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那我也不要睡了,我陪着殿下吧!”◎

談寶璐微微一怔, 但并未因此就責怪弟弟不懂事。

她繼續剝着蓮蓬和菱角,将吃不下的放在火爐邊上烤, 和顏悅色地細問道:“阿傑能不能告訴姐姐,朝中這麽多官員,為何想向周大人行卷呢?”

“因為周大人的觀念與我相同。”談傑回答。

他面露向往之色,道:“我們學堂的教書先生,曾是周大人幼年時的老師。周大人拜太師後,曾來我們學堂給我們上過一次課。他在課上問過我們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談寶璐問。

談傑說:“他問我們,我們坐在學堂裏, 寒窗苦讀數載,是為何。”

談寶璐剝着蓮蓬的手指一頓,恍然回憶起什麽。

談傑繼續說:“在周大人問我們這個問題之前, 我其實從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雖喜歡讀書,但我卻是因為像我這樣的官吏後代,各個都在讀書, 我才也去讀。可我究竟應該為何讀書呢?

“那日,是周大人站在三寸講臺之上告訴我, 讀書是為了——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因這句話,我想追随周大人的腳步。”

談寶璐聞言久久不能回神。

眼前好像浮現起這一世她初遇周兆時的那一幕。

那日寶福寺前,香客雲集, 青煙缭繞, 金鐘聲鳴揚萬裏, 周兆一身磊落青衣, 眉目清明, 是一名英俊清秀的書生。

原來周兆真的記住了她說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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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做對了嗎?

她本意是想讓周兆這一世不要走上老路,不要再一意孤行,不要再螳臂當車,更不要為了赫東延這樣昏庸無能的君主去死谏。但她的行為導致的結果似乎恰恰相反,她推了一把,讓周兆更加堅定不移地走上了這一條沒有結果的絕路。

談傑慣會察言觀色,一見談寶璐神色有變,立刻住了嘴。

他低下頭,重新摸上角落的書冊,抿了抿唇,說:“我知道周太師與姐夫關系一直不和。如果我追随了周太師,姐姐和姐夫就一定很為難了吧?姐姐,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姐姐不必為難,我不會找他行卷了。”

談傑還沒有進入變聲期,說再正經的話,聽起來仍有一股孩子氣。

談寶璐心中軟成一片,她擡手摸了摸談傑的臉頰,說:“這件事晚些我們再說好不好?”

談傑乖巧地點了點頭,答應道:“好。”

談寶璐誇贊道:“阿傑真乖。”

談寶璐又在家中留了一盞茶的工夫,武烈王府的人便來請談寶璐回去。談寶璐不願意走,要再多留一會兒。辛夫人直笑,說:“快回去吧,出嫁的人了,也不能天天回娘家。”

談寶璐撒嬌着挽上辛夫人的手,說:“娘,我怎麽就不能回娘家了?是不是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娘親要将我這盆水潑出去了!”

辛夫人好笑道:“娘怕你了,你想留多久留多久。”

那小厮面如苦瓜,說:“殿,殿下說……夫人若不回去,他,他就。”

“他就什麽?”

“他就親自來接!”小厮一跺腳,将話講完了。

辛夫人忍俊不禁。一屋的長輩小輩,還有耳朵伸老長的仆從。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談寶璐一下臉紅到耳朵尖,害羞得要命。她生怕岑迦南真過來,連忙戴上兜帽趕忙回去。

談寶璐回府後,岑迦南正在寝宮窗槅下的矮腳案幾前看公文,他穿着一身黑色常服,發髻未頂金冠,一頭烏黑的長發濃墨般的潑在那件黑衣服之後,看起來高貴又有質感。

談寶璐覺得有必要将談傑參加秋闱的事同岑迦南說一說,便倚了過去,坐在岑迦南身旁的竹編榻上,說:“殿下,我弟弟這個秋天要參加秋闱了。”

岑迦南頭也不擡,拾起面前的紫檀茶呷了一口茶,問:“他打算找誰行卷?”

岑迦南這般單刀直入,倒另談寶璐愣住了。

她知道岑迦南行兵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但沒想到岑迦南在這種小事上也能料事如神。

她驚訝了片刻。

岑迦南便擡起頭看她,擡起一根手指,将她那快掉地上的下巴給接了回去,“不是想說這個?”

“是這個。”談寶璐連忙點頭,她好奇道:“可是殿下怎麽知道我要說這個呢?”

岑迦南一笑,将她摟抱過去,讓她仰面躺在了自己腿上,低頭俯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将眼睛移到書冊上去,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你弟弟資質不錯,又肯用功,科舉考試不是難事,除了行卷,沒別的能讓你吞吞吐吐。”

談寶璐見什麽也瞞不住岑迦南,而她也沒打算瞞,便長長吐了口起,說:“我弟弟,他想找周大人行卷。”

“是麽。”岑迦南眉梢一顫,平靜地朝她望了過來。

談寶璐被看得直緊張,“殿下……”

岑迦南這麽看了她半晌,突然輕笑了一聲,道:“那就找他。”

“啊?”談寶璐有些意外,她跪坐起來,想仔細看看岑迦南的臉,問:“難道殿下,不介意?”

她才不信岑迦南那通了天的手腕,會不知道周兆曾經向她提過親……

岑迦南笑着反問:“怎麽?你覺得我應該介意?”

岑迦南雖然在笑,但談寶璐總覺得他的笑非常危險。紫色的眼睛微眯着,他的眼形長而深邃,平時看人時便覺得要被剖開了,更不用說瞳孔收縮時,這道審視的目光有多銳利。

談寶璐便認認真真道:“我是怕殿下說假話。”

岑迦南挑了挑眉。

細白的指尖戳在岑迦南的胸膛上,順着那身黑衣下虬結的肌肉線條,一點點往下滑。

“殿下呢,慣會口是心非。心裏氣得要命,嘴上還偏不說。可殿下若不說,那我怎麽知道殿下生氣了?我不知道殿下生氣了,怎麽哄啊?”談寶璐溫聲細語道。

“哄?”岑迦南似笑非笑道:“我若今晚同你為這事生氣了,你打算怎麽哄?”

談寶璐撩到這兒已經是極限了,被岑迦南笑得面紅耳赤,便抿唇不說,将嘴唇咬出了一道牙印。

岑迦南眼神微暗,突然抱着她便滾去了一旁的竹編榻上。兩人都是剛開了葷,吃過一次肉,就再也吃不來素。四條月退相互糾纏着,四條胳膊也你我不分。談寶璐在榻上昂起酡紅的臉頰,兩手抓着岑迦南的衣襟,語不成串地哼道:“殿下,殿下不可以,我,我還沒好呢……”

岑迦南手肘撐在她的身側,緩緩支起上身,然後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他的頭發垂了下來,形成将他們兩人籠罩起來的獨立的屏障,這道屏障裏全是他頭發的味道,衣服的味道,呼吸的味道。

他啞聲說:“我知道,今晚好好休息,不動你。”

他嘴上說着不動,但依舊撫摸着可以碰觸的地方。

那沉甸甸的雪團,那柔軟的柳月要,那飽滿豐腴的臀。

岑迦南:“你弟弟的事,随他去,翻不了天。”

岑迦南話沒說透,談寶璐一時沒聽明白。

“殿下的意思是?”

岑迦南說:“你弟弟年齡還小,天資再聰慧,也抵不上經驗老到。官場到底是怎麽個混法,書本上學不來。從書裏讀來的東西,跟現實到底不一樣。趁着現在年輕,碰幾個跟頭也沒事,碰多了,就知道掉頭了。”

話說到這份上,談寶璐也終于聽明白了。

岑迦南的意思是,談傑現在想找誰就找誰。

等找的那個人倒臺了,就知道選錯了人,自然就會來他這兒。

現在硬勸,是沒用的。

非要摔了跟頭,才知道走錯了道。

“殿下覺得,周大人會碰跟頭麽?”談寶璐問。

岑迦南對她的指尖更感興趣,他攥着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捏來捏去,說:“剛過易折,周兆目下無塵的性格,走不長遠,再看看吧……”

談寶璐點了點頭,“我明日同我弟弟說。”

“嗯。”

“還不睡?”岑迦南問。

談寶璐打了個哈欠,說:“睡。又困了,我覺真多。”

岑迦南啞然失笑,說:“困正常,昨晚鬧厲害了,睡吧。”

“嗯,可殿下呢?”談寶璐問。

“我再看幾本。”岑迦南說。

“那我也不要睡了,我陪着殿下吧!”談寶璐打着哈欠說。她嘴上說陪,實則沒過多久,就擱在岑迦南膝上又睡了過去。岑迦南垂頭看了看,将手掌搭在她的後背上,又翻過了一頁書。

*

大晉今年科舉比往年都要重視。

赫東延之前殺了太多大臣,這些人的位置都空了出來,要麽由人兼着,要麽由人代着。他有意要換一波血,換一波上一世沒害得他皇位被搶走的人。

這波新鮮血液,自然就從這次科舉中誕生了。

幾乎所有參加科舉考的學子們看中了這次機會,想盡辦法行動起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他們忙着将平日寫得好的文章抄寫幾篇,再通過家中長輩的關系,引薦至貴人的家中投卷。

聽說今年的主考官便是周兆,因此想投卷給周兆門下的學子不少。

但周兆本人并不喜歡行卷的風氣,于是學子們廣撒網,同時拜訪好幾位官員。

這日,談傑便同幾位同窗一起去往周兆府上。

他們特地選了傍晚時分登門拜訪。

選這個時間點也是有講究。

因為大晉官員白日一般在衙門辦差,傍晚時分剛好回家吃飯,碰上的機會也就更大一些。

談傑幾人捧着書卷上門,先将卷子奉上,門子便讓衆人在門前等候,将這些卷子送進去。

等候的時間裏,談傑便在門前默默打量。

剛下個一場秋雨,腳下青石板上還有積水,濕漉漉的。

周兆的府邸十分簡樸。

他是真的一名清官,而不是那種嘴上說着為官清廉,卻在背後大肆斂財。

談傑幾日等了片刻,便見府中仆從出來,念出幾位學子的姓名。

通常情況下,官員若是不讓進,或是只用幾杯茶水便将人打發走,那麽就說明沒戲了,但若是肯見個面,談上幾句,過個數日再讓上門來,便是有戲,這叫“溫卷”。

被念到名字的,自然面露喜色,喜滋滋地跟着進去。

而沒被念到名字的,只能垂頭喪氣地默默回去。

那仆從念出的第一個名字,就是談傑。

談傑便随同樣入選的幾位學子,一起入內。

其他被淘汰的,有佩服,有羨慕,但也有嫉妒,不平,也有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談傑才多大?能有多少本事,我看他能入選,全是看在他有個好姐夫!”

誰都知道談傑的姐姐嫁給了武烈王,他家還就住在武烈王府隔壁,上哪兒找比這更瓷實的關系?

“若是年齡大,才學就一定高,那街頭賣肉家的老太爺就是學識最高的了!”同樣被淘汰,但心态更好的學子說。誰都知道那老太爺目不識丁,此言全是在諷刺說話人狂妄自大,不懂謙虛。

“我讀過談傑的文章,他的才學、天賦,遠在你我二人之上。我們就不是一路人,以後再想見他,估計要上金銮寶殿了。我們走吧,再試試其他幾家,總是會有希望的。”

談傑随其他幾位學子一同入內。他是裏面年紀最小的,但行事做派卻不是。

其他人落座時還會猶猶豫豫,左顧右盼。

而他則是站如松,行如松。

周兆方才看過了談傑的行卷。

讀書人行卷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十分谄媚,文章字裏行間全是阿谀奉承。

這樣的文章有的正拍人馬腿上了,氣味相投,便十分喜歡,如如果馬匹拍歪了,便不僅覺得此人沒有什麽真才實學,還連文人該有的風骨都沒有。

第二類則是标新立異,時下人追捧的潮流,那一定是壞的錯的,大部分人抵制厭惡的,那一定是好的香的。

有人為了吸引官員的注意力,便會在文章中罵天罵地,大罵大晉如今如何世風日下,官場如何腐敗,科舉考試八股文僵化行卷成風,如何從根上斷了大晉的治國良才的上升通道。

這類文章若罵得好,也有人會覺得這是個敢說實話的漢子,決定重用。但也可能覺得這就是博出位的小醜,只會無端謾罵。

總之,這兩類文章寫得好都會被欣賞,寫得不好則會被扔進廢紙簍裏。

但周兆卻被這麽一篇文章吸引了注意力。

這名學子在文章中闡述了他對科舉考試的思考,科舉考試的确存在某些弊端,但卻是大晉如今所能采用的最好的選拔人才的方式,并且給了寒門子弟入場做官的機會。

這篇文章乍一看,調并不高,甚至不顯山露水。但細讀之下,便能品出其中的思考深度,客觀,冷靜。

周兆再一看落款,竟然是談傑,談寶璐那個今年剛虛歲十歲的弟弟。

周兆嘆道:“後生可畏啊……”

不過,他怎麽投卷到了自己名下?

周兆與衆學子小敘了一番,便親自送各位學子回去。

到了門外,談傑乖巧地從書包裏取出一把油紙傘,默默撐好,然後向周兆行禮告辭。

周兆看着談傑,問道:“你姐姐,最近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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