。

可能正是由于這種繁忙,那千瘡百孔的心靈,反而得到了某種奇怪的治愈。

就在她幾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繁忙時,尹蒹葭卻帶着蕭勉找到了她。

“阿姐!”

她尚未反應過來,就被面前的少女撲了個滿懷。

胸口濕漉漉的,少女擡起頭,含着淚的雙眸宛若星辰。

那張臉和從前的尹蒹葭一模一樣,卻又有哪裏不同。

這個霸占她阿妹身子的靈魂,竟對她生出了幾分真心。

攬着少女,尹青雲神思恍惚。

原來,在她失蹤的期間,那個“尹蒹葭”一直在找她。

尹青雲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水,心中思緒翻湧。

“咳。”

面前的少年輕咳了一聲,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不知陛下找我何事?”尹青雲擡眸。

面前的少年一身龍袍,早已不是那個山村中的跟屁蟲。

“別叫我陛下,聽着怪難受的。”陸瑾受不了的別過頭,“你就像從前在村裏那樣,喊我陸瑾不行嗎?”

“……你覺得合适嗎?”尹青雲淺淺嘆了口氣,“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喃喃自語,不知是說給陸瑾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陸瑾抿唇,“從小我就在宮裏長大,被各種規矩束縛,沒有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青雲,不管你信不信,在小山村的那幾日,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陸瑾認真道。

“能讓陛下快樂,是我榮幸。”尹青雲淡淡道,“只是人終将長大,誰讓不能陪着誰,往後的日子裏還請陛下保重。”

“青雲……”陸瑾別過頭,“你說的我們好像要生離死別一樣。”

“你是皇帝,而我只是一個侯府庶女。若無意外,此生的确難以再見了。”尹青雲道。

“若我、若我……”陸瑾沉默半晌,忽然道:“若我要納你為妃呢?”

尹青雲終究是沒入宮。

陸瑾雖然是皇帝,但在說出那句話之後,卻也沒有表現出要勉強她的意思。

尹青雲也就當做沒聽過。

二人之間,一直維持着這種勉強微妙的平衡,就這麽過了三年。

三年的時間,足以發生許多事情。

比如蕭勉榮退帝師之位,陸瑾正式親政,手握實權。

比如,陸瑾親政後,下令女子也可參與朝廷招聘。

再比如她考進了太醫院,成為了院中最年輕的太醫……

縱使事業上順風順水,可尹青雲卻一直有樁心病——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尹蒹葭。

明明是阿妹的臉、阿妹的軀殼,但是裏面卻住着陌生的靈魂。

即便尹青雲清楚知道這個事實,但是每每看見尹蒹葭的模樣,還是會忍不住的恍惚。

若是阿妹的軀殼沒有被人侵占,那現在會是什麽樣呢?

不能再想了。

一想這個問題,尹青雲就掏心般的難受。

這種難以言說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尹蒹葭某天忽然回來。

那天,從來滴酒不沾的尹蒹葭,竟抱着酒壺喝到爛醉。

那模樣,着實是讓人心疼。

尹青雲想了又想,終究還是忍不住去了看了她。

她只是為了阿妹的軀殼而已,并不是關心那個外來的靈魂。

尹青雲一遍又一遍的催眠自己。

“阿姐!”尹蒹葭一看到她,便摟住她的腰不放手。

“怎麽喝成這樣?”

尹青雲嘆了口氣,伸出手摸了摸對方酡紅的臉頰。

尹蒹葭貓似的蹭了蹭她的手,嘟嘟哝哝的抱怨起來。

——全是些尹青雲沒聽過的東西:奇奇怪怪的名詞、奇奇怪怪的說法……

“我也不是自願想來這裏的……我也很想回家啊!”尹蒹葭的聲音帶上了點哭腔。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尹青雲心下一動。

醉酒後的尹蒹葭格外好哄,尹青雲只是試探性的問了一句,對方就竹筒倒豆子般全說了出來。

這是一個交換靈魂的故事。

一個匪夷所思,卻又真實發生過的故事。

從尹蒹葭的話中,尹青雲得到了兩點信息。

一是這個陌生的靈魂并非故意侵占這個身體;二是她的阿妹大概率在異時空,過着悠哉幸福的日子。

知道這兩點,那便夠了。

她心滿意足。

“一個人在異時空很難吧……”尹青雲神情複雜,摸了摸醉的不省人事的尹蒹葭的腦袋:“對不起,之前一直誤會你了。”

事情的真相,尹青雲誰都沒有告訴。

她決定将事實爛在肚子裏,從今往後将尹蒹葭當做自己真正的阿妹看待。

鑼鼓喧天,喜慶的氛圍蔓延至府中每一個角落。

她坐在宴席上,面帶欣慰之色,看着尹蒹葭與蕭勉拜天地。

若她的阿妹沒有去異時空,這個年紀應該也要成婚了吧?

尹青雲幾乎要落下淚來。

手上傳來溫暖的觸感,原來是陸瑾握住了她的手。

“青雲,三年了,你什麽時候才會與我成婚呢?”他問道。

這些年,朝臣勸陸瑾成親的聲音層出不窮,但都被陸瑾壓了下去。

夜深人靜時,尹青雲也曾扪心自問過:難道她對陸瑾真就一點都沒心動過嗎?

她得不出答案,亦或是說,她不敢有答案。

尹青雲不說話。

“沒關系,我可以等。”陸瑾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對我并未全無感覺。你與大多數女子不同,你的心中有溝壑丘陵,有一腔抱負沒有施展。”

“我愛的就是這樣的你,若是你這般輕易就妥協,那也就不是真正的你了。”陸瑾一面感慨着,一面将尹青雲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只問你一句話,旁的再不多說。”

“你想問什麽?”尹青雲并未抽回被陸瑾握着的手。

“你心中有我嗎?”陸瑾看着她,表情無比認真。

尹青雲眼睫微顫,沉默良久才緩緩道:“……有的。”

她的聲音很輕,若非陸瑾一直留意,恐怕早就被宴會的喧鬧聲給淹沒了。

陸瑾長舒一口氣,道:“那就足夠了。”

世界那麽大,人生那麽長。

但只要尹青雲心中有他,那這些都不算什麽。

他願意等。

等尹青雲做完想要的事、等尹青雲施展完心中的抱負。

總有一天,他們會在一起。

①: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出自李白《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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