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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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還有一個小插曲。陳西昀和李松在湖邊追追打打的時候,碰上一個拿着單反相機的攝影發燒友。
“咔”一聲,兩個男生不約而同停住,扭頭看過去。
“很帥哦,需要發給你們嗎?”充滿活力的青春少年是誰都喜愛的素材,中年男子上下舉了舉手中的相機。
未經允許就拍照是十分不禮貌的行為,不過對方顯然是善意,兩個男生并不感到冒犯,也就沒什麽所謂,笑了下說不用了。
“那麽幫你們拍張合影吧?”中年男子這時注意到後面的女生,登時回憶起了自己的青蔥歲月,摩拳擦掌說,“你們是一起的吧?”
聽到“拍照”,于夏本能地一僵。爸爸還在世的時候,手機并沒有拍照功能,自然,一家人即便出游也沒有留下什麽照片。只有一年,帶着奶奶去橫店玩的時候,爸爸問一位相熟的朋友借來相機。
像是孩子得到新玩具,每到一個景點,爸爸就會使勁鼓勵他們上前擺造型,然後舉起相機拍個不停。他們一共拍了五百多張游客照。挑選了一些好的,爸爸興致勃勃上傳到博客中。
後來,奶奶碰瓷的事件發生,這些照片如同蔓生的藤條,令一些人迅速摸清了所有人的長相。他們在博客下留言,內容不堪的辱罵,惡毒的詛咒……每一次打開都觸目驚心。甚至打印黑白照貼在他們家門上。媽媽迅速删掉了博客的所有文章。沒有告訴爸爸。
那之後于夏對鏡頭就有了些恐懼感。當然,除了初中畢業時走流程般拍的大合照,也沒什麽人拉着她照相就是了。
想擺擺手拒絕,可是兩個男生都沒有流露出否定的意思,嗓子便像被堵住了一般。與此同時,腦海中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出來。
這是和陳西昀的合照。也許,兩個人一輩子也只能留下這樣一張合照了。
心亂得一塌糊塗,緊張、期待、興奮、忐忑……已經很難具體定義為哪種情緒。如果它們都有顏色的話,一定像霓虹燈那樣閃爍着在她臉頰上交錯。記不清楚自己是怎樣走過去的。
天朗氣清,湖邊欄杆旁,三名高中生站在一起。背後是粼粼的湖水,遙遙的天。
“女生站在中間,畫面比較好看哦。”大叔熱情地指揮道。聞言,陳西昀走到她的另一邊,微微傾斜身體:“這樣就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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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生靠近的一刻,肢體好像變成了靠釘子相連的木制品,從頭到腳都僵化了,于夏雙手交疊在身前,大腦一片空白,盯住攝像頭的樣子好像那是黑洞洞的槍口,随時會飛出一枚子彈将她斃命。
“可以可以,笑一笑。嚯,你們是一個學校的吧?考你們學校不會還要看臉吧?那我兒子肯定沒希望了——哇,好青春!”大叔像一位極擅長調動情緒的攝影師那樣連聲誇着。
陽光炫目,世界晃動不堪,沒有人不喜歡誇獎,心髒夾縫中颠簸出一朵小花。
回過神來,鏡頭已經離開了他們,朝向地面,另一側顯示屏則被大叔展示出來。陳西昀和李松都走過去。
腳像是在原地生了根,于夏不敢主動湊上去看。拍照時的記憶以飛快的速度消失,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笑了沒有。或者,是不是笑過了頭而顯得傻氣。眼睛有好好睜開嗎,可千萬別像初中畢業照上那樣閉着眼睛才好。背挺直了吧,媽媽總說她有點含着胸。大叔說出“好青春!”三個字時的确像是真心贊美,但也許只是概括說法。兩個男生好青春,就等于,這張照片好青春。
在紙上寫下企鵝號,三個人和大叔告別。李松對這張照片十分滿意,走出去好多步還不忘回頭喊:“一定要加我啊!”
大叔說:“放心放心!”
回程的巴士是嶄新的,18路,司機是過山車開法傳人,抹方向盤的動作又像公園中的健身大師左右開弓狂推太極輪。大型巴士一下“嗖”的向左,一下“嗖”的向右。車中有人發出驚呼聲。于夏緊緊抓着前面座椅的靠背,不讓自己被甩飛出去。
視線搖搖晃晃,時不時看見男生T恤的衣角。還有自然垂下來的單只手臂。即便是沒用力的狀态青筋也很明顯。令人很鮮明地感受到男女差別。心跳的厲害,真有坐過山車那種感覺。
猝不及防,車子來了個大急剎,所有人都往前傾去。于夏只感覺椅背被什麽東西快速一拍,慢半秒才反應過來,是陳西昀一伸手扶住了。等車子停穩,男生也收回手,抄入口袋中,繼續單手抓着吊環那樣站着。
如果有可以記錄下這種轉瞬即逝感覺的儀器該多好。只要接上,就可以重現方才那種細小輕微的悸動。
這一刻,原本有些猶疑的心情确定下來,于夏發現自己也是那樣地渴望收到照片。就算自己閉了眼、含着胸、笑得傻也沒關系。因為是唯一且珍貴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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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長假過後,岱中改成了冬令時,起床時間向後推遲五分鐘。對于想要睡懶覺的同學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對于努力的同學來說,更是沒有什麽意義。他們早就有自己的一套作息。
203寝室屬于前者。大家普遍都起得晚。有一回,于夏要做值日,稍微起得早了一點,經過另一名下鋪同學時,對方不太高興地蒙住了被子。盡管沒有任何言語,不過,心思敏感的女生也明白其中的意思。自那之後,于夏就會帶一本單詞手冊回寝,大家沒起床的時候,她借着天光,坐在下鋪默背幾分鐘。
假期結束後,這樣的操作就有了些困難。已經過了六點鐘,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被窗簾一篩,更顯幽暗。紙頁密密麻麻的單詞模糊不清。慢慢的,慢慢的,亮光才透進來,也沒有必要坐在床上背單詞了。校園響起悠長的起床號,于夏洗漱過後,推開陽臺門去晾毛巾,明顯感覺到降溫了。
那天在念湖上瞟見的一枚黃葉,像是一則提前送達的通知,此刻,寝室樓外所有的銀杏樹都金黃一片,一陣風吹過,就帶走幾片葉子,盤旋着飄下來,吸附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放假前,岱中就已經是這樣的景色了嗎?于夏有點想不起來了。好像,只是一夜之差,夏天就結束了。
突然降溫,秋季校服還有兩天才到,班主任說過,今天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于夏換上長袖T恤和襯衫外套,水杯、筆、書本抱在懷中,小跑下樓。
昨天下過一場雨,水泥地面雖然不至于泥濘,不過那些死死扒在地面的落葉對付起來也夠嗆。打掃包幹區的同學早早上崗。到處都是竹制掃把大力摩擦過水泥地的唰唰水聲。
早讀還沒開始,班中有人在刷題,于夏想背一會兒英語課文,便走出教室。她喜歡在天橋那裏背書。不像班門口那樣人來人往。
秋天也有秋天的好處吧,吸一口氣,涼氣直入肺腑,記單詞也更容易了。女生這樣自我安慰着,可一擡頭,看見兩個男生有說有笑地走來,腦子又瞬間變成了漿糊。
陳西昀和李松也看見了她。他們沒有打個招呼就走的意思,反而走過來。
女生抓着書,像是有些沒睡好的樣子,被風吹起的薄薄發絲掃過眼下淡青。陳西昀問:“你家人沒說你吧?”
那天,媽媽是在岱山市區接到的她。回烏沙的最後一班輪渡沒有了,母女倆住進了小旅館。二十元紙鈔一分也沒花,于夏把它交給媽媽。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先是莫名接到警察局電話,再是自稱于夏同學媽媽的女人,說幾個孩子在平臨警察局,她會一起去接來,請她在岱中大門口等就可以。當時正在上班,周荷不方便多問,匆忙請了假往岱山趕,一路上,疑雲萦繞在腦海裏。
于夏怎麽會跑去平臨?
都說上高中是個坎,周荷原本還不太信。直到此刻,印象中乖巧的女兒好像一下子變得令人不認識了。和她撒謊跑去平臨,似乎還是和男生一起。
談戀愛?叛逆期?還是受了什麽欺負?又和警察局聯系在一起。種種糟糕的可能,周荷不敢再想下去。
直到看見于夏,那種可怕的猜想才沒有繼續發酵壯大。兩個男生都是心思明朗,氣質幹淨的類型。于夏和他們的相處也并不畏畏縮縮,不像是受到脅迫。陳西昀的父親從車上下來,沒說什麽,笑了笑:“讓孩子自己和你說吧。”
“小夏,你老實說,不許撒謊。聽完之後,媽媽會打電話和警察核實的。”周荷坐在一張小床上,有些疲憊地看着她。
像是審訊的語氣,眼神攤開來,卻全是無奈和傷心。床頭櫃上團着的是媽媽的紅馬甲,接到電話,她連工作服都忘記脫就匆匆趕來了。一時間,心像是密密麻麻被戳了許多小孔,呼呼地漏着涼風。于夏難受極了。将過程一五一十地交代。
媽媽的反應和那些警察一樣:“你們真是異想天開,這種人哪裏是這麽好抓的!”
“可是,我們抓住了,”是運氣也好,陰差陽錯也好,女生輕輕地說,不明顯地反駁,“他沒辦法再害其他人了。”
狹小旅館一時陷入沉默。夾帶着海腥味的風吹進來。潮潮的,悶悶的。周荷沒有說話。那位陳同學的媽媽在電話裏也說:“雖然莽撞了一點,不過我認為孩子們很有想法,也很有勇氣。”
擅作主張,當然是不值得誇贊的事,但要不要批評,也全在一念之間。
“以後不能這樣了,媽媽會很擔心。”最後,周荷這樣說。
像得到赦令那樣,于夏瞬間舒了口氣。她知道,媽媽不是不講道理的那種人。大體上也可以說是開明的家長。只是,還是應該道個歉的,為媽媽的擔心,為讓媽媽大老遠趕過來。
可是要怎樣開口呢?像黃雅然那種和媽媽大吵一架又互相道歉的劇情不會發生在她和媽媽身上。直白到能觸動內心的情緒流露,母女倆誰也不習慣。
最終,于夏點了點頭。
“就這樣?”李松不可置信,幾乎要仰天長嘯,“挨了一頓罵,順便被罰一周零花錢的人只有我嗎?你們得安慰我一下!”
陳西昀笑起來。男生斜背黑色的單肩書包,穿着白襯衫、黑色長褲,手抄兜,胳膊露在外面,不怕冷似的,在下過雨的秋天裏別有一種清爽。
“請你吃飯夠不夠?”
“十頓!”李松立刻比了個手勢。
“滾,你獅子大開口啊。”陳西昀扯了下書包帶,笑罵道。
于夏也不由得抿嘴笑了。這一刻,烏雲掃去,心境很通透。
秋天來了。可是不算什麽。至少,他們還是同班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