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聽姐勸三姑娘欲相親
一 聽姐勸三姑娘欲相親
剛過了小暑,天氣一天熱似一天。現今正是莊稼最需要雨水的時候,卻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
三姑娘站在廊下,隔着用竹杆支起的竹簾,焦慮地看着院中的老槐樹。
在這悶熱無風的午後,連老槐樹的葉子都無精打采地蜷了起來,這更讓她擔心着田裏的莊稼了。若不是家裏有客人,她真想跟着七寶一起去田裏看看。
她的目光移到廊下那幾盆春天剛種下的月季花上。
只見花盆裏的土都被曬得幹裂開來,那打了朵的花枝上,葉子也已經開始有些枯黃。
三姑娘一驚,這才想起,由于連日裏忙着父親的喪事,竟忘記了給花澆水。
她轉身拿起放在牆角的水壺,打算到院子東角的水井那裏去打一些水來澆花。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城裏的首富,裕通錢莊的少奶奶王殷氏不滿地瞪着妹妹心不在焉的樣子,又氣狠狠地跑過去捏住三姑娘那沒有戴耳環的耳垂。
“我說我跟你說話呢,你到底聽到沒有?”
“哎喲、哎喲……”三姑娘喊着疼,打開大姐的手,揉着耳垂道:“做甚麽呀,我又不是你家小子!”
被鄉鄰稱作“大姑娘”的王殷氏想起正在裏間午睡的兩兒一女,便放開三姑娘,走到門口去查看。
只見她的孩子和二妹妹柳殷氏的一女、四妹妹蘇殷氏的一兒擠在同一張竹榻上,正睡得香甜。
等她轉身回來時,三姑娘早已乘機撩起竹簾跑了出去。
大姑娘隔着竹簾看着跑到井邊去打水的三妹妹,不由嘆了一口氣,轉向坐在廊下嗑着瓜子的二妹妹,說:“你別光顧着吃,倒是也勸一勸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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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鄰村大戶柳氏莊園的當家奶奶柳殷氏,拿起茶盅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沖大姐笑道:“大姐姐,你且坐下。這種事是急不來的,你急她不急也沒法子。”
殷氏五姐妹中,老大的脾氣最為急躁,老二雖話語不多,卻是主意最多的一個。大姑娘向來只信服二姑娘,故而聽從了她的話,無奈地坐到三個妹妹的身邊,又嘆了一口氣。
“你說,阿爹這一走,三妹妹該怎麽辦?昨兒族長的話已經很明白地撂在那裏了,殷家的産業不能沒有人打理,偏偏三兒又是一個女孩兒……”
“女孩兒怎麽啦?阿爹病的這些年,咱家莊子不全是我這女孩兒在打理?”
三姑娘拎着水壺回來,正聽見這後面的半截話,便放下水壺雙手叉腰沖着大姐叫了起來。
“大姐姐出嫁前也是個有膽識的,怎麽嫁了人之後竟成了這樣?”
“我……你……”
大姑娘氣得一噎,本想站起來與她理論,卻又怕真的高喉大嗓地叫起來,驚醒了裏間的孩子們,便又氣乎乎地坐了回去,拉住二姑娘的衣袖。
“你看看這三妹妹潑辣的,都是阿爹給慣的。”她又扭頭沖着簾外低聲罵道:“阿爹把你當男孩兒養,你還真以為自己是男孩兒啦?!”
到了晚年,殷老爺對因私心耽誤了三姑娘的終身大事感到十分內疚,無意間便有些放任三姑娘,甚至連穿衣打扮都盡由着她學着男兒。
今兒三姑娘難得穿着一身女裝,那素淨的白衫白裙更襯得她唇紅齒白,腰肢細軟。只是那頭又黑又亮的長發仍然像男人一樣高高地束在頭頂,單用一根白色的帶子系住——這已經是四位姑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服的結果。
昨兒是殷老爺的“七七”祭日。按鄉風,這是喪家的最後一個大祭,各家的親戚都趕來拜祭。有些路遠的,晚上便留宿在殷家大院,今兒早上才陸續的離開。四位已經出嫁的姑娘怕三姑娘那喜穿男裝的嗜好再招來不必要的閑言,便硬逼着她換回了女裝。只這頭發卻是怎麽也不能逼着她學着女兒家的樣子,盤梳出花樣來。也幸好她們都是在孝中,發式簡單的事情倒也可以以此作為理由推托過去。
想起死去的阿爹,五姑娘的眼圈先紅了,說:“阿爹這一去,最大的心思就是三姐姐。三姐姐即便只是為了安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也該聽着大姐姐的勸,試上一試才對。”
三姑娘提起水壺,愣愣地望着被烈日曬得泛着白光的臺階。
雖然殷老爺已經病了好幾年,這病勢轉沉也有近半年的時間,而且,幾位姑爺特意花重金從幾百裏外的縣城和更遠些的府衙請來的名醫也都說過,阿爹的病是熬不過伏天的。只是,三姑娘心中卻一直抱着那麽一個希望,她想着,只要阿爹能活着,即使是要她一輩子在一旁侍湯侍藥也是心甘情願的,只要阿爹能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四姑娘抹抹眼睛,嘆了一口氣道:“也是三姐姐命運不濟,這好事竟這麽難成。如今阿爹又去了,依着鄉俗,若不能在熱孝的這三個月內沖喜,便又要守上三年。三姐姐的青春再也耗不起這三年了。”
三姑娘剛剛過了二十三歲的生日,在鄉人眼中,她已經被歸入了老姑娘的行列,若是再耽擱三年,那就更加不容易嫁出去了。這個道理殷老爺也懂。所以他在臨終前叫來已經出嫁的四個女兒和殷族長老,宣布将那八十畝上好水田和二十畝桑林全都作為三姑娘的陪嫁,以補償這些年來因他的一意孤行而造成的三姑娘婚事的艱難。殷老爺說,只要三姑娘願意,哪怕對方不願意當上門女婿也行,只要求将來男方肯讓出一子來續了殷家香火便可。
殷老爺死後,曾有人在背後嘀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之語,誰知竟被三姑娘聽到了,她便當着衆人在阿爹的靈前發誓,非要給她阿爹找個上門女婿不可。此言一出,不禁讓大家全都吃了一驚。在大姐姐的責罵、二姐姐的勸告和兩個妹妹的幫腔下,三姑娘終于不再提招贅之事,她只在心底裏暗暗下了一個決心,非要達成父親的遺願不可。
大姑娘并不知她心中所想,便順着父親的遺命,急托了衆親友為三姑娘尋找合意的人選,現下正是與她商議相看的事情。
大姑娘是個急性兒,只偏偏這三姑娘給她來了一個徐庶進曹營,竟是一聲不吭,把個大姑娘惹得燥了一身的汗。她拿過扇子,一邊扇着一邊道:“雖說對方年齡大了些,家産卻是殷實的。三妹妹嫁過去斷不會吃苦。且他的子女也都已經大了,不需要妹妹再費心。最好的是,他家上頭還沒有老的,三妹妹是在家做主做慣了的,如果有個老的指使着定會受不了。所以,你姐夫就跟我商議着,看三妹妹你的意思如何,要是妹妹有意,明兒我就讓人家來一趟,相看相看,若是有緣最好,若無緣也是個機會不是?”
三姑娘那修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吱聲,只低着頭默默地澆花。
等了一會兒,大姑娘沒有等到三姑娘的反應,便跳起來走到廊柱邊,支着挂在廊檐下的竹簾瞪着三姑娘說:“三妹妹,你到底也說句話,成還是不成?只別一聲不吭呀。”
二姑娘看了看大姑娘,又看看低頭不語的三姑娘,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拉回急性的大姐。
“大姐你也別這麽着急,且讓三妹妹想想。”
她支着腰,挺着即将臨盆的大肚子,撩開竹簾對三姑娘道:“澆完了花也該進來了,這大毒日頭下的,別曬壞了。”
三姑娘默默放下手中的水壺,轉過身去假裝看了一眼院門,偷偷抹去眼角浮起的霧氣,這才走回廊下。
“不是我說,三妹妹都二十三啦!若是錯過了這一個,又要再守上三年的孝,到那時候妹妹再想要找一門像樣的親事就更難了。昨兒族長也說了……”
三姑娘惱怒地擡起眼瞪着大姑娘,說:“別人家這麽說也罷了,連大姐姐你也這麽說!大叔公那點子私心誰又瞧不出來?他不就想着咱家那八十畝水田和二十畝的桑田嘛。那都是阿爹創下的基業,又不是族裏的産業,他再眼紅也沒用。”
昨兒,一直對殷老爺把女兒當兒子養很是不滿的族長大叔公曾經對她們姐妹說,三姑娘是個女孩兒,管家理業到底是不務正業,終究嫁人才是正途。且這份家業也不是一個姑娘家能管得了的,只怕會被良心不好的人騙了去,不如暫時歸入族産,等三姑娘有了婆家後,再作為嫁妝帶到婆家去。
那大姑娘被三姑娘的氣勢吓了一跳,不由後退了半步,嚷道:“瞧瞧這丫頭,竟是瘋了不曾?……”
二姑娘見兩人似要吵起來,便拉開大姐,對着三妹妹笑道:“三妹妹可別錯怪了大叔公。大叔公的禀性妹妹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最不貪的,妹妹這麽說,不僅有傷厚道,也傷了大叔公愛護妹妹的一片心了。”
三姑娘知道自己急躁,說錯了話,便低了頭悶悶地坐在一旁,不再與大姐犟嘴。
二姑娘又道:“大叔公是上一輩子的老人,眼光自然也老些。就看我們殷家上輩子的女人當中,又有哪個是能識文斷字、會打算盤的?只阿爹不把我們當女孩兒待,才教了我們這些個。雖如此,阿爹的意思也只是叫我們知道持家之道而已,卻不是讓我們将自己當作男兒的。說到底,我們仍是女兒家。自古以來,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況,現今衙門裏也都貼了告示,朝廷規定,凡年滿十八還未出嫁的,要責其父母族人呢。且不論這一點,難道妹妹真的想孤老終生?等妹妹老了,身子不好時,眼跟前連個端茶送水的人都沒有,妹妹難道真的想那樣?”
二姑娘說話向來條理分明,讓人想反駁都找不到理由。三姑娘從小就知道,跟二姐姐辯道理簡直是自找苦吃,便苦着一張臉,擰着眉頭坐到一邊不吱聲。
二姑娘繼續說道:“我知道妹妹還在傷心着,不想理會這事兒。只是,看在阿爹盼了這麽多年的份上,妹妹也該拿出些精神來。大姐姐說的這人許就是妹妹的‘真命天子’,也或許不是。不過,我和大姐姐也不是那等不講理的人,妹妹若真看不上,我們也斷不會強逼的。只這‘七七’已經過了,離三個月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妹妹總要積極點才對得起阿爹的泉下之靈呀。”
三姑娘沉默半晌,擡眼看了一下二姑娘,微微點了點頭。
二姑娘贊許地拍了拍三姑娘的肩頭,轉頭對大姑娘道:“那就麻煩大姐夫找個日子陪那個……”
“孫。孫老爺。”大姑娘忙補充道。
正說着,只聽門上一響,一個人推門走進院子。
三姑娘忙站起來,迎了出去。
隔着竹簾,大姑娘只隐約見到那是一個約摸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只見他光着脊梁,一件青色的褂子搭在肩頭,一只手上還提着一把鋤頭。
來人關上門,轉頭沖三姑娘咧嘴一笑,放下手中的農具,走到院子東側的水井旁,将衣服搭在井臺邊的木架子上,拿起水桶從井中吊起一桶井水,便想兜頭淋下。
“哎,你作病呢!”三姑娘忙叫住他。
那青年住了手,看看手中的木桶,憨笑道:“沒事的,我正熱着呢。”
三姑娘趕上去,劈手奪過木桶,将水倒回井中。
“跟你說了多少遍,井水最寒,熱身子經這水一激,必是要生病的,你就是不聽。別光仗着現在年輕就胡來,到老了有你哭的日子。廚房裏我早溫着一壺水了,拿熱水洗洗還更解暑些呢。”
說着,三姑娘轉身進了廚房,話音從廚房裏飄出來。
“田裏怎麽樣啦?”
“姑娘放心,上游放閘了,沒旱着。只這天也太熱了些,劉大大說,他的老寒腿這些日子一直在抽疼,估摸着也快要下雨了吧。”
“只盼着早些下才好。”廚房裏傳來倒水的聲音,“都說小暑一滴雨,遍地是黃金。莊稼就指着這雨水呢。只我現在不方便,不然,我也要去拜拜龍王爺的。”
那青年熟稔地倚靠在廚房的門上,望着門裏的人笑道:“三姑娘就是能幹。”
“這還用你說?!”三姑娘走到廚房門前,白了那青年一眼,又道:“洗澡水倒好了,衣裳也早給你備下了,你先洗洗吧。等洗完了過來陪我姐姐妹妹們說說話,前些日子多虧你幫忙了。”
“鄉裏鄉親的,怎麽還說這些客套話?”那青年轉頭看着挂着竹簾的走廊,又笑道:“姐姐們還都沒有走嗎?”說着,便有意要過來。
“別。看你臭的,別把我姐姐妹妹們給熏着。”三姑娘攔住他。
那青年憨笑着抓抓腦袋,轉頭對竹簾這邊叫道:“姐姐們別生氣,等我弄幹淨一點再去陪姐姐們說話。”
“就你嘴巧會說話!”三姑娘嗔道,順手将他推進廚房,關上門,又道:“你也快着些,我那裏正用井水湃着兩只西瓜,就等你回來呢。”
三姑娘且不忙着回屋,而是走過去收拾那個青年丢下的衣裳,将它泡進一只木盆中,這才往廊下走來。
大姑娘轉頭望着二姑娘,奇道:“這小子是誰?”
四姑娘笑道:“大姐姐竟沒認出來?那是七寶兄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