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13、
薛澄謹對方唯念的推斷對了一半。
她确實曾經大富大貴,但後來,她并不是家道中落。
而是沒有家了。
其實方唯念常常會思考一個問題——
我真的……有過家嗎?
方唯念并不是方家的親生女兒。
她是收養的。
方唯念的爺爺在兒女雙全之後,四十多歲上還又生了一個——有了一個兒子還要再生個兒子作為雙重保障,這在這個以男孫為重的南方地區并不罕見,大家都有些不可言說的法子,突破計生屏障。
對于方家老夫婦而言,四十多歲時,早年打拼的事業已步入平穩發展期,确實是個再添新丁的好時機,而更重要的是,這第二個兒子的保障又來得比別家更有現實意義些。
因為方家的大兒子方仕擎夫婦不孕不育。
到底是夫妻哪一方的原因導致的無法生育,方家諱莫如深。以常理推之,不孕不育卻不離婚而是選擇收養的,一般都是男方有問題。但由于方仕擎的太太藍玥的娘家亦是家大業大,不說比方氏更有錢有勢吧,至少也是一大強助,所以要說是藍玥有問題也未可知。
總之,當地通常早婚早育,方仕擎壓着法定的領證年齡22歲結的婚,其實一年前就已經擺了喜酒過上了日子,在親友們看來,此時他結婚已經一年了,什麽時候領的證,沒人在乎。
而其時,他的弟弟方仕坤才是個蹒跚學步的幼兒。
方仕坤算是方家爺爺老來得子,方仕擎辦喜事的時候,家裏可謂人丁興旺——女兒方巧慧夫婦倆也住在家裏。方爺爺重男卻不輕女,不但不嫌棄女婿家式微,反而很樂意讓女婿如入贅般住着,女兒不必離家,更不會受氣。
到方仕坤五歲那年,方巧慧也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姓左名容宣,而此時結婚數年都沒有一點孕事的方仕擎夫婦已确診無法生育,一家人沮喪之餘,已經搜羅了一圈,尋找可收養的男孩。
Advertisement
最開始是想要從同族的男孩中過繼一個過來的,但涉及方氏企業的財産,親戚們一個個如狼似虎,讓方家人不得不擔心後患無窮,遂絕了這個念頭。
以合法渠道收養健康男孩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家托在醫院工作的熟人都小心留意過了,通常被抛棄的男孩都是病殘兒,偶爾撞大運遇上了好的,又能輕易發現孩子的父母極其不堪,不免讓方家擔心孩子會不會是天生的逆子,更擺脫不掉他的親生父母,引狼入室。
找來找去,倒有人勸他們,如果實在想要個孩子,女孩其實也行,說不定能招出弟弟來——方仕擎夫婦生的當然最佳,将來方仕坤生的也好。
就在他們剛剛動了這個心思的時候,一位醫院的熟人告訴他們,有個準備在他們那兒生孩子的産婦,是個十八歲的學生,不可能要這孩子,檢查已經顯示是女嬰,父母雙方是早戀,人品基因都沒什麽問題,孩子父親沒見過,這十八歲的小母親是真美人一個,腹中胎兒非常健壯,将來應該是個好孩子。
當地人大多做生意,富庶且迷信,方爺爺在最後痛下決心之前,又請先生給算了算,也是說他家收養女孩好,以後免了男孫之間對于家産的争端。
這個孩子,他們就這麽要下來了。臍帶一剪就從産房裏抱出,一面也不與親生父母及其家人相見,雙方的身份亦嚴格保密,以作為永不來往的保證。
算命先生也是跟着來的,如幾個月前左容宣出生時那樣,他老人家當場給女嬰合八字取名,取下“唯念”一名的同時,先生還提了一句:“這孩子進了你家門好啊,如果不是女兒而是媳婦,那就更好了。”
這句話大家都聽到心裏去了。
所以方唯念在方家的身份,大家心照不宣。
她是方仕擎夫婦的女兒,也是左容宣的童養媳。
方唯念小時候對這一點是毫無意見的。
別的且不提,單是将來嫁人也不用離開方家這一點,就讓她十分滿意。
她是方仕擎夫婦苦苦求來的孩子,又是玉雪可愛的女孩,抛開血緣不論,抱着柔軟的她都比抱着明顯硬了不少的左容宣更能激起人的舐犢之情;另一方面,誠如算命先生所言,她來了方家之後,方氏的生意越發順風順水,利潤年年攀升,從最開始的服飾配件制造又擴展出了其他好些品類商品的生産,可見她真是方家的貴人,一家上下都真心地疼她寵她。
這樣一個滿滿都是愛的溫暖大家庭,她離了誰都舍不得。
而她和左容宣也是很要好的玩伴,雖然吵也吵打也打,但好起來那就是一個頭,當初她就吃的是姑姑的奶,說跟左容宣是情同兄妹也不為過了。
将來嫁給左容宣的事,她犯不着去想,想起來也無憂無懼。
方氏企業越做越大的一個弊端就在于,從方唯念和左容宣上小學開始,他倆就基本成了留守兒童。
就在城裏的原廠場地不夠用了,連車間倉庫都改造成了商務樓,工廠在鄰縣工業園區拿了塊地做生産用。方爺爺上了年紀,客戶和政府關系又熟,因而主要在原址坐鎮,方巧慧夫婦和方仕擎夫婦都常駐廠裏,周末節假日才會回來。
所以,遇到春節這樣可以連續合家團圓好多天的日子,就是方唯念和左容宣天堂上的天堂!
故事該從哪裏說起呢?
在方唯念的心中,就當它是從……九歲那年的春節開始的吧。
大年三十的白天,全家上下都喜氣洋洋地忙碌着——每人自己收拾打掃自己的房間,阿姨負責大宅的公共區域和孩子的房間,請來的年夜飯大廚一早就買了菜來開始忙活了。
只有方唯念和左容宣兩個小鬼頭閑着,一人拿着根煙花棒在那兒呼喝騰挪地對打,都說自己拿的是金箍棒。
左容宣:“我是孫悟空!”
方唯念:“切!你是六耳猕猴,我才是孫悟空!”
左容宣:“你是女的,怎麽當孫悟空?”說着就亂七八糟的迸出一串“鐵扇公主狐貍精蜘蛛精”來。
兩個人喧騰得不可開交,收拾好自己房間下樓的方仕坤不堪其擾地大搖其頭:“容宣,念念……你們兩個真的是……太吵了!”
平常因為吵鬧而被抓到就讨不着好的都是左容宣,所以他一聽小舅發話,條件反射的就是一怵。
這一個分神間,方唯念瞅準空當一棒将他的“金箍棒”打斷了,只是外層紙皮仍連着,整根煙花垂頭喪氣地耷拉下一半。
得勝将軍方唯念手舞足蹈又笑又唱:“哈哈哈哈!快使用雙截棍,呼呼哈嘿!”
左容宣懊惱地大叫:“方仕坤!都怪你!”
方仕坤只比他倆大五歲,此時才十四,仍未脫盡孩童相,左容宣和方唯念從小就只當着大人才叫他小舅小叔,背地裏都是直呼其名。
此時剛好左容宣的爸爸經過,一聽到就虎起臉斥了一句:“容宣!又沒大沒小,方仕坤是你叫的嗎?”
左容宣悻悻地扮了個鬼臉,方唯念趁機故意賣乖:“就是,小叔最好了,你就是看小叔人好才老是欺負他!”
左容宣氣得牙癢癢:“方唯念!誰欺負小舅最多,你敢不敢當庭對質!”
孩子都喜歡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左容宣只比方唯念大幾個月,男孩晚熟,他對于方唯念并沒有大孩子的魅力,而方仕坤對于他們倆都是最好玩的朋友。
于方唯念而言尤為如此,她每次說最喜歡小叔,方仕擎就戳穿她:“你小叔總是慣着你讓着你,壓歲錢零花錢大半都貼你身上,要什麽給什麽,你當然喜歡他了!”
當晚,一家人邊看春晚邊聊天,守夜到十二點敲鐘,除了爺爺奶奶,一家人都跟着兩個壯年爸爸去樓頂天臺放鞭炮,方唯念和左容宣自然也少不得要跟在後面放煙花。
煙花本來是随便拿的,方唯念斤斤計較,一定要選清楚哪根是自己的哪根是左容宣的,因為左容宣的雙截棍是戰敗的證明,她才不要呢!
他們都沒想到,這個選擇還挺關鍵的,因為左容宣那根“雙截棍”煙花,居然放着放着就突然從屁股後面噴出了一注火!
左容宣首當其沖看得真切,反應敏捷地大叫一聲偏開腦袋,站在他身後的方仕坤躲閃不及,被火花撩到了眼皮!
左容宣和方仕坤同時爆發的驚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方唯念本能地把自己手中的煙花棒也一扔就跳到一旁,回頭看方仕坤已經被姑姑姑父和爸爸媽媽團團圍住了。
情況好像還好,方仕坤的眼皮只是紅了一片,并沒傷到眼球,應該也不會留疤。
姑父拉着他下去,說要取冰塊給他敷一會兒,再看看要不要去醫院。
左容宣和方唯念一邊被拽下樓一邊被其他三個大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訓個不停——
“都怪念念,容宣這根棒是你打斷的吧?”
“容宣也不對,還不是你挑起來跟念念拿這個對打的?你們看看,多危險!”
“你們兩個也不小了,怎麽還這麽皮?特別是念念,瘋起來沒個女孩樣!”
……
左容宣和方唯念齊齊耷拉着腦袋聽訓,幾個大人确定方仕坤不用去醫院之後,終于散開,他們才連忙湊到方仕坤身邊去。
左容宣:“仕坤,你是不是特疼?眼睛看得清嗎?”
方唯念到底是女孩,膽子更小,心也更細,思來想去已經快哭了:“仕坤,你不會瞎吧?”
方仕坤第一反應就是連忙捂住她的嘴:“噓!別讓你媽他們聽到了,一會兒該說新年說不吉利話會招災,拉着你去做什麽裝神弄鬼的儀式你就糟了!”
方家老人迷信,規矩大,他并不信那些,此時心裏好笑,又故意愁眉苦臉地逗她:“不過,說不好啊……要是我瞎了怎麽辦?以後就是殘疾人了,很多事都沒法做,也娶不到媳婦兒了……”
方唯念急壞了:“那怎麽辦呀?!”
方仕坤斜着那只沒事的眼睛瞅她:“那你得負責啊,不然你給我當媳婦兒吧?”
方唯念認真地為難起來:“可是……我是容宣的媳婦兒啊……不過你放心,我和容宣一定會給你養老送終的!”
方仕坤被這句保證笑噴了,看他笑得那麽歡,方唯念才反應過來是被涮了,頓時又羞又惱:“方仕坤!”
方仕坤好不容易止住笑,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揉揉她的腦袋:“你還真是……忠貞不二啊!”
方唯念沒好氣地推開他那只青春期男孩已經不亞于大人的形狀修長而又骨節粗壯的手,他剛才一直握着冰塊呢,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