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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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綠色塗裝的公交巴士正要啓動。三人前後奔上去,銀色硬幣叮叮當當地落進箱子裏,發出歡快的聲音。

除了開學時八百米的測驗,于夏從來沒有跑得這樣快過。天生喜靜的女生并不擅長運動,呼吸急促得不行,肺腑和血液亂糟糟的,好像仍有氣流在裏面亂撞。抓住頭頂的吊環,車子搖晃着駛出,女生這才有時間回過頭。

塑料窗外,警局越來越遠,拐彎之後完全看不見。至此才有塵埃落定、不會被追上的那種感覺。

悶熱天氣的奔跑,擅作主張的冒險,涼爽的風吹起短短的頭發,灌入車窗的樟樹籽香氣,回憶起來如同美夢一般的日子。于夏慢慢平複呼吸,禁不住笑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夏天是如此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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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郁日光穿過馬路邊茂盛的栾樹葉片,變成絲絲會晃動的金線。空氣裏有蜂蜜的香甜。巴士還沒完全停穩,門已經打開,于夏小心地跳下去,頓時,林立的大廈,擁擠的人潮,繁華的商店街就這樣呈現在眼前。

十字路口,紅綠燈忙碌地閃爍,放行時,人流漲潮一樣漫過白色斑馬線。兩側人行道有烏沙鎮大馬路那樣寬,已經全擠滿了,遠遠看去,如同一條黑色的流動帶,不斷往前運行着。

時髦女郎拎着購物袋走得搖曳生姿,那些看起來昂貴的商店門頭于夏連聽也沒聽過。周圍人頭攢動,不小心就會跟丢,于夏很快便不敢東張西望,拿出比對待測試時還要集中的注意力,緊跟在兩個男生的後面。

穿過商業街,風像群鳥般輕盈地撲過來。原來,念湖離市中心這樣近,就像手心和手背的兩面,只要換個方向就能看見。

地磚是仿古的灰色,一路鋪到湖邊,輕薄的鐵制欄杆隔開岸與湖水,摸上去冰冰涼涼。天色是很淡的藍,沾了點湖水的青,雲絲被扯成一條條薄絮,風一吹,好像就會飄走。湖水逶迤,像随意揉皺的綢緞,粼粼倒映着雲彩。

樹葉的陰涼落在眼睛裏,微風吹起碎發,于夏看着湖面上的游船,心很安靜,有一種什麽都不做,即便只是在這裏發呆都很快樂的感覺。

很小的時候,也有過和誰做約定的體驗。只不過,泡湯的記憶總是更明顯。春游前忽然下起的雨、臨時接到好友失約的電話、爸爸突然被叫去緊急修理,明明充滿着失落可又無法責怪任何人。手中拿着彩票卻無法兌現,只能眼睜睜看着它過期的感覺太差勁了。

關于這次念湖之行,于夏有意不讓自己太期待。

那天,大家只是口頭做了個約定,并沒像小組作業那樣非做不可。就如同爸媽偶遇不太熟的朋友,停下寒暄說着“有空來我家吃飯”一樣。和禮貌不禮貌沒有關系,只是一種态度的表達而已。一遍遍地說服着自己,假裝不把它當回事,沒想到,驚喜居然以這樣意外的方式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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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白色東西蕩過眼前。是一只裝了玉米粒和堅果的塑料袋。

于夏轉頭,是陳西昀。男生食指将袋子勾着晃了下遞給她,笑着朝頭頂示意:“走啊,找松鼠去。”

不知為什麽,這一瞬腦海裏跑出的是夏日的藍色泳池。強烈日光在池沿折射出一道一道燦白光線。偶爾會晃進眼睛。讓人想躲避,又迷戀它的波光粼粼。

和陳西昀說話,就是這樣的感覺。

如同在适應光線,于夏慢半拍才答道:“好。”

松鼠很好找。倒不如說,它們已經認識了游客手中拎着的袋子。只要在樹下站一會兒,這種在枝杈間亂竄的小生物就會自己找上門來。

毫無喂食小動物的經驗,于夏學着兩個男生的樣子,将玉米粒放在手心,慢慢舉到松鼠眼前。說不清是誰更緊張一點。印象中自己并不讨小動物的喜歡,但依據在哪裏,于夏也不知道。也許是從糟糕的人際關系中類推得來。

有一只松鼠下來了。棕色的,成年人的手掌那樣大,支着長尾巴。沿着樹幹哧溜跑下來,敏捷得不可思議。手心癢了下,影子晃過眼前。湖邊全是這種綠油油的樟樹,松鼠們在枝幹上跳躍。

又有一只大胖松鼠光臨,如同第一次出攤的老板發現商品十分暢銷那樣,于夏一顆心終于落下來,露出了不太明顯的笑意。

短發被風掀起,女生的神色是那樣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的手掌動一下,就會影響松鼠的就餐體驗似的。

記得老周關于她“老實”的評價,要不是因為約死群的事和她走近,陳西昀大概也只會留下這樣淺薄的印象。如今卻不再這樣認為。女生的安靜和小心翼翼只存在于日常場合,困難當前也卻擁有着無限勇氣。她擋在警察面前時,聲音輕而薄,像春日飄落的櫻花,又如同一根明亮堅韌的線。

不知不覺視線就這樣停留着。第三次看見那只眼熟的胖松鼠奔下來時,陳西昀走過去。

只見這位不速之客屈起手指,輕輕敲了下樹幹,把它趕走也就算了,還要誅心地說上一句:“少吃點,你太胖了。”

于夏忍不住笑起來。

“胖點不是更可愛嗎?”李松已經喂完了手裏所有的堅果和玉米,也走過來。

“太胖的話,遇上貓或者老鷹,它們就逃不掉了。”陳西昀抛着手裏的玉米粒,仰頭往上看,似乎是在比對哪一只更瘦一點。

“哦哦,我知道,”李松一拍掌,忽然喊出來,“不能吃太胖,會被殺掉的!”

兩個男生都笑起來。直覺這好像是一句有故事的話,可又沒辦法接茬,于夏有點不知該說什麽。

“你沒看過這個電影嗎,《千與千尋》?這是裏面的臺詞。”李松解釋。

“沒有。”于夏有點不好意思地搖頭。

好像又把天聊死了。頓了頓,女生努力尋找共同話題:“電影的話,小時候看過CCTV6的《舉起手來》……”

潘長江飾演的O型腿日本鬼子的形象浮現在眼前。這是一部只聽名字就會笑出聲的電影,屬于大家的童年回憶。李松哈哈大笑:“那個我也看過。不過看動漫多一點。你看過動漫嗎?《火影忍者》、《海賊王》這種?”

“看過一些,”總歸是電視上放什麽,于夏看什麽,沒有到上瘾的程度,所以現在回憶起來也并不真切,“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有那種,扔一個球,會跑出好多……有超能力的小動物,皮卡丘,還有個鴨子。”

“《寶可夢》,”陳西昀笑說,“可達鴨。”

于夏有點赧然:“對對。”

“那個啊,火箭隊最搞笑了,”李松清清嗓子,單手叉腰一指對面兩人,“既然你誠心誠意地發問了……”

他拖長音調,殷切示意快快接茬。于夏完全不會,呆在那裏,陳西昀随口配合:“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

“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

陳西昀:“為了守護世界的和平?”

“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

“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深入人心的臺詞即便不刻意去記,也能夠囫囵地接下來。陽光正好,風也大,吹得湖邊綠葉簌簌作響。在李松大喊“武藏!”的時候,陳西昀笑得接不下去了:“你一人演兩角吧。”李松哪肯,追上去就要再來,陳西昀跑出一段小路之後回過頭,風将他的頭發吹亂,這一瞬有光落在他身上,笑容開朗,意氣風發。

男生在石磚上肆意追逐,光斑透過樹葉移動,時不時落在他們身上。要是動漫裏的超能力真實存在該多好,她一定會想辦法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打鬧完一場,李松直喘氣,正靠着欄杆休息,忽然看見前面排起游船的長隊,登時又摩拳擦掌。像是完全沒長大的男生就這樣沖出去了,不到半分鐘又沖回來:“隊伍太長了,問了下起碼要排一個半小時!”

“想坐的話也無所謂,”沒有手機,陳西昀在心中粗粗估算了下時間,完全夠用,“怎麽樣?”

要拿主意的場合,于夏從不會第一個發表意見。這時也沒說話,安靜地看着另外兩個人。

李松剛才最積極,這時退堂鼓打得也最快:“算了,太久了。”

最終沒有去搭游船。就這樣一邊聊天,一邊沿着湖畔往前走去。念湖有着許多著名景點,每一處,都有和它相稱的名字,十分風雅。走到地方,陳西昀會停下來告訴他們,三言兩語地講解。有些景點取名可真抽象,比如“卧佛觀花”,怎樣都看不出這座山是佛的形狀。于夏努力從各個角度去觀察,李松則幹脆放棄,又去找起了樹上的松鼠。

午後的烈陽從雲層後出來了,湖水蕩漾着碎光,好像融了金色粉末在裏面。原來出游的感覺是這樣的。風很悠閑,心像平滑的湖面,空空如也,偶爾,也會漾起一絲波瀾。

蔣澹的事情解決了,他們不會再産生什麽交集了。水族店的碰頭會、校園中秘密般的行動、交遞的眼神和小紙條……都要被封回鐵皮盒裏,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正如念湖水裏已經飄了一枚邊緣泛黃的樹葉,再漫長的夏天也會結束一樣。

女生深知這個結果,搭上巴士時,最後往念湖那裏看了一眼。

灰色石磚,香樟樹葉,跳躍的松鼠,湖水中惬意的鴛鴦,沒來得及搭上的游船,高塔,涼亭,還有,怎麽看也不像卧佛的山,在這個角度,居然有點像了。

“于夏,看什麽呢?”陳西昀已經上了巴士,回頭叫她。

“沒什麽。”于夏連忙收回視線,抓住欄杆爬上去。

一摸口袋,硬幣竟然已經在來時用完,于夏霎時窘迫起來。司機伸手搭住了操縱杆,有些不耐煩地朝她看着。臉直發燙,沒有其他辦法,終于還是硬着頭皮叫出口。

“陳西昀!”

聽見聲音,男生剎住腳步,回過頭來。

無需描繪狀況,女生站在投幣箱旁,漲紅的臉便訴說了此刻的困境。陳西昀走過去,摸出兩枚硬幣,叮呤當啷落入投幣箱的聲音很清脆,一下将她從司機的目光中拯救出來。

“謝謝,”女生輕輕開口,像是覺得第一遍說得不夠好,又慢慢說,“謝謝。”

公交上只剩一個座位,陳西昀走到旁邊,單手抓住吊環,示意女生坐下。聽見兩聲謝謝,他笑了出來:“我聽見了。你怎麽還這麽客氣?”

于夏抿唇,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是的。她在心裏說。

是謝謝你,帶我見過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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