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沈老前日晚間便病情加重,沈府人說昏迷足有半日,昨日至今已派出六波下人想求您一見,”
“南江一衆官員中不知自己中了藥瘾的占了兩成,此次查獲藥瘾共一百零八斤,實際銷毀缺了三十斤,動手的人做的高明,以黑膏代替頂了數,真品已偷梁換柱運到了城外十裏荒亭,暫無人前往接手。”
“海外番人登記名冊顯示,自去年始,有一名叫羅瓦國的國民時常往來,次次所帶都是些稀罕物件,曾到南江各位大人及權貴豪紳,名士大家府上拜訪......”
宗淵看着樓下眸光淡淡,漫不經心朝右側一瞥,聽着陸铎悉數正報時,忽有動靜從身後響起,陸铎立時收聲退下,他轉身回眸,便見那女子臉頰緊繃,目光灼亮異常,真是罕見鮮活明豔的模樣,
房中內外窗戶間隔不過幾米,只是眨眼功夫人已撐着力來到近前,一股清淡好聞的冷香及糕點糯香霎時竄入鼻息,
窗戶不足兩臂長,他肩背挺闊,身形高大,一人便将整扇窗戶遮擋大半,安若一時怒極也沒多想,便側了身繞過他扶着窗臺左右望去,
合體的衣裙因背脊舒展尤顯得香肩圓俏,腰肢纖細,身段婀娜,宗淵站在她後,不過一臂之距。他高她足有一頭,不需特意打量,只略垂眸,便将她整個人納入眼中,便連那截仍覆着晶瑩星點的細白頸子,平日難見人前的耳後之膚也清晰入目,
“怎麽了?”
低醇優雅的嗓音離的有些近,安若沒有回頭,她的目光鎖定在右側過道上,約有五米遠,扶欄站着望着下方交頭接耳的兩名身材高大,身穿辰朝服侍,卻散着一頭棕黃卷發的男子身上。
“...只是用了醉人膏就要被砍頭罷職,未免太過小題大做,辰朝雖然富庶,到底落後無知又野蠻兇殘,可惜了這麽多綢緞瓷器,以後再想低買高賣,可就沒這麽容易了。”
“是可惜的,不過這都與我們沒有關系,辰朝現在風聲太緊,鎮定針劑還是不要拿出了,這次回去短時間內咱們也不要再來了,除了辰朝,大海北邊也有些小的部落國家,那裏的土地也算富饒,回去的時候可以繞道先去打探,如果人少物多,就可直接武力拿下,如此你我回去也好和公爵閣下有所交代。可惜辰朝兵力強盛,若不然将這地大物博之地變作我羅瓦的殖屬國是最好不過了。”
“是的,不過還是快快将這裏的情況轉告公爵大人要緊。”
許是知道這裏的人聽不懂羅瓦國語,二人說話并未刻意放低聲音,安若看着他們眼神冰冷,這些自诩上等人的西方人骨子裏侵略者的血液亘古不變,罂.粟本就是海外産物,他們不會不知毒藥之患,卻仍以美名傳到這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然如他們所說辰朝強大,皇帝英明,在事态還沒有擴張之時就将之及時扼殺,不論他們是純粹為了金錢貨物,還是想以此為戰,都将注定不會成功。
宗淵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見是那兩個番邦異族,又垂眸看了眼她臉上神情,眸色微深,再次開口:“你聽得懂羅瓦國語?”
然而身前女子仍是充耳不聞,黑長的眼睫都不曾顫動半分,陸铎站在窗側氣息愈輕,一而再無視天子問話,這個女子當真是不知者不畏。
這還真不怪安若沒有反應,她一是被那兩人交談的內容吸引,再就是對右姑娘這個稱呼陌生,是以當感覺手臂被人握住時,她頓時頭中一緊,根本沒有多想,掏出随身攜帶的簪子就刺了過去。
宗淵沒有順勢松手,而是伸出背在身後的左手輕捏她疾速刺來的手腕,略一施力,掌中細滑緊繃的手腕便驀地松軟,泛着光澤的尖利金簪也易了主。
他垂眸看她,這是第二次,被她持器相向,也是第二次,被她無視。
安若心思敏銳,雖他神色如常,但她卻敏感察覺自他身上散發出的無形壓迫,便連他那雙深邃眼眸雖不見喜怒,此刻看來也讓她莫名感覺緊張。
在現代,各行各業的領導者身上都會帶着股上位者威嚴氣息,而這位原大人更是一位可随意掌控生死,調令數城代天行走的古代官員,積壓在身的威懾只會更重。
安若不知與他對視多久,熟悉的癢意自發熱的手臂與手腕上迅速蔓延,她不由得身形一顫,猛地閉了閉眼,才注意到雙手都被他制住,餘光見他随意捏在手裏的金簪,猛然想起剛才自己應激之下攻擊了他,
雖沒見簪上有血跡,還是謹慎的上下打量了下他可有受傷,才掙脫雙手退後一步,真摯道歉:“實在抱歉,剛才是我反應過大,還好沒傷了原大人。”
話落,安若頓了下,擡眼看他,“您方才可是與我說話?”
宗淵想,或是這個女子實在惹他恻隐,這樣大不敬可誅九族的冒犯之罪,竟就因她一句真誠道歉而煙消雲散,甚至看着她茫然坦然的蒼白臉頰,他不覺柔和了眉眼,若無其事的再問了遍。
“你可是聽得懂番語?”
安若下意識轉頭看向窗外,那兩名羅瓦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雖然古今語法有些差異,但大意不變。
而沒有退路靠山的孩子總是比別人更要強,更努力,安若不是天才型,但也夠得上聰明,外語已經過了六級,平時做家教,翻譯接單更用的得心應手,那兩人的話她自然聽得懂。
但懷璧其罪,她沒有可以張揚的資本,與衆不同對她也沒有任何好處。
雖還沒見識到這個國家的全部,但窺一斑而知全貌,物質豐富,精神自信,這是一個國家足夠強大最完美的诠釋,而且火铳都已經出現且傳到了這裏,就證明海外國家工業發展到了哪一步,
可即便工業如此領先于辰朝,海外諸國依舊要來俯首稱臣,哪怕只是明面上,也足可見他們對辰朝如何忌憚,更可見辰朝有多麽強大。
掌管着這樣一個國家的帝王朝廷,既然開了海運,就不會不知外患,即便她能聽懂羅瓦語,也沒有自以為是到高人一等便貿然去提點,或是警告小心外敵,
人可以聰明,卻不可以自作聰明。
安若垂下眸搖了搖頭,“只是聽到叽裏咕嚕的語言,見到與我們模樣發色不同的人總忍不住多看兩眼。”
她剛才那副認真的神情眼神可不像是聽不懂。
縱然她仍不對他實言,但宗淵卻反而笑意愈濃,在沒有無所顧忌的倚仗之前,懂得藏拙自保的人,總能走的平穩又長遠。
“可還有想要做的事?若無,就先讓人送你回去。”
安若眉頭微皺,直覺他說話少了疏離,甚至是有些親近。
得到一個官員的好感,可以帶來諸多便利,但安若卻不覺得驚喜,反而心中警惕,不管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既然隐患已除,還是要盡快脫身的好。
*
南江城這麽大的動靜,莫說是城中百姓,便是十裏八鄉都已人盡皆知。
自藥瘾一事爆出,或者說是自沈府設宴那晚起,沈留風便開始心神不寧,結果果然,到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日天子走後,他再三喝令不許設宴,沈三答應的好好的,卻在他精力不濟睡下時仍計劃不改,如期設宴,
他不是沒想過将天子的身份私下告知親兒,可到底懼于帝威,深知天子的謀略城府,他既說是微服,若膽敢将此洩露,後果不堪設想。
而等他得知時已是次日宴過,事成定局。本就蒼老又因病症纏身而佝偻的身形徹底佝偻下來,他明白,沈家氣數盡了,一介白身平民,憑什麽能請得了一城權貴親自到來參宴?
就算他曾任朝中二品,與天子君臣情深厚誼,可人走茶涼,人皆是無利不起早,僅僅是靠着這點餘蔭,怎可能能得如此重視?!
其實天子已經給了他,也給了沈家機會,從叫沈家子入朝,到留太醫為他看病,再到封侯,他明白天子之意,卻自以為能瞞得了堂堂天子!
他到底是老了,也糊塗了,天子十二歲登基,臣強君幼,如履薄冰,短短八年便将旁落的大權重握手中,內除異己,外平藩王,從一個傀儡幼帝,成長為一個深不可測,不動聲色間生殺予奪的帝王,
這十年來,帝威深重,一言之堂,手段雷霆,威震八方,辰朝的國土版圖,較之先皇擴大了一倍不止,他竟自作聰明到,自以為能騙得過這樣英明神武的天子!
沈留風顫巍巍跪下,以頭叩地,慚愧淚流:“草民有罪,辜負了聖上信任看重,草民罪該萬死啊!”
宗淵穩穩坐在堂上,深淵般的眼眸淡淡睨着堂下老者,漫不經心道:“沈老何罪之有,罪在何處。”
沈留風不敢擡頭,再深叩首,蒼老的聲音嘶啞難聽:“草民教子無方,攀附權貴,借勢威風,貪銀數萬,其罪之重,當按嚴律論處,下獄不赦!”
“哦?”
聽不出喜怒的聲音落下,堂中再次安靜下來。
茶香流淌,堂門大開,日已正中,熱意漸深,但沈留風卻仿佛置身寒冬,不知是冷還是怕,跪趴在地的年邁身軀不停發抖。
他到底是離朝太久了,只是這樣難以揣測的态度,他就已承受不住險要全招了。可他還記得孰輕孰重,貪財事小,至多罰沒錢財小懲大誡,可知法犯法觸犯辰朝律法,便是無法寬恕之大罪!
他沒叫陳禦醫診脈,便還沒有被聖上發現,只要咬死了只是貪財,就還有回旋的餘地。
汗水流入渾濁眼內,立時激得淚水奪眶而出,長久卑微的跪姿,壓迫着沉疴在身的身體不堪重負,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正欲借此祈求時,不該在此時犯的病症忽然襲來,
沈留風當即慘叫一聲歪倒在地,渾身抽搐,也再顧忌不了,骨瘦如柴的手指哆哆嗦嗦探向衣襟,松垮蒼老的臉早已猙獰一片,口中赫赫粗喘,唾液直流,形容狼狽,醜陋至極。
宗淵坐在上首,冷眼看着下方曾經于朝堂之中才高行潔的肱骨大臣,為了一己私欲變作眼下這般受藥物所控的卑劣之态,直至一掌心大小管狀白玉瓶忽然滾出,棕黑色粉狀物散落在地,他眸色驟厲,九五至尊的威嚴之氣驀地罩下,靜立在堂中的侍衛不堪威壓唰唰跪倒在地。
此刻唯有藥瘾發作的沈留風游離在外,他夠不到白玉瓶,便匍匐在地伸手去抓地上散落的粉末,即将抓到時,涕淚橫流的臉上扭曲狂喜,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那被他看若生命的藥粉正被一只黑色錦靴踩在腳底。
“滾開!快滾開!給我!快還給我!!!”
“求求你給我吧,求求你只要給我,你想要什麽我都答應你!你想要什麽銀子嗎我給你銀子,給你很多,快滾開我要藥!求求你,我求求你快給我吧!求求你嗚嗚嗚...”
陸铎震驚的看着匍匐在自己腳下,說話颠三倒四狀如瘋癫的老者,他見過無數藥瘾發作之人的不堪之狀,可卻萬萬沒想到,
沈留風,他可是滿朝,乃至天下譽名,滿身傲骨寧折不屈的一朝重臣,天子半師啊!
為了藥瘾竟然如此卑微,毫無尊嚴可言,他也是歷經兩朝風雨的頂梁之臣,到頭來,他竟連個小小女子都不如!
一時間,他竟不知是該佩服那女子心智之堅,痛惜沈留風晚年折腰,還是痛恨那藥瘾害人至此。
然最後,為防他瘋癫暴動,他也只是命人将其捆綁,而後将玉瓶呈遞聖前。
宗淵沒有接過,幽深的眼眸睨視下方扭動哀嚎的老者,神情平靜,讓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為何食瘾。”
陸铎知道沈留風已處在求而不得的瘋魔之中,感覺不到身外之事,便朝押着他的侍衛使了眼色,也沒見他如何做,便聽沈留風一聲痛呼後,渾濁的雙眼愣怔片刻猛然擡頭,不知看到了什麽整個人忽然頹敗下去,
侍衛俯身低語了瞬,他猛地抽搐了下,鼻子猛吸,嘴角歪斜,似哭似笑氣若游絲道:“聖上,不知,草民剛到南江時,大病,一場,請遍了名醫,也,無人能治,已是,急病,亂投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生死關頭,草民,不想死,顧不得聖令,那藥,将草民從,閻王手中,救回,草民,離不開它。藥瘾,并非毒藥,它是,能救人的!聖上!明鑒吶!”
與活命相比,只是依賴藥瘾,失了骨氣,背叛皇令,對他來說已經微不足道。
至此,宗淵再無與他多費口舌之念,“還有何話一并說完,念及君臣一場,朕,酌情留你沈家之名。”
沈留風吸食藥瘾已久,斷了藥根本毫無抵抗之力,他此刻心癢欲死,卻不知為何頭腦竟還能留三分清明,叫他聽出了天子言下之意。
留沈家之名,便就是說要将沈家滿門抄斬,只是不将污名公之于衆。而酌情,便是看他所說能否值得為沈家留一分清名在世。
按理說,人都沒了,還要名聲作何,可天子之心缜密高深,從不做無謂之事,不說無謂之言,
他沈留風風光一世,任誰提及必是滿口贊譽,哪怕他包庇兒子謀財做大,明知天子深惡朝廷禁止,卻還是怕死私下與人勾連将南江弄成了藥窩,他也仍然是世人交口稱贊,德高望重,淩駕于世人之上,可流芳百年的前朝廷重臣!
他維系了一輩子的名聲,怎麽能容忍自己背着污名,罵名而亡!
身體不時抽搐,涕淚口液失控難止,沈留風卻已如被馴服的豺犬,乖乖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