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船艙中的雪雁已經吓得仿佛失魂,胃裏翻江倒海的,如果不是顧忌姑娘在這裏,便要吐出來了。
黛玉卻不害怕,靠在門後凝神聽外面的戰況。
前世飄蕩在人間的時候,黛玉見過太多戰争場面,屍山血海,血流漂杵,殘酷程度比之現在更勝百倍千倍不止。害怕嗎?也許怕過,但是經歷過風刀霜劍、看到過民不聊生,黛玉覺得保持冷靜比其他任何情緒都有助于活下去。
直到感覺有人靠近船艙,黛玉才握緊匕首,冷冷的看着門口。來人氣息沉穩,走路無聲,但是前世在戰場上鍛煉出來的敏銳直覺讓黛玉知道有人來了。因為前世和謝隐十分熟悉,黛玉判斷出前來的人是謝隐,才松了一口氣。
謝隐快步闖進船艙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副畫面:艙內一個原本俏麗的丫鬟吓得臉色蒼白,卻捂着嘴盡量不讓自己出聲;一個清麗脫俗的姑娘冷靜的盯着門口,眼神銳利得像獵鷹,手裏緊握着匕首,匕首上還帶着血。
地上躺着一個小腹被豁開的男人,內髒和鮮血都流了一艙板。
謝隐在龍禁尉任鎮撫使的時候,偵察、刺殺什麽都做過,見慣或是心狠手辣、或是陰險狡詐各色人等。但是從沒有一個人給過謝隐這樣的震撼。
一個弱不禁風的世宦人家大小姐,手刃一個練家子江湖人。若非親眼所見,見多識廣如謝隐都難以相信這樣的事竟然是真的。
謝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峨眉刺在屍體的喉嚨上一刺,那屍首頓時喉嚨洞開,又對黛玉道:“林姑娘,把匕首給我。”
黛玉也不問做什麽,将匕首遞給謝隐,謝隐揭過去又在屍體上劃了好幾個亂七八糟的傷口,這些傷口全無章法,仿佛一個完全不會功夫的人瘋狂之後無意識的亂砍亂刺的。
黛玉只瞧了一眼,便知道這些傷口是掩蓋張黑牛真正的死因的,對謝隐道:“多謝謝先生了。”
謝隐點了點頭,道:“我會吩咐船工送水過來,姑娘收拾收拾,準備下船吧。”
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水上械鬥持續時間并不長,黛玉一行修整好,過了江,黛玉便和謝隐商量:“謝先生,我們先去報官。”
這簡單的一句話,讓謝隐對黛玉的智慧有了新的認識。
人家林姑娘不但冷靜果斷敢下手,還具有大智慧,知道怎麽破局。就算黛玉不提,謝隐也打算建議黛玉報官的,沒想到人家姑娘先說了。看來智慧跟年齡着實沒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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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隐曾經調查過多少位高權重的人,見識過多少大奸大惡之人,叫謝隐說,那些所謂的老狐貍,許多都比不上眼前這姑娘。多智近妖,大約說的就是林姑娘這樣的人。
“好。”謝隐說:“這裏離蘇州府衙不遠,姑娘就親自去報官,我會安排管家随姑娘同去,我不大方便出面。不過姑娘放心,我會在附近護着姑娘的安全。”
對謝隐的能力,黛玉再清楚不過了,黛玉相信謝隐的安排。“如此有勞謝先生了。”黛玉說。謝隐點了點頭,自去安排。
蘇州知府名叫餘康德。這位知府大人今天晨起就覺得眼皮狂跳,一直心中發毛,直到揚州巡鹽禦史家的千金前來報案了。
現在因為龍禁尉和刑部分別南下調查私鹽案的事,整個江南風聲鶴唳,餘康德最近也格外關注各方消息。
在黛玉一行入城前,長江上發生嚴重劫案的事就傳入了府衙,彼時餘康德還恨不得念佛祈求這只是一樁單純的劫案,和私鹽案沒什麽關系。沒隔多久,揚州巡鹽禦史的千金就親自來報案了。
這要是餘康德還相信只是一樁普通劫案,他也候不到江南一州州府這樣的肥缺。所以聽說巡鹽禦史之女林姑娘報官,餘康德心理直打鼓。
這當口林如海讓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片子到處跑是什麽意思?這就不是劫案的事啊,這是逼江南官場重新站隊呢。連蘭臺寺大夫兼巡鹽禦史的家眷都要被殺人滅口了,江南的大小官員還不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頭上有幾個腦袋。
早就投靠了甄應嘉一系的便不說了,那些個之前搖擺不定了再不有個決斷,就不怕被逐個擊破嗎?
而這搖擺不定的部分官員中,便有餘康德。
本來,餘康德也是甄應嘉的拉攏對象之一,畢竟富甲天下的蘇州,甄家還有許多生意在這裏。籠絡了一州知府,行事要方便得多。
但是也正因為江南富庶,錢糧人才什麽都不缺,皇家也防備着江南割據一方。因而江南的巡鹽禦史設在揚州,巡撫衙門設在蘇州,便是為了鉗制金陵的勳貴世家和兩江總督。餘康德作為蘇州知府,既不敢得罪金陵的甄家,也不敢完全倒向剛正不阿巡撫黎啓。
這個背景下,整個江南,如果有什麽地方是甄應嘉的勢力比較薄弱的地方,便是揚州和蘇州。揚州現在有林如海自己坐鎮,蘇州正是林家要争取的地方。
這個時候林家那個丫頭來報官,那是讓自己抓劫匪的嗎?是來逼像自己一樣搖擺不定的官員做最後選擇的。
但是不管怎麽說,餘康德也依舊要問案。
這件案子十分慘烈,卻并不複雜。畢竟青天白日江上械鬥,有許多人證。重要人犯周興旺又被直接綁到了官府,作案過程一切都清清楚楚。
周興旺作為水匪大當家,又和王家有勾結,參與過私鹽販賣,自以為也是王家的人了,還奢望着抵死不認,有人撈自己出去,剛開始不肯松口。
不但如此,周興旺還在公堂上大肆喊冤,說什麽自己在江上本分做生意,林家仗勢欺人,只因自己避讓慢了,林家便仗着便慫恿豪奴打人,最終鬧出人命。可是林家人搭乘的也是渡船,并非官船,又沒打旗號,自己不知來的是官員家眷,所以沒有及時避讓,并非自己過錯。
周興旺背地裏雖然作奸犯科,明面兒上也有合法産業做掩護,那些圍攻林家的渡船,也都是官方挂了號的合法船只。一番話術下來,殺人劫貨便被他說成了林家官威太大引起的沖突。畢竟本朝貧民道上見官,理應避讓官員先行。
但是船上的人又不是林如海,周興旺自以為自圓其說,其實這個借口根本站不住腳。瓜洲渡的人流量有限,哪用得着興旺水寨許多船只同時去瓜洲渡做生意?
興旺水寨的名聲在蘇揚兩地一直不好,只因頭上有王家罩着,平時欺壓黎民百姓,也沒人敢告到官府。地方官不敢得罪王家,就民不舉官不究的糊弄過去。
現在不但有人報官,報官的還是二品大員之女。餘康德可不敢繼續裝睜眼瞎子,又問黛玉對人犯證詞可有意見?
黛玉并不理會周興旺的狡辯,淡淡的道:“餘大人,小女長途跋涉,又路遇劫匪,現在還心有餘悸。就暫且告退,若是大人有話要問,盡管差人傳小女到堂。”今夜黛玉還有許多部署要安排,并不想在府衙耗着。
餘康德滿腦子想着私鹽案的事,黛玉沒有逼得那麽緊,餘康德求之不得。差人送了黛玉出衙門,将周興旺收監,自己忙換了常服出門去了。
黛玉從衙門出來,先回了林家老宅,這一日過得驚心動魄,一行人皆需要休息。還有幾個林家家丁挂了彩,也要裹傷。至于黛玉自己,則要布置在蘇州這幾日的布防,謹慎被人鑽了空子。
見黛玉全須全尾的回來,謝隐也松了一口氣。
這次謝隐是陪黛玉前去拜訪江南巡撫黎啓的,因而出發前林如海交代得格外詳細,并委托謝隐一應裏外的事皆可做主。但是短短一日相處下來,林姑娘是需要別人替她做主的人嗎?顯然不是。
林姑娘看似弱不禁風,但是人家能殺了張黑牛。這樣的人,就算是扔進當年龍禁尉的少年訓練營,人家都能脫穎而出。所以聽說林姑娘回來了,謝隐還是打算接下來的一應事務和黛玉商量着來。
雪雁回話說謝隐求見的時候,黛玉也正有幾件事想和謝隐商議,便囑咐雪雁請謝隐到內院的小書房。
雪雁道:“姑娘,這不合規矩吧?謝先生畢竟是外男。”
規矩?日後天下大亂,許多人流離失所的時候,哪還有什麽男女大防,綱常規矩?重活一世,黛玉不會再讓那些對女子并不公平的規矩再限制自己。
黛玉沒過多解釋,只道:“從今日起,這些虛禮不必講了,請謝先生進來。”
雪雁雖然覺得姑娘突然變得又強悍又主意正有些奇怪,但是到底沒有說什麽,将謝隐請了進來。
謝隐這是第一次進林家的內院,其實自己都覺得不大合适。但是這位林姑娘也不能用普通閨秀去揣度,謝隐便也沒那麽講究了。
到了黛玉的書房,二人分賓主坐了,黛玉先打發雪雁回房了,便直入主題:“謝先生,這兩日要多辛苦謝先生了。”
謝隐嗯了一聲:“熬過這兩日便會有轉機。再說,現在更睡不着的人不是我們,姑娘大可放心。”說到這裏,謝隐畫風一轉,問了黛玉殺張黑牛的經過,還指點了黛玉幾招自保的招式,然後又問:“姑娘今日為何會決定報官?”
黛玉擡眼看着謝隐的眼睛,謝隐或許有什麽苦衷,在林家的時候鮮少露面,露面也一直戴着面具。但是勝男王麾下的謝大将軍是不戴面具的,也恢複了本名謝長安。謝大将軍原是一個長相英武中帶着霸氣的人,現在的門客謝隐眼裏收斂了神光,看着沒那麽引人注目。
黛玉将周興旺送去衙門自然有自己的用意,但黛玉并不打算對謝隐有所隐瞞,而且亂世名将謝長安也不是那麽容易欺騙的。于是黛玉平靜的道:“若要和甄應嘉一争成敗,除揚州外,蘇州是最好的突破口。我們這樣一報官,便是餘康德再想投靠甄應嘉,甄應嘉也會掂量我們借着報官的名義和餘康德私下是否達成了什麽協議。餘康德不能取得甄應嘉的信任,我們的阻力就會小一分。若是餘大人是個聰明的,我們會多一分助力。”
謝隐果然笑了:“姑娘智慧過人,謝某佩服。”
黛玉也笑:“其實謝先生原本也打算報官的,不是嗎?”
謝隐也笑了,和聰明人打交道,無需兜圈子。
分析了一回局勢,至于林家這幾日的布防,謝隐一早就按出發前商議的安排了。大多是按黛玉對着林家老宅布局圖安排的,謝隐根據林家老宅實際情況做了些許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