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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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很小的時候玩過那種校門口小賣部的掌上迷宮。長方形、粉色或藍色、像小游戲機一樣的東西,裏面灌滿水,長條塑料片隔出迷宮彎彎曲曲的形狀。銀色小走珠在其中滾來滾去,最終從“START”到達“FINISH”就算通關。
思維就像那粒銀色的走珠,在一方迷宮裏誤入歧途,此刻,男生毫無預兆傾斜手掌,她不由自主,“咚”一聲碰上了終點的屏障。
開朗的男生并不意味着會對每個人笑臉相迎,平易近人的樂隊偶像也不會随意邀請人去排練室。早就該明白這種道理。可人生中沒有見過珍寶,即便已經拿到一顆傳世的鑽石,也沒辦法識別出來。
鼻尖有硝煙的氣味。
是絢爛煙花炸開後空氣裏殘餘的味道。心髒和肋骨摩擦出火星的味道。冰冷水流一次次被捧到臉上,順着指縫滴答滴答掉在池子中。骨骼凍得發麻。擡頭對上鏡子裏的自己。
總懷疑明天就要死掉了。這段日子,不過是躺在病床上的自己陷入昏迷之際的妄想而已。可是,指甲用力掐進指尖會痛,晨跑到後半段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很真實,不留神将水杯掉到地上,潑灑出來的滾燙熱水瞬間騰起一片白氣。
是夢的話,細節也太豐富了。她幾乎每晚都做夢的,醒來之後要麽模糊不清,要麽很無厘頭。不會像這樣。稍一閉眼,連那天夜空中雲翳的形狀都可以勾勒出來。
心像是浸泡在蜜糖和砒|霜中。看見他時心緒依然浮動,知道他似乎也有一點喜歡自己,更是蕩漾又恍惚。白色藥片如同晨昏定省的使者,一天兩次前來拜訪。透過它,于夏可以看見死神黑色的衣角。于是內心的悸動全部被殺死。
大家都會變老。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白頭偕老還是很浪漫的詞彙呢。可她等不到長大,就要老了。
因為爸爸,于夏對這種病再了解不過。平均存活時間是3-5年,短則幾個月。肌肉會慢慢萎縮、幹癟、不再有光澤和彈性,她會失去表情、動作、聲音、呼吸,如同一攤牛皮色皺紋紙拼裝出來的不協調人偶那樣歪倒在床上。
身體和靈魂都是從內部開始腐爛的水果。她已經不再有被喜歡,或者喜歡誰的權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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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明顯的疏遠,并不難察覺。
課間談論什麽話題時,不再微微轉過來。目光偶然相撞,她會倉促移開。即便有非說話不可的場合,女生也只是“嗯”“啊”“好”,仿佛只會發單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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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期中測試,最後一門結束。
陳西昀是不容易被負面情緒打攪的類型。倒不如說,适度的失落反而更有利于鎮靜。這場考試大概考得很好。做題的手感很順,順得令人煩躁。鈴聲打響,他走出教室,在走廊上吹了會兒風。
“喂!陳西昀!”
曾經的初中同學把自己裹得像頭熊,兩只手抄在一塊兒朝他走過來。胳膊中夾了一大本厚實的白色封皮書,是岱中自編的一套教材。
陳西昀一眼明了,笑了下:“去上競賽課?”
“對啊,你怎麽樣,要不要一起來?你們老師肯定問過你了吧。”男生說。
“不去,沒興趣。”
“總這麽懶散,到時候別考不過我。哎,走了,冷死了,”男生說着,邁出的腳步又倒帶一樣退回來,瞪眼道,“你就穿這麽一件牛仔衣?帥哥就是不一樣哈。”
兩人初中曾是多年的對手,相處模式當然以較勁為主。陳西昀說:“體虛就多穿點。”
男生被氣得後仰:“我看你是春天來了!”
“滾。”
笑着罵完,陳西昀靠回欄杆,心情因為這一出插科打诨稍微舒爽了點,一轉頭,看見了于夏。
女生大概也是怕冷的類型。今天穿了件白色短款棉服。戴着淺藍色的防髒袖套。身形依然很單薄,像下一秒就要飛走的雪花。
要說之前還礙于測試怕打擾她,此刻可以将顧慮暫時放到一邊,男生宛如年輕的獵手,揚聲叫出口。沒想到,女生腳步一滞,竟然頭也不回,兀自加快步伐沒入了回班的人海中,如同躲避什麽瘟疫一樣。
好。
向來沒有吃過閉門羹的男生氣笑了。斂起散漫的站姿。毫不猶豫地在走廊上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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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的話吓到你了吧?”男生從後面冷不丁上前來,宛如抓通緝犯一樣的氣勢,卻只是輕拍了下她肩膀,在她旁邊走着,這樣問。
消耗許多天好不容易編織好的薄繭輕易被撕裂,漏進來的光幾乎刺眼得要讓人繳械投降。于夏沒想到他會追上來,低頭抓緊手中的複習資料,搖了搖頭。
回班的高峰期過去,樓梯上的同學少了。兩個人并排往下走。
想問“那為什麽躲着我?”大概也只會收到“沒有躲着你”的無效答案。陳西昀手随便抄在兜裏,主動略過了或許會令她尴尬的話題:“題目難嗎?”
女生像是神經稍微松懈下來的小動物,慢慢張口:“嗯,英語還好。”
下了樓梯,走廊上有些喧嘩,往13班走時,要經過那座天橋。橫亘在兩棟教學樓之間、長長的,她背書的天橋,他來找她聊天的天橋,收到金魚發夾的天橋。
心髒像是木頭東拼西湊搭做出來的支架,稍微一颠簸就要散了,于夏低頭走着,心裏默默數着步數。沒有別的含義,只是想将注意力從身旁移走。
“你是有喜歡的人了?”冷不防,男生一側身,擋在她面前。
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很拖泥帶水。一般人應對這種狀況,大概是明确地拒絕,或者接受吧。悶不作聲是什麽意思。如果自己是旁觀這一出的觀衆,一定會痛斥她不識好歹,或者裝模作樣了。
不是沒有想過謊稱“我對你沒有感覺”,可是,光是對着自己輕聲練習,鼻尖和喉嚨就酸到難忍,說不下去。
于夏回避着他的視線,生怕被看出端倪。
“不是我,”男生這樣陳述着,仿佛在完成一道壓軸題,雙手抄兜,慢慢後退着走,他沒有帶複習資料,只穿一件牛仔外套,清爽又落拓,“不然是李松?”
假裝冷淡的面具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差一點就要崩落下來。心髒隐隐地疼痛,好像是碎裂成了許多片,強行被膠水粘在一起,沒辦法再裝聾作啞,于夏只有告訴他:“不是。他離我很遠。”
“初中同學?”
“……嗯。”
沒有太陽的秋天,陰沉沉的,冷風嗖嗖從兩個人之間穿過。天黑得快,周遭光線已經有些暗淡了。比起為這個人不是自己而失落,倒不如說,一向乖巧不逾矩的女生真有喜歡着的人,反而算個好消息。至少她不是完全沒開竅。
“那天的紙條,你可以當作沒看過。不過我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就是了,”短暫幾秒,男生像是恢複過來那樣,向她一挑眉,“還是朋友吧?”
陳西昀是太陽。她可以蹭一點光,像牆角無人知曉的苔藓那樣。不可以太多,也不可以據為己有。當太陽說要靠近她的時候,更要逃跑。因為當他降落到自己身邊,只會看到污水、泥垢、腐爛的莖、枯萎的葉,還有,脆弱到随時會被碾碎的生命。
“嗯。還是的。”
女生輕輕地,很鄭重。好像,這是她唯一可以作出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