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屠龍小分隊集合◎
方月華的冷宮裏靜悄悄的, 未點着蠟,只有萬事通提着一盞宮燈照亮了腳下的一塊地。這樣微弱的光線甚至比完全黑暗還要可怕, 因為隐約可以看見前方,卻無從看清前方,便會以為前方藏着鬼魅魍魉。
談寶璐聽見她和萬事通的腳步聲在咚咚回蕩,像小孩拍皮球落地的聲音。
“月妃娘娘。”談寶璐捧着東西,出聲喚道。
屋裏無人應,談寶璐便從屏風後繞了出來。她提燈望向床榻,只見硬木板床榻上放着一床灰色被褥, 單薄的棉絮下竟沒有人。
人去哪兒了呢?
談寶璐又喚:“月妃娘娘?”
突然身後垂簾發出了古怪的聲響:“咯吱……”
乍一聽起來,似是人的牙齒在嗫齧骨頭
方才那兩名小宮女在門外推推搡搡,如何都不願進來, 就是因為這處宮殿太陰冷可怖,怕裏頭鬧鬼。但談寶璐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她跟鬼是同根生, 也就不覺得有什麽可怕。
她驟然聽見異響,心一跳, 很快便冷靜下來, 挑着燈尋聲快步走至窗槅下的垂簾前。
“月妃娘娘?”
那簾子後果然有什麽東西在動。
談寶璐放下手中東西, 鼓起勇氣,輕輕掀開垂簾,就見方月華雙手抱膝,躲在那垂簾後。
這時正好一陣夜風吹散了浮雲, 露出銀色的弦月, 月光越過窗槅撒了進來, 讓人的眼睛可以看清事物。在良辰美景的月色裏, 談寶璐看清了方月華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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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大片的紅點, 遮住了方月華姣好的容貌。她兩頰的皮肉消了,看起來像是一層幹癟的皮貼着頭骨。她蓬頭散發,兩手抱着膝蓋,兩只穿着紅色繡花鞋的腳。腳尖交替着點地。
“怎麽會這樣?”談寶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知道這種病症十分可怕,但不曾想竟然會将方月華迫害至此。
方月華口中輕唱着什麽,談寶璐聽不清,她便側耳湊近了些,“月妃娘娘,你在說什麽?”
方月華在唱歌:“要歸要歸,吾鄉在遠方;要歸要歸,吾鄉在腳下;不歸不歸,夜深思老母;不歸不歸,夜深淚滿裳,吾鄉在何方,在何方……”
聽到這首思鄉,談寶璐的眼眶直酸得發疼。
上一世方月華也愛唱曲,但她愛唱貴妃醉酒,愛唱西廂記,覺得這樣的曲子熱鬧,好聽。她唱時,顧盼生輝,燦若芳華,風華絕代。當繁華散去,最後想唱的,卻是一首兒童挂在嘴邊的《思鄉》。
談寶璐回頭看向萬事通。她沒開口問詢,但萬事通已從她的眼神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問他方月華的病症是否會傳染。
萬事通搖了搖頭。
這種病症的傳染方式不是通過肢體接觸,簡單的握手和擁抱并不會染上這種病。但這種病看起來非常可怕,甚至氣味也不好聞,所以沒有人樂意主動接觸這種的病人。
談寶璐上前輕輕扶抱住方月華,說:“月妃娘娘,我扶你起來吧。沒事了。”
她剛扶住方月華骨瘦嶙峋的肩頭,方月華卻突然猛地抱住了她。她抱着她放聲大哭,如同被搶走糖果的孩童,“嗚……啊,啊!”
談寶璐回抱住了方月華。她抱着方月華,好像在通過方月華去擁抱過去的那個自己。
重生一次,她以為自己能夠拯救所有人。但命運的齒輪遠比她想的還要強大。冥冥之中她無論如何努力,如浪潮般奔騰的時光總會把人帶去他該去到的地方。
是她輕敵了。
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方月華的命運正在不斷與上一世重合。
她不想讓方月華也這麽不甘心地死去。
“嗚,嗚嗚嗚……”方月華發出嘔心的哭喊:“我怎麽這麽賤啊。他都把我害成這個樣子了,我還一邊恨他,一邊盼着他來看我。他怎麽也不來!”
談寶璐知道這個時候任何言語都安慰不了,她像哄孩童一般輕輕拍着方月華的後背,“月妃娘娘,這不是你的錯。女子進了深宮,世界就變得非常小,小到只剩下皇帝一個人,一心為他歡喜,為他憂愁。正是因為這個世界太小,所以當發現這個人他不愛自己的時候,整個世界就好像徹底坍塌了。
“可是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廣闊,有春夏秋冬,有海天一色,有人山人海,與這浩渺蒼穹相比,這座皇宮不過是宇宙裏的一粒塵埃,何必介懷至此?”
聽着談寶璐的勸解,方月華漸漸平靜下來。
談寶璐順勢将方月華扶起身,道:“月妃娘娘,我扶你去床上坐吧。”
待冷靜後,方月華因方才的失态對談寶璐有些不好意思。她點了點頭,有些別扭地應了一聲好。
談寶璐扶着方月華回到床上,又取了一把黃木篦子,将方月華黏在一起的頭發解開,細細地為她梳頭發。
方月華知道自己的頭發髒,難堪道:“你別管了。”
談寶璐一笑,說:“我妹妹頭發硬,也愛打結,我給她從小梳頭梳慣了,對付發結有一手,一會兒就梳通了。”
方月華這才沒再說話。
談寶璐一邊給方月華梳頭,一邊說:“月妃娘娘,你好好治病,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方月華痛苦地閉上眼,道:“你也是個小姑娘,你能保證什麽呢?你自身難保。赫東延十分喜愛你,喜愛到對你的替代品都不一般。你可知為何寶夫人備受疼愛?就是因為徐玉當初給她取名字時讨了這個巧,占了你名字的一個字。”
談寶璐淡笑了一聲,溫和地對萬事通說:“萬大夫,多謝你今日帶我來。我想同月妃娘娘私下說說話。”
萬事通道:“好,月妃娘娘的病症心結多于體症,還請談姑娘多多開導月妃娘娘,解開心結方可除頑疾。萬某告辭。”
萬事通出去後,屋中只剩談寶璐和方月華兩人。談寶璐為方月華通好了頭發,挽做了一個簡單的發髻,悠悠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大晉百年平順,是天神庇佑,可是也不可能永遠沒有國喪吧?”
“什麽?”方月華吃了一驚,“你想做什麽?”
談寶璐笑而不語,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月妃娘娘,你好好治病,我向你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方月華一把抓住她的手,追問道:“你有辦法了嗎?告訴我吧,讓我這個要死的人,走的也甘心一點。”
談寶璐道:“月妃娘娘,我不會讓你死的。你的病症并非無藥可救,只是現在萬大夫配藥還需要一些時間,就不要再把死字挂在嘴邊了。”
方月華含淚道:“我這樣,還不如死了。談姑娘,談寶璐,我給你磕頭了,求求你告訴我吧,你打算怎麽做?讓我臨死前了一樁心事。”
談寶璐道:“月妃娘娘或許已經聽說,我馬上要嫁給武烈王殿下。”
方月華聞言泛起一絲苦意。自己的境地如此凄慘,看到旁人日子過得蒸蒸日上,心中難免心酸。
方月華垂下頭,道:“武烈王殿下戰力非凡,才學蓋世,只是不知他可是女子良配?”
談寶璐點頭道:“他待我好。”
方月華松了口氣,道:“那就好。談寶璐,你嫁得好,我不嫉妒你,我祝福你。你心善,你該過的好。”
談寶璐繼續道:“武烈王殿下大婚,赫東延定會前來參宴。”
方月華一怔:“你難道是想……”
“是。”談寶璐微笑了起來,她天生容貌嬌豔,笑時很美。在銀色月華下勾起的這抹笑極美豔,但也極殘忍。
“宴會上,将會有美女如雲為皇帝跳舞。跳舞的曲目由我親自教授,是一支劍舞。起舞之時,将會有一名舞女持劍在舞中沖向席間,一劍刺殺赫東延。月妃娘娘,此乃奇景,你難道不想看嗎?”
方月華大驚失色道:“你膽子太大了……”
談寶璐說:“就像月妃娘娘你說,赫東延不會放過我,他只要多活一天,我就不得安寧。他只要多活一天,就有更多的女子受害,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
方月華道:“那些與你同舞的舞女,靠不靠得住?”
談寶璐點頭:“恨赫東延的女子太多,數不勝數,我只從中挑選了幾位善舞之人。她們均是被赫東延害得與愛人兩隔,與親人兩隔的苦命人,所以她們不會告發,只恨手刃赫東延的人不是自己。”
“刺殺只有一次機會,若是失敗了沒有致命該如何是好?”方月華問。
談寶璐道:“所以我另準備了毒。這毒會提前下在赫東延的杯盞之中,若他喝了,萬事大吉;若他沒喝,照計劃行事。”
方月華又道:“那你怎麽辦?”
談寶璐:“我?”
方月華道:“當衆刺殺當今聖上,這可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談寶璐微笑起來,她搖頭道:“刺殺的人怎麽會是我?我是新娘,我并不在宴席上。”
方月華微愣,忽地恍然大悟。
是呀,談寶璐作為新娘子,自然是守在婚房中等候夫君,怎麽會出現在宴會上?談寶璐只需行禮後,悄悄出來,蒙上面紗,假扮成舞女,然後在刺殺後趁亂逃回婚房即可。
誰會猜到新娘的身上呢?
這個計劃幾乎是天衣無縫。
方月華喃喃道:“真好,真好啊……”
她似乎看到了赫東延被殺時痛苦的神情,只是想象這一幕,就令她暢快得頭皮發麻。
“可是,”方月華又想到了什麽,“還有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談寶璐道。
方月華:“你自己心中應該也清楚,你缺一個替罪羊。”
赫東延遇刺後,侍衛定要抓捕刺客。
沒抓住人,就會往下查。
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只要有人锲而不舍地查下去,就一定會有人告密,就會查到談寶璐身上。
方月華突然笑了起來,她病了這麽久,每日備受折磨,這是她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大笑起來:“真好呀……真好呀……”
方月華擦去笑出來的眼淚,正色道:“談寶璐,讓我當你的替身吧。”
“什麽?”談寶璐一怔愣。
方月華道:“反正我是個将死之人了,既然要死,就讓我的死有價值一點吧!你刺殺之後再放一把火,我那晚會提前服下毒,你們将我的屍體燒黑,燒得不成人形,将我的屍體放進大廳裏,這樣撲滅火後,發現了我的屍體,行刺的刺客當場暴斃,這個案子就結案了。”
“月妃娘娘,”談寶璐說:“你不要總覺得自己一定會死。娘娘的病并不是必死之症。萬大夫醫術奇高,我母親的頑疾就是由他治好的。他現在只是缺一些草藥,待草藥配齊了,娘娘一定會痊愈,切莫有輕生之想。”
方月華竟從床上起來,向她下跪磕了個頭,含淚道:“談寶璐,我求你成全成全我。我這樣不人不鬼,實在難以茍活,我每日想死不能死,跟在地獄裏受磋磨一般。我好不容易能派上點用場,至少讓我活得其所。”
談寶璐怎麽會答應,連忙扶起方月華,“月妃娘娘,此事還在計劃中,再繼續商議吧。”
“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嬌呵。
談寶璐和方月華聞聲回頭一看,不知何時,惠妃徐敏兒竟然來了。她遣散下了衆人,孤身站在簾後,面色凝重。
談寶璐同方月華連忙跪下,“惠妃娘娘。”
徐敏兒冷聲道:“談寶璐,若不是本宮今晚睡不安穩,總覺得心裏有事,特意深夜前來,還真不知道你竟然在謀劃着這種事。”
談寶璐立刻磕頭,“請惠妃娘娘贖罪。”
方月華道:“此事全是我一人策劃,惠妃,你要推人出去,就将我推出去吧,與談寶璐無關。”
徐敏兒默了半晌,竟走到案幾前坐下,她悠然地翹起了一只腳,徐徐喝茶,淡聲道:“起來說話。”
談寶璐和方月華起身。
徐敏兒道:“談寶璐,你再同我說說你是如何計劃的。”
談寶璐微愣。
徐敏兒冷笑中透出強烈的恨意:“恨赫東延的,不只你們倆個。本宮也恨他,恨到了骨子裏。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若不是他,她不會被鎖進這深宮裏。
若不是他,她的徐玉哥哥就不會變成不男不女的太監,不會謀這樁被人戳脊梁骨的差事。
她同赫東延的仇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少。
她與赫東延,不共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