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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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鋪有薄膜的大排檔圓桌,白色塑料餐椅,兩排裝着食物的冰櫃和支在門口的燒烤架,一張麥色折疊沙灘椅,露天燈光下,湯友誠正跷着腳躺在那裏打貪吃蛇。
視線上方冷不丁多出三張臉。
“嚯,”仿佛見了稀客般,湯友誠一骨碌坐起來,屏幕裏的貪吃蛇碰上牆壁一頭撞死也不在意,“你們怎麽來了?”
周遭冷清,空無一人,黑漆漆的炭烤架看起來并沒生火,原本要回答的“想來吃燒烤”被咽回去,于夏改成了謹慎的詢問:“還有燒烤吃嗎。”
“當然有啊,還沒倒閉呢,”湯友誠笑着從折疊椅下來,“我這高峰期在周末,九點以後——話是這麽說,入秋之後也沒什麽人來了。”
陳西昀接過他遞來的盤子:“因為是露天的海邊吧?”
“可不是嗎,夏天開的,完全沒想到這碼事。”湯友誠繞到烤架後面,邊綁圍裙邊嘆了口氣,“英明神武的我竟然也有今天。”
大家不約而同笑起來。湯友誠人沒有大人那種愛管來管去的架子,在烏沙便是“孩子王”般的存在,雖然三位高中生已經不太能用“孩子”來稱呼,不過道理是共通的。他也沒有把幾個人當“客人”的自覺,來不及烤,就使喚陳西昀過去幫忙。
釺子撥弄燒烤架中的炭火,很快便冒出白色的煙來。暮色四合,不遠處就是海。頭頂亮起的一串小燈泡落下柔光,玻璃魚缸從車筐裏拿出來被放在桌上,東搖西擺的金魚在固執地向缸底撞。
李松背靠白色餐椅,兩只手搭在扶手上,在這時留意到它:“說起來,你這個金魚可以找老板退貨吧?”
于夏輕輕搖頭:“是故意要它的。不然的話就會被扔了。”
被扔的理由無需多言。沒有人會買這樣的一條魚回去放在家中。短腿的小狗跑起來一颠一颠很可愛,鹦鹉張着翅膀蹒跚學步也逗得人發笑。但如果金魚的泳姿不再輕盈,看起來就太可怕了,簡直如同被什麽東西附身一般。
“哦——是這樣,”李松說,“你真善良。”
很少面臨直白的誇贊,于夏不知道怎樣回話,本能想說“也不是這樣”,可又不知道該用什麽來解釋。末了,有點沒話找話:“我很喜歡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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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因為是“金魚狂人”,才不計較它的毛病一樣。
“嗯?為什麽?”一盤烤牛肉串先上,陳西昀單手将托盤放在她面前,順勢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三個人,一張圓桌,位置很寬綽。
聽見他聲音這一秒,眼前浮現的,是散布一地玻璃渣子的樓梯,不再流淌的水跡,金魚彈動着飛濺在男生指節上的晶瑩水花,透過窗戶傳進來大片夏天的氣息。
——因為它讓我認識你。
将最真實的理由咽回嗓中,選擇了次要一點的那個。于夏微微低頭,看着塑料薄膜上的刮痕:“因為《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小時候,我一直覺得金魚會魔法。”
海邊的漁夫救了一條能使人願望成真的金魚,假若沒有貪得無厭的話,他和妻子原本能過上富足的生活。這是普希金所創作的童話。
還在念幼兒園的于夏去海邊玩時,常常會往不被大家注意的礁石縫中看,希望能在那裏救到一只金魚。倒是沒有其他了不起的願望,無非是想要某個擺在櫥窗中的禮物、想要多一點搭模型課之類的。
“什麽魔法?”李松拿了串牛肉問。
“就,可以讓人願望成真那樣子的。”離成年人只剩幾步之遙,小時候的想法講出來未免太幼稚,于夏有點忐忑地含糊帶過,餘光看見陳西昀笑了下。
和那天,在下着太陽雨的教學樓走廊如出一轍的笑,捉摸不清的意義。卻有着能将人定住的魔法。不止于此,剛才來時的路上,明明只是帶路而已,被他問到“晚上有事嗎?一起吃吧?”時,就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到底該不該坐在這裏成為內心最大的博弈,于夏現在還有點不安。男生單手支額,側着頭,似乎是留意到她遲遲沒動手,将一串牛肉遞了過來。十分自然的舉動,恰好被來送新一盤烤蔬菜的湯友誠看見,登時饒有興致看向于夏:“哎,你們莫非在談戀愛?”
特制調料香氣四溢,被海風一撲,輕易闖入鼻尖,迷魂散一樣令意識漂浮,又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凝固。太意外了,簡直不知道怎麽反應才好,不敢去看陳西昀,于夏竭力遏制自己的心跳:“沒有。”
女生天生說話氣弱,此時被認為是底氣不足。自诩情感老手的青年對此只微微一笑,誰沒有經歷過青春期?比起乖巧女生似乎也在背着大人談戀愛這種事,倒不如說三人出行更令他感到意外。
現在的高中生約會難道流行帶燈泡?
“我們只是……”“普通同學”四個字含在口中将要說出口,左手邊的男生卻已将話茬利落接過:“朋友。”
已經駛向“同學關系”的車頭被人一把調轉方向,做夢都沒有想到已經在他那裏被定義為“朋友”。小燈泡柔黃的光倏的強烈起來,炫目到像是要令周圍都融化掉。
如同害怕這兩個字跑掉一樣,于夏抿唇,輕聲點頭:“嗯,對,朋友。”
“這樣啊。”湯友誠勾了勾嘴角。也沒有仔細追究。
光是燒烤對兩個男生來說很難吃飽,于是又點了黃魚年糕、煎米線之類的,快擺滿一桌。雪碧和兩瓶鹽汽水幹杯,一頓燒烤變成遲來的慶功宴。他們聊起程俊明,說這件事拔出蘿蔔帶出泥,好多個約死群被牽到光天化日之下,像陰暗的蝼蟻那樣被活活曬死。自然,手中沾了鮮血的程俊明坐牢是肯定的。
“還有這件事的報道呢,可惜只說是‘接群衆舉報’,半點我們的信息都沒提。”李松不無遺憾地說。
大概是出于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吧。如果要寫他們的話,會怎樣寫呢?女生忍不住遐想起來。思緒一轉,又想,還是不要寫的好,不然以媒體敏銳的嗅覺,陳西昀和李松說不定都會被拖進她周身的暴風雨中。
結賬時,湯友誠抹了個大零頭,又轉身從背後櫃子中拿了一袋子東西擱在收銀臺上。黑色塑料袋,沉甸甸的,裏邊支楞八叉,不知道裝着什麽。
“中秋那會兒買的,沒放完,”湯友誠靠着櫃臺,手指随便扒拉了下,露出裏邊的各式冷焰火和摔炮,“都送你們了!”
他能成為烏沙鎮孩子王是有理由的。
十月中旬的海邊,風已經有了初冬的那種感覺,碎玻璃片一樣凜冽。于夏将手揣在外套兜裏,看兩個男生不怕冷似的玩摔炮。頭發完全被吹起來,一下子迷住眼睛,氣溫很冷,可是不想回去。
“要玩嗎?”比火柴盒大一點的盒子打開着,遞到了她面前,陳西昀擡擡手示意,“用力往地上一砸就好了。”
向來文靜的女生連丢垃圾都要彎下腰,從來沒嘗試過砸下什麽的感覺,大腦在下意識抗拒,可手已經不聽使喚地伸出去,猶豫了下,輕輕捏住了一枚摔炮。
模仿着男生剛才的樣子,将摔炮用力丢向地面。沒有鏡子,于夏也知道自己的動作肯定很滑稽。沒有半分陳西昀那種幹脆利落的感覺。
“啪”。摔炮很給面子的炸了。
扔得并不用力,卻也獲得了一個小驚喜。對動作的小遺憾被抛到腦後,于夏眼角彎起,有了不甚明顯的笑意。陳西昀說着“很不錯啊”,又将盒子遞到她面前。
小時候不敢玩這種。總疑心手碰上去就會将人炸傷。長大以後雖然知道沒這樣誇張,可不會主動去買,依然沒什麽嘗試的機會。于夏就好像新學會了一件本領那樣,漸漸,不用陳西昀刻意遞盒子,也會伸手拿了。
摔炮噼啪的爆炸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冰涼海風中,三個人就這樣邊玩,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那個照片——”一直以為沒了消息的事就這樣猝不及防被說出口,于夏動作一下停住,幾乎要屏住呼吸聽李松怎麽說。
“他還沒發我,一定是忘記了,”李松像準備變身一樣朝天握拳,“可惡,那張照片我比陳西昀還帥!”
心一瞬空下來,像有什麽東西被抽走了一樣。盡管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打算,真正确定的時候,還是掩不住巨大的失落。于夏低下頭去。幸好有夜色掩護,不至于被兩個男生看出端倪。
陳西昀笑着丢了個摔炮:“沒憑沒據,不信。”
“啊!真的!那是我最上鏡的一張照片!”李松滿臉的遺憾。
“能再碰見他一次就好了,”雖說之後并不缺乏合照機會,但那畢竟是第一張,向來行事肆意的男生也不由遺憾,偏頭想了下,“或者上論壇登尋人啓事?”
李松已經完全陷入絕望:“那個年紀的叔叔連企鵝都不會用吧!還上論壇!”
無論怎麽想都是希望渺茫。于夏也是這樣認為。轉過頭去,風很冷,耳畔聽到靜靜的海潮聲。
黑色袋子中還剩了點東西,蜜蜂、蝴蝶狀的煙火,長條仙女棒,李松撿出來一人一支。
陳西昀手執打火機,湊近将她的仙女棒點燃。流星一樣的火光呲呲地冒出來,像捧了一小束花。總疑心它會濺到自己,于夏很謹慎地拿在手中。
陳西昀忍俊不禁:“它不咬人。”
一陣赧然之後,于夏嘗試着揮舞了下。只是輕輕一下,絢爛焰火紛紛在黑夜裏迸射,像細細長長拖尾的流星。她下意識擡起頭:“這樣嗎?”恰好男生也為了躲避大喊着“魔法攻擊”的李松而往這邊退來,聽見問話,低頭一偏。
目光不期然相撞,兩個人看見彼此的瞳孔,在金色冷焰火裏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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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聽外公說起過附近住了個和他年齡相仿、同在岱中上學的女生,那時陳西昀并沒怎麽在意。卻也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推着女生的自行車,在冷風中将她送達樓下。
“就是這裏了,”天生不擅長麻煩別人,走了一路到這裏,于夏手心都快滲出密密的汗,“謝謝。”
“鎖這裏?”從車筐中拿出車鎖,陳西昀示意地上焊接起來的金屬圈,于夏點點頭,他便蹲下去扣好。
幾秒就弄好了。男生站起來,黑色衛衣像入夜的天空,洗發水廣告中那樣輕盈到随着動作躍動的頭發,高挑的個子不費力地靠在牆上,低頭恰好将她看着。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陳西昀擡手搭在車筐,隔着魚缸,輕輕碰了下,像撿起剛才沒聊完的話題那樣,忽然問:“如果有會魔法的金魚,你會向它許什麽願?”
樓下的路燈壞了,只是亮着,茍延殘喘的樣子。夏天的時候,路燈柱下會盤旋着無數小飛蟲,不知疲倦地撞在上面,聲音大得令人害怕。天冷了,那些失蹤的小飛蟲卻好像齊刷刷飛進了她心裏,再度砰砰撞着,似乎打算撞破心室厚厚的玻璃,令完好藏匿的心事如同堆積如山的信件一樣倒塌滿地。
要說願望怎麽會沒有。許多話語在嗓中打轉。不想撒謊,可也沒辦法如實說出來。夜風輕吹,四下靜谧。于夏只是手足無措地看着他。
陳西昀看出什麽,笑了下又問:“不是已經算朋友了嗎,還不能說?”
“嗯。”女生遲疑地、很輕地點了點頭。
如果可以有一條金魚,我許的願一定不貪心。可是對你,這是不可以說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