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許醫生”

第46章 “許醫生”

出租車開往醫院的一路上,樂星一直在時允耳邊滔滔不絕誇贊醫院樓下那家拉面館的味道到底有多棒。

道旁楊樹逆着車流前行的方向在眼前閃過,時允兩眼怔怔望着窗外,早已不自覺屏蔽了耳邊湧進的所有幹擾。

所以今天,是很有可能碰上許臨熙的對吧?

腦海裏不斷重複着這個問題,恍然間時允這才後知後覺發現,原來比起“面對”,自己更害怕的竟然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五年前,兩人的感情以那樣一種極端的方式收場,離開時甚至連一句像樣的“再見”都沒有好好說過。

時間一晃,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又要見面了。

自己應該擺好什麽樣的表情、說什麽樣的話才會顯得比較自然?

是像老朋友一樣平靜地與他打招呼,還是裝作沒有認出來?亦或是只把他當作不認識的陌生人就行了?

期待中隐隐帶着些忐忑,但與其說忐忑,時允知道自己心裏更多的其實是抗拒。

那天在店裏突然打斷陳彬的話,不是不想聽,也不是真的放下了過去。

整座城就這麽大點地方,兩人之間還有這麽多共同認識的人,時允知道他們早晚有一天會碰上,他只是害怕那一天來得太快,自己還沒有做好面對的準備,所以只能下意識回避那些令自己焦慮的設想。

跟在樂星身後穿過大廳走向了住院部,時允邁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帶着鼓點,節奏分明地一下下敲擊在心上。

然而預想中的情景并沒有出現,神經外科辦公室裏的确坐着幾名男醫生,大家手頭都有事情在忙,有人背對着門口有人低着頭,一時間也無法驗證之前樂星所說的各個“樣貌出衆”究竟是不是在誇大其詞。

趁着樂星跟路過護士交涉的間隙,時允靠在門框大致往辦公室瞟了一眼,記憶裏那個熟悉的身影并不在此。

腦子裏回想起陳彬那天所說的話,時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岔了,全城這麽多家醫院又有這麽多科室,哪能這麽巧,回來上班第一天就能跟許臨熙碰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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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回攏坐了幾次深呼吸,時允決定停止內耗,不再在這種無意義的問題上糾結下去。

兩人站在走廊裏等了不到五分鐘,便被人領着去了一位挂着主任醫師胸牌老教授的辦公室。

樂星跟對方顯然也是第一次見面,比起時允的拘謹,在溝通工作的時候倒是表現出了一百分的專業。

他從包裏拿過一份裝訂好的文件遞到對方辦公桌上,從容開口:“秦教授您好,之前我們社裏和科室有溝通過,準備出一期“中老年人心血管病防治”的專題科普報導。我們這邊把到時候涉及的專業性問題歸納了一下,但不确定是不是提到了點子上,所以今天拿過來先麻煩您給把把關,有什麽不合适的,我們拿回去再改。”

老教授倒是沒什麽架子,一邊招呼着樂星和時允坐,一邊扶了扶鼻梁上的鏡子,看過紙上的內容擡頭瞟過來一眼:“沒什麽問題,你們到時候定好拍攝時間,提前告訴我一聲就行了。”

說罷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端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了飲水機旁:“不過我怎麽聽說除了采訪,你們還跟院裏申請了想要跟進一臺手術?”

樂星聽見這話微微停頓了一下,組織好語言以後才跟人解釋:“是這樣的,醫療整體方面屬于一個大的版塊,後期這個專題做得好的話也考慮會以紀錄片的形式放在網站上,所以是需要些實景拍攝的素材的。”

老教授轉過身:“我現在年齡大了,主要精力都花在科研上,一臺手術坐下來體力也跟不上,這方面是給你們幫不了多少忙了。”

說罷站在原地想了想,從白大褂的兜裏掏出了手機:“這樣,我叫我的學生過來,他現在每周做手術的時間比我多,之後你們再做采訪或者是拍攝,直接跟他對接就行。”

“您的學生……”聽對方這意思,樂星一時間也有些拿不準:“會不會年輕了點啊,他能帶我們上手術臺嗎?确定靠得住就行。”

察覺出樂星話裏的猶疑,教授停下發短信的手望過來,眉眼溫和,半開玩笑似地說道:“小夥子,可別小看人啊,現在給你叫來這人可是我執教這麽多年以來手底下最得意的門生了。我這人很護犢子的,你這麽說,我可就不樂意了啊。”

“不會不會。”樂星見狀搖搖手,連忙給自己找補:“能在咱們醫院當大夫的那可都是萬裏挑一的人才,我擡着頭仰望都來不及,哪還敢看不起啊。”

“你這小夥子倒是會說話。”對方聞言笑着搖頭,抿口茶:“不過也沒你說的那麽誇張,只不過醫生這個職業肩上背的擔子要更沉一些,在人才的篩選方面肯定是比其他行業要更加嚴格的。”

“我這個學生啊。”老教授說着忽而停下來笑了笑,目光裏透着欣賞,隐隐還有些驕傲:“我帶他很多年了,悟性高,天生就是塊拿手術刀的材料。”

“這麽優秀。”樂星在旁不忘捧場:“那我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跟着人學習學習了。”

就這麽閑聊兩句的功夫,門外的敲門聲很快響了起來。

教授提高聲線喊了句:“進來。”

随着門邊“吱呀”一聲響,時允和樂星皆是不約而同地回頭。

與來人四目相接的一瞬間,猝不及防,牆上鐘表的指針仿佛就這麽驀地停住了。

五年時間、一千八百多個僅憑着回憶度過的日日夜夜,那個在夢裏将自己多次攬入懷裏身影現在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時允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被什麽東西給箍住了,連帶着呼吸變得艱難,眼眶好像也疼得厲害。

細密的痛意蔓延上來,流經血管傳遞至四肢百骸,讓他原本想從位子上從容起身與對方打招呼的那雙腿,像失了力道一般,怎麽都站不起來。

“臨熙,你過來一下。”

秦教授的聲音将時允從短暫的失神中拉了回來,許臨熙的視線從時允身上淡定挪開,兩步走到桌前将手從衣兜裏拿了出來。

秦教授介紹許臨熙與對面的兩人認識,之後又對着他叮囑了一些雙方配合工作期間需要注意的問題。

許臨熙從始至終一直保持着緘默,只有時不時發出微微點頭的動作,證明他确實有在認着聆聽老師的交待。

與秦教授所有的溝通結束,時允和樂星出門的時候,剛好和許臨熙共同走了一段路。

對上與自己同齡的年輕人,樂星一向是個自來熟,有什麽說什麽毫不拘束的。

可現在對上了許臨熙,也不知道是對方看上去過于高冷還是自己對醫生這個職業的人帶着天然的濾鏡,不知怎麽的,說話也是不自覺變得客氣了起來。

“許醫生,那之後的工作就要麻煩你多照拂一下啦。”幾人臨分別前,樂星站在住院部的走廊上,臉上繃着程式化的假笑,對着許臨熙點了點頭。

“您客氣。”

許臨熙話接得自然,聽上去沒有多少情緒,冰冷,但也不失禮貌。

就是那雙淡漠的眼眸,要麽垂着要麽就一眨不眨定在樂星的身上,從始至終沒有正色瞧過時允哪怕短短的一秒。

仿佛他是個透明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許臨熙“您”這個字一用出來,不知不覺就把雙方的距離又拉遠了幾分,樂星尴尬地低頭輕咳了一聲,默默把自己話裏的“你”也換成了“您”,從兜裏掏了手機出來:“我們這邊手術拍攝的時間定下來會再跟您溝通,方便的話,咱們能不能互相留個電話,之後……”

“許醫生。”

樂星這邊話還沒有說完,就在這時,不遠處慌慌忙忙跑過來一名小護士,手裏還端着藥盤:“27床病人突發心髒驟停正在上呼吸機,您快來看一下。”

醫院裏上班,随時可能面臨着各種突發狀況,急救這種事無異于就在跟死神賽跑,一秒都耽誤不得。

許臨熙随即轉身,招呼沒打一聲就把身後兩人撂在了原地。

樂星手裏舉着剛拿出來的手機,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時允目送着許臨熙急步邁入了搶救室,臨進門前,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出了聽診器。

兩人雖然隔了有一段距離,但時允憑借自己兩個眼睛5.0的視力,一下就看清了——不是自己當初送他的那款。

許臨熙只是暫時的離開,時允的魂卻宛若被抽走,站在原地良久沒有回過神來。

緊跟着,耳邊傳來樂星一聲長嘆,仿佛驟然松了口氣那般:“我的媽呀,這個許醫生好可怕啊!秦教授挺随和一人,怎麽教出了這麽個冰塊臉的學生。”

說着手一擡拍了拍腦門:“電話也沒要到,下次來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他,煩死了。”

“沒什麽可怕的。”時允勾唇淡淡笑了一下,眸光失焦,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不熟的時候,确實看上去比較嚴肅。”

抓到他話裏的重點,樂星立馬看過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說罷想了想,忽然靈醒:“你們之前認識啊?你不是剛回國嗎?”

樂星的聲音很尖,刺透時允的鼓膜當時就把他從怔愣中喚了回來。

思量了一下該怎麽跟人解釋比較穩妥,時允抿抿唇,開口:“他……之前是我們家鄰居。”

樂星聞言瞪眼,驚異“啊?”了一聲:“那你剛才不早說。”

之後想想又覺得不對,拉住時允确認:“你确定你沒認錯人嗎?既然認識,你們兩個剛剛怎麽一句話不說,真整得跟陌生人一樣,這是當着我面玩角色扮演呢。”

樂星聲音沒控制住,“角色扮演”四個字一出來,路過的病人、家屬、甚至是醫護人員,皆把目光投到了兩人身上。

時允收斂了神情,挎着相機包轉身往樓梯間走,看到樂星跟上來以後,才想到個理由跟人解釋:“我回國的事情他不知道,可能沒認出我,只是覺得長得像吧。”

見對方仍是不死心,還要開口問點什麽。

時允話鋒一轉,趕緊把他的注意力岔開:“我有他的電話,回去給你。”

說着頓了頓,臨上電梯前又往搶救室的方向悄默瞄了一眼。

“如果這幾年他的號碼還沒變的話。”

從醫院出來,樂星還沒忘記拉面館那檔子事,非要帶着時允去嘗嘗。

這兩年在國外口味被養得奇奇怪怪,回來光是飲食方面就需要相當一段适應的時間。

時允沒什麽胃口,要了一個小碗筷子只挑了幾口,思緒便不知不覺又飄得遠了。

樂星吃飯時嘴巴也沒停着,一個勁在自己耳邊念念叨叨:“原來你跟這個許醫生認識啊,熟人好辦事,那以後我跟老張打聲招呼,醫療組的每次出勤你就直接跟着來就行了。”

“你別說,我現在才反應過來,他人長得倒是真的蠻帥的,個子也好高,我跟他仰着頭說了一會兒話,感覺自己脖子都酸了。”

一個人自說自話了半天,樂星擡起頭,正對上時允一雙發呆的眼睛。

也沒多往深處想,揮揮手在人耳邊喚了一聲:“時允?幹嘛呢你。”

時允猛地驚了一下,轉着眼珠子看過來,搖搖頭說沒事,這才捏着筷子挑了兩根面繼續吃了起來。

“我好像聽見秦教授叫他臨熙來着,所以他大名叫許臨熙是吧?”

話題又扯到了這上頭,時允悶頭吃面,“嗯”了一聲,一副不想聊的樣子。

樂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顯然沒讀懂他低着頭是什麽意思,那股子八卦的好奇心一上來,擋也擋不住。

越說越來勁,最後抻頭看着時允:“跟這種冰山當鄰居,有時候應該也挺糟心的吧?他這個人感覺真的很難相處的樣子,你是怎麽忍過來的啊?”

“他不冷,人挺溫柔的。”時允低聲回了一句。

“溫柔?”樂星難以置信,挑挑眉呵了一聲:“你跟這兒逗我玩呢,你看他那副對人愛搭不理的樣子哪點跟‘溫柔’兩個字扯上邊了。”

“沒逗你,我說真的。”時允眨眨眼睛看過來,放下了筷子。

“要不是秦教授發話了,感覺他好像也不是太樂意配合咱們,真的愁死我了。”樂星支起下巴神情懶懶的,說着說着不禁開始感嘆:“所以你說他能有多溫柔啊?真的想象不來。”

不知是為了打消樂星的疑慮,還是自己思考得太入神,時允沉默了片刻,竟也不自覺開始回憶起來,目光變得柔和:“會在下雨天的時候默不作聲把傘倒向你那半邊;明明早就到了該下車的那一站,看見你睡着了也不忍心叫醒你、會默默陪你坐到終點;會在你被人冤枉沒人相信你的時候主動站出來替你作證;會做一桌子的拿手好菜,即使你想吃的他不會,之後也會很用心去學,然後照着食譜做出來。”

會在每一個驚醒的夜裏迷迷糊糊攬自己入懷;會在別人的婚禮上為自己套上一只戒指,說可以給自己想要的承諾和未來;情yu上頭的時候兩天腳不沾地,被幹到快要昏過去了,耳邊還能聽到他溫聲細語地詢問自己睡醒早餐要吃什麽。

分手的時候……

即使知道是被人利用了,也依舊沒有開口說過任何一句傷害對方的惡言,沒有糾纏,體面地結束體面離開。

忽覺眼眶有些酸澀,怕被人看出異樣,時允深呼口氣,暗暗低下了頭。

再擡眸時,看到樂星已經走到服務臺前主動結了賬。

時允調整情緒,拿起相機包從椅子上站起來。

彎腰的時候脖子上挂的戒指不小心從衣領裏露了出來,發現戒圈上隐隐有了些泛黃的舊色,這才恍然驚覺,原來方才提及的那些,竟都已經是過去很多年的往事了。

自己觸目心傷懷念的那些回不去的時光,于許臨熙而言卻未必願意記起,怕是巴不得,這輩子都不要想起來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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