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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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那條金魚還活着吧?”宋叔彎腰研究着一條患了皮膚病的熱帶魚,這樣問道。
“嗯,”于夏答,“還活着。”
宋叔稱贊的語氣仿佛她是一位養魚專家:“真厲害。”
女生抿唇,很淡地笑了一下。
“不是來查資料喔?”宋叔将那條魚拎出來,打開玻璃門,往小碗裏一扔,順口問起了高中生們經常被問到的那個問題,“馬上要期末測試了吧,最近學習怎麽樣?能考多少名啊?”
“大概,七百多一點吧。”期中測試和剛結束的十二月月考,都差不多是這樣。
宋叔一瞪眼道:“那麽後面?!”
鎮上老一輩的人對岱中的殘酷程度不了解,于夏沒有辯解。女生低着頭,粼粼波光映在她臉上,思緒像是迷失了片刻才說:“嗯,還差得遠。”
岱中的七百多名,其實還算可以。保持下去的話,重點大學完全沒問題,也可以選擇想要的城市。當然,和陳西昀沒有辦法相比。他是第一名呢。印刷體的男生名字張貼在光榮榜上。人像潮水一樣圍着。她游離在邊緣,聽見旁邊的人都在低聲讨論。
“哇,考第一的那個男生……”
“陳西昀嘛。”
“對啊,陳西昀,超受歡迎的。”
陳西昀。怎麽能不受歡迎呢,光是名字,念起來嘴角就會上揚了。心髒酸酸澀澀,如同被日光照耀出生理性的眼淚。于夏努力掩飾着,用那種聊起普通同學的局外人口吻說:“我在我們班是第二十三,第一名是個很厲害的男生,也是年級第一。”
宋叔沒有仔細聽,他又抓出一條生病的魚,丢了,給野貓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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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歸還金魚的話終究還是咽回了嗓中。于夏待了一會兒,和宋叔揮揮手,說了再見。到家,看着正在低頭系好垃圾袋的媽媽,又扭頭看那只罹患失鳔症的金魚。
就這樣被丢棄的話太可憐了。女生忍不住輕聲問:“帶上它可以嗎?”
“啊,”媽媽露出為難的神色,車旅勞頓,人潮擁擠,一只金魚怎麽撐得過,就算可以用塑料盒裝着,水灑出來也很麻煩,可是,又舍不得不滿足女兒這一點小小的請求,“好吧,不過,它不一定能活得到濱城。”
濱城,一座北方城市。小姨當年嫁在那裏。小姨夫是個人渣,結婚第二年就對她拳腳相加。媽媽要小姨回岱山,小姨不肯,離婚之後,在那邊開起女裝店,積攢到穩定的客源。這些年,她一直沒有再嫁,大概在于夏念初中的時候,小姨時不時邀請她們一起過去生活。
“我們兩個親姐妹,像小時候那樣說說話,不是很好嗎?這邊什麽工作都有,物價還比寧江便宜。”
那個時候,因為于夏還在上學,跨省轉學不了解,加上不一定适應,周荷始終沒有動這個念頭。直到于夏确診ALS,她崩潰地哭訴着,電話那頭的周蓮也哭了。她說,姐姐,要不帶小夏過來吧,我好久都沒看看她了。
第一次和于夏提出時,她沒有答應。沒過多久,卻自己開了口:“媽媽,我想好了,去小姨那裏吧。”
問她什麽原因,笑笑不回答。知曉女兒的脾氣,周荷只問:“你真的想好了?”得到肯定回答,便着手去準備了。
去濱城是遲早的事。媽媽和小姨待在一起,她也會比較安心。只是原本以為,這一天沒有那麽快的。
她的症狀更明顯了。
走在路上,左腳會突然一下使不上力氣,好幾次差點絆倒。皮膚下的肌肉跳動已經很明顯了。還好是冬天。要是哪一天,莫名其妙地在衆目睽睽之下摔倒,她的秘密一定會曝光。連默寫不合格都不想被他知道,更遑論是這種病。早早在心裏決定好,如果肢體出現更嚴重的症狀,就要離開的。
十月到十二月末,确診也不過兩個月,明明吃着藥,怎麽無法控制住病情呢?有時候,于夏很想這樣大聲發出質問。像摔角選手那樣狠狠把對方扔在地上。可終究不知道該去問誰,只是像微生物發酵那樣,釀造出心裏更多的苦。
和班主任說“因為海城那邊有親人”,連去向都編造,并請求班主任保密。“不用弄個歡送會什麽的嗎?”班主任可惜地問,“于夏是個蠻好的苗子呢。”
“不用了,”周荷抓着包,十分抱歉的樣子,“這孩子內向。而且,大家都要期末考了,就不影響了。”
于夏在旁邊低着頭不語,只是重複:“請您和同學們保密。”
“也是,知道了。”班主任這樣說着,鼓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于夏同學,祝你有個好前程,有機會的話,還可以回來看看。”
努力露出一個微笑。于夏回到班中。周日下午,人還不多,有幾個同學在自習,随便看她一眼就埋頭刷題去了。今年1月14號就是除夕,害怕撞上春運,等不到期末考,她就要走了。
發生在辦公室的對話不為人知。當然,即便知道了,大概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在這個學校,喜歡她的人很少,讨厭她的人也不多,最多的是漠不關心的人,因為,他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要是陳西昀也像他們一樣就好了。
這個念頭跑出腦海,迅速在下一秒被遏止住。另一個聲音罵着自己的虛僞。明明很高興不是嗎?被他喜歡很幸福。光是知道這個事實存在,就幸福得要死掉了。她會一直想着,珍藏到思維不會轉動為止的。
于夏在班裏坐了一會兒。拿出了習題冊。像往常的很多個下午一樣,慢慢地、慢慢地等待天色變微紅,轉深,昏昏沉沉到臨界點時班裏也會亮起燈,吸飽水的拖把在地面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交錯的痕跡,直到全部都變得閃閃發亮。然後,斜背黑色單肩書包的男生會走進教室門來。
趕緊低頭,假裝正在做題。屏息感受他經過自己時的氣流。晚自習鈴聲打響,于夏依稀聽到後面幾聲很輕的咳嗽。
感冒了嗎?
冬天,流感來勢洶洶,班中感冒的人特別多。垃圾桶裏不一會兒就堆滿白色紙巾。到處都是咳嗽聲。陳西昀身體一向很好,居然也中招了。心像是被誰擠進一把檸檬汁,酸澀得不像話。
“前幾天是誰說身體好的,讓你多吃點感冒靈預防還不吃,”下課,李松過來幸災樂禍,“沒請個假挂鹽水去啊。”
“不需要啊,我感冒從來不挂鹽水,”戴着口罩,有些難以呼吸,陳西昀不打算外出,抽了張試卷放桌上,“也不吃藥。”
因為流感中招直接歇菜一周的李松哼了聲:“嘚瑟!別怪我沒提醒你,這次流感特別兇。”
從來沒見男生感冒過,即便冬天也不怕冷。可是,于夏也聽說,越是免疫力強的人,冷不丁遭到流感,症狀越會嚴重,正如沒怎麽受過演習的士兵第一次上場作戰,總會手忙腳亂一樣。想在他抽屜中放一管維C泡騰片,又害怕像上次一樣被認出來。
已經去校醫室買到了。按捺住、按捺住,打算成為晚自習下課最後一個走的人 。于夏握着筆坐在原處。冷不防,玻璃微震,她看過去。黑色口罩,挺直的鼻梁隐沒其下,男生胳膊搭在窗臺那裏,和她說。
“多穿點,別感冒了。”
說完一擺手,也不管她作什麽回答,抄在兜裏走了。性格明朗的男生怎樣都坦然,這些日子,依然不藏不掩對她的關注。
向兩邊拉開的玻璃很明亮,露出黑黢黢的夜空,像破掉一個大洞。于夏無聲地笑起來,朝那裏揮揮手。
書包中的維C片最終沒有放進男生的抽屜中。
周二了。要離開的日子。因為歷史老師出差找不到人代班,上午第三節很難得地上體育,第四節卻是物理測試。大家跑得一頭汗,回班時紛紛抱怨着這是什麽鳥屎安排。于夏請了假,實則去寝室收拾,沒什麽要帶走的,只是把床位清理出來而已。東西基本全部送給了宿管阿姨。
返回時經過折角走廊,看見李松站在那裏用校訊通打電話。
“啊,啊,好的好的沒事,阿姨,您忙空了來,他現在在我們醫務室睡覺呢。”
“對的對的,就是發燒了,39度多。退燒藥吃了。”
“……”
匆忙回到班中,果然沒有陳西昀的身影。那一瞬,心像是被揉皺的綢布,亂得不像話。等陳西昀媽媽過來,會直接在校醫室把他接走吧?一瞬間輕輕地顫栗。心裏有個聲音響起來,跑得快一點,去見他最後一面吧。去見他。
偏偏,班主任又在此時邁步進來:“準備考試了。”
裝肚子疼難免需要演技,于夏一邊機械化地整理書桌,一邊飛快思索着,将書本放到桌肚中,忽然碰到硬硬的、冰冰涼涼的金屬物體。
上美術課要用的裁紙刀。
鋒利的材質不需要怎樣用力就能割出傷口,淅淅瀝瀝的血從桌肚滴答到潔白的考卷上。于夏用餐巾紙包着手指,在黃雅然的大呼小叫中抿了抿唇:“我裁紙刀忘記收了。”
因為即将進行測試,她如願以償地獨自一個人去往醫務室處理。
快步在路上走着,下一秒就跑了起來,迎面風像誰飛擲來的刀子,冷得令人刺痛,卻有一種自虐般的舒暢感。銀杏葉咔嚓咔嚓地被踩出淩亂的響。
醫務室的門關閉着,于夏平定呼吸,卻不敢等太久,輕輕推了進去。
校醫在電腦桌旁擡起頭來:“怎麽了?”
無需解釋,血已經流了滿手,一眼還以為是很吓人的狀況,校醫連忙站起來,用碘酒清潔完畢,才發現傷口并不長、也不深。處理之後包上紗布,叮囑注意事項,示意她可以走了。
“我能休息一下嗎,有點暈血。”女生這樣說着。
校醫點點頭,一擡下巴示意:“去裏面吧。”
再推開白色的、封着一塊玻璃的門,學校統一的藍色格子被單,木制床頭櫃上擺着幾張長方形彩紙,大概是醫生的小孩随便丢在這裏的。
男生躺在床上,閉着眼睛似乎睡得很沉。他睡姿出乎意料的很規矩。短發潦草,在斜照進窗戶的日光中泛起光澤。
輕輕攥住一角拉動,灰色窗簾如同雲翳一樣遮蔽房間。
沒有開空調,室內好安靜,隔着門,可以聽到醫生時不時點擊鼠标的聲音。于夏在角落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輕手輕腳靠近。
這是她從初一開始喜歡的男生。現在依然喜歡的男生。第一個對她伸出援手的人。對她笑的人。會發現她不在的人。為她向別人遞出短刀的人。放在童話故事裏或許會有完美結局吧,即便短暫分離,以後也會再度重逢。
可是,沒有以後了,今天就是所有故事的結束。
想要和他多多見面的心願終究還是沒辦法實現。海裏沒有金魚是小時候就在科普雜志上看過的知識。金魚沒有魔法。世界不會像童話。
心髒的某個地方尖銳地痛了一下。幾乎快要站不住。
沒辦法在這裏待太久,第四節課結束,媽媽就會來接她了。想着看他最後一眼,可是,一眼又一眼,怎麽都看不夠。還是習慣男生精神奕奕的樣子,遇到難題也會冥思苦想,投籃進了會大聲歡呼,心思明朗,好像,什麽陰雲都阻不住意氣風發。
以後都沒有機會看到了。
“陳西昀,祝你有個好前程,”模糊視線中,女生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将班主任送給她的話原封不動送給眼前的男生,“祝你長命百歲,永遠都不生病。”
眼眶發熱,耳朵裏有嗡鳴聲,頭很痛,一覺睡醒,燒似乎更嚴重了。陳西昀掀開被子坐起來,昏昏沉沉中,餘光瞥見床頭一抹淺紅色。是一架手工做的紙飛機。旁邊零散着還有幾張彩紙,但只有這一張被折疊出了形狀。
睡着之前有這個麽?
不記得了。也不是沒感冒過,但從來沒這麽嚴重。用李松的調侃來說,這個冬天簡直跟渡劫沒兩樣。陳西昀單腳踩到地面,正要站起來,指節沾到了被子上一粒什麽東西。
和紙飛機一樣顏色的軟紙碎屑,似乎是裁開時弄掉的,很小一枚,像金魚游走時掉落的魚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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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面上的日期是2010年1月5日,下午14:26分。媽媽和她輕裝簡行,一人一個包,外加一個行李箱,金魚裝在塑料盒子裏拎着,就這樣上了火車卧鋪車廂。
要坐一天多才能抵達濱城。
從車廂連接處接來熱水,媽媽遞給她:“累嗎?睡一會兒吧?”
下鋪,于夏在看書,去年開學那天看的《古文觀止》,當初作為必讀書目印在岱中新生指南的單子上,她還沒有翻過幾頁。很難說有什麽特別大的興趣,只是打發時間這樣讀着而已。
接過熱水,她搖搖頭,說自己不累。于是,媽媽爬上中鋪去睡覺了。
單是半天的學習或者趕火車,并不會累的。媽媽之所以這樣問,是看見她哭腫了的眼泡了。沒有問她為什麽哭,因為哭的理由太多了。不哭才奇怪。
眼睛很疼,合上書,于夏頭輕輕靠後。車窗外風景一路倒退,金魚被放置在桌上,一動不動地沉在水底。或許太長的旅途對它來說還是有點勉強。
“能坐一下這裏嗎?我是上鋪,爬上去有點麻煩。”車廂中彌漫着火車獨有的氣味,仿佛打開悶罐頭,冷不防,聽見另一個女生的聲音。應該是大學生吧?打扮很新潮。
于夏點點頭。床鋪很長,她只坐在一端,可還是往裏挪了挪。
“謝咯,”女大學生坐下來,很快發現桌上的金魚,“這是你的嗎?”
“嗯。”
女大學生把包放在腿上,拿出一只MP3,解開繞在一起的耳機線:“感覺好像要死了。”
“是啊,”女生很輕地說,“可能快了。”
一只耳機被遞到眼前,也許是感謝她分享下鋪的善意,女大學生問她:“要不要聽歌?”
下意識想說不用。可是,腦海中從剛才開始就很吵。想到以前害怕的居然是高二和陳西昀不同班這樣的事,就覺得可笑。又想流淚。心髒絞緊了。想要找個地方蜷縮起來,把頭深深埋進膝蓋中。
于夏還是接過了耳機。
有點生疏地塞到耳朵裏。歌詞是聽不懂的日文,卻像夏天的光線一樣苦澀而刺眼。陌生旋律中,有什麽東西永遠地死去了。拐杖、海邊、焰火、充滿勇氣的夏日冒險,行李箱中的粉筆、交遞的紙條和鹽汽水。那個冷夜被遞到手中的金魚發夾。那張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看到的三人合照。
心像一只灌透了的水氣球,又酸又脹又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破了。于夏眼眶通紅,輕聲問,這是什麽歌。
“啊,這個,《さよなら夏の日》,”女大學生頓了下,換成中文說了一遍,“山下達郎的,夏天再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