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春雨頻繁也來去随意,前一晚還淅瀝不停,翌日便烏雲散去,豔陽高升,

吃了藥,散了邪火,又用了熱粥流暖胃腹,加之安若自己本身故意蒙被發汗,早起時額間一片溫涼,嗡鳴沉重徹底不見,身上也見輕透,已然症狀消除,人見大好。

安若沒有急着起身,清明雙眼看着被她要求不落床帳,正對床榻屏風旁的衣飾架上,那枚靜靜垂着的碧玺玉扣。

她想要盡快恢複身體,便強迫自己不去多想,但此刻所有昏沉迷茫散去,昨晚一切便清晰浮現眼前。

病發時她神志不清,但事後舌根發痛,唇瓣脹麻,以及萦繞在鼻間腦海的清冽雅香,足夠讓她回憶起那時發生的越線之事。

包括後來他舉止自然的與她牽手,攬抱,探溫,看似溫柔實則強勢的關懷,這些動作便是放在現代,對一個不算熟悉的人來做,也已算是過界,更何況是在這個男女有別極重男女大防的古代。

還有玉扣,從他身上取下,便就是貼身之物,如此輕易,輕便的送給她,用這裏的話來說,那就是私相授受了。

安若深吸口氣,緩緩坐起身,冷靜的目光一直放在玉扣上不曾晃動,

還有名字,從什麽時候起,他沒有再叫過她姑娘,而是以一個親昵的你相稱,這一切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昭示着,他跨過了疏離界限,将她視作了所有物。

其實這并不稀奇,一男一女同車而行,本來就是在觸碰暧昧邊線,只要一方有心,生疏就可以變作熟稔,親昵,

而在這裏,她一個孤身女子,坐他的車,承他的惠,就已經在變相的依附他,給了他可以掌控她,左右她的機會。

安若不是什麽也不懂的無知少女,她屢遭磨難,比世上許多人見過陽光照不到的陰暗之面,不論當時與他同行是否是自願,眼下這般境況,是在她的預料防備,也是最壞,最不願看到的。

只是她沒有選擇,也猶抱僥幸,借他的勢,注意着分寸保持疏離之距,妄想要一路順利抵達元京,再與他分道揚镳。

但這一場病,打破了他們薄弱的界限,讓事情變得糟糕棘手,所以便要在事情未再變得更加不可控之前,快速利落的截止。

不能再與他同路了,就算路上不會發生什麽,但以他昨夜不覺展露出的強勢,以及這個将女子視為所有物的時代行風,哪怕現在的她毒瘾纏身,形容狼狽,只怕到了元京,她也會被他當做所屬帶回家中。

至于她曾說給他聽的未婚夫之言,他根本不信,便連她說的身份他也是不信,或是無關緊要。

這一場病,來的不是時候,也是時候。

元京也許無法說是他的地盤,但對一個孤身無靠的女子來說,他就是座難以搬開的大山,雖然昨夜有些暧昧,但還沒有挑明,她現在有病在身,不能趕路,而他身為欽差重任在身,不可能長久停留在外,

現在,就是分開的最好時機。

*

“右姑娘體質極好,今日已大有好轉,但你藥瘾纏身,所承之苦自要比尋常風寒要重些,藥還要再喝上兩日,若能用的下飯,還是多用些為好。”

陳呈收起脈絲,看向旁坐明顯可見纖瘦,卻身姿纖挺,神色從容,眉目平靜的女子,溫和的眼中不掩欽嘆:“姑娘斷瘾至今已有七日,卻仍神智清明,風姿如常,姑娘心志毅力之堅,委實罕見。最煎熬之期即将渡過,以姑娘的心性,想來再有一月,便可以戒斷藥瘾,屆時只要好好調養定可以恢複如初。”

“姑娘的病不宜見風,但也并非不能見風,只要時辰得當衣衫妥當也無大礙,而養病除藥要對症,心情亦是其中之重,姑娘若尋得能使你心曠神宜之物,也是大有裨益。”

陳呈本不必與她如此多話寬慰,但對這個女子他确實是實實在在的由衷心佩,戒斷之難,難如登天,戒斷之痛,生不如死,

而病時人的心志最為脆弱,戒斷藥瘾又是全憑意志對抗,如昨夜她突發急症,他甚至已料到她會因此崩潰失态,前功盡棄,

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就算她如其他瘾君子一樣形容狼狽瘋癫無狀,也是情有可原值得理解,可在那樣已經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她竟還能控制自己不發瘋,不失态,這般風骨,實在由不得人不敬重。

是以,他自是願意看到,幫助這樣的心性高貴之人,重回光明。

安若點點頭,身體是一切的本錢,她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快點恢複,

“陳大夫,您手邊可有能使人聞之神清氣爽的藥膏?或是能否調配,類似原大人衣衫上那種熏香?”

那個香氣空曠,悠遠,如春風,如落雪,安靜,卻不叫人忽視,與清涼油的功效類似,但又比那個氣味高雅,溫醇,不刺鼻,不辛辣。

昨晚雖然頭中昏沉,但那瞬間讓她神智清明的氣味至今仍然記憶猶新。她倒不是想要用此來轉嫁毒瘾的副作用,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以後她總要一人生活,各方面就都要顧慮周到,

就如同昨天突然發燒又毒瘾纏身,她一時情緒失控時,有這個東西就能救救急,這種醒神之物在她所知的歷史中是早就現世的,只是不知道這裏有沒有,如果沒有,等安頓下來尋一些類薄荷效用也行。

聖上身上的衣香?

陳呈隐晦的看了眼她的神色,一國之君所用皆是世間精品,貢品,便是此行微服未用帝王龍涎香,用的也皆是世間獨一無二之香,怎可容人私配自用?

但看她神色好似只是随口一探,他轉眸想了想,道:“姑娘想要,貴在可聞之神智清爽,我倒是有幾個提神之方,制作起來倒也不麻煩,那我就不打擾姑娘休息,待東西弄好,再來送與姑娘。”

*

昨日情境興致所致,宗淵在她身上費了些心神,但那一時旖旎已過,自然便又被置之于後,即便夜有绮夢,于他而言,也并不至朝思暮想,茶飯不思。

“婆娑香?”

宗淵稍頓了下,便語氣如常道:“她既要,就用這個做。”

他說的随意,陳呈及陸铎卻心中咋舌,婆娑香乃是與龍涎香近乎齊名,唯天子專用之物,

尤其婆娑香,更是當今獨鐘,且常用的香料,此香乃辰朝南疆所産,一年也産不足一斤,其香單嗅之,味清冽,溫醇,清雅,但若與旁的香料相撞,其味便尤其霸道,是呈完全碾壓之勢将其他氣味壓下。

不僅如此,此香氣味綿長,溫和平順,有養身滋神之效,長久聞之,心境平和,實為解憂爾。

這樣難得珍貴之香,前朝後宮,都無一人有幸能得一絲一兩,更是連提及觊觎都不敢,而今一個女子,甚至都不曾親自求到前來,就這般輕易許下,

許一女子榮寵或在旁人身上極為常見,可如聖上這般儒雅貴重,實則冷漠莫測的一國之君來說,為一女子諸多包容,親喂湯藥,柔情低哄,實在是此前想都不敢想之事。

縱心中驚濤駭浪,二人面上也不敢流露分毫,陳呈将近日察記她藥瘾發作異同,及抗瘾所為取精可用處報後,便領命出去。

尋常人尚且不喜有與己類同者,更罔論九五至尊,宗淵不喜被人過界,他有極強的領地意識,一旦被他劃入領地,便再珍貴難得,全憑他願否施予。反之,但有觸犯,必遭滅頂反噬,要麽便會棄如敝履。

而昨夜,懷中戰栗的身子伏在胸前專注深嗅的模樣,實在像極一只在外受了欺負,迫切的亟需他的味道來獲得安全的小貓兒,可憐,純粹,真實,

既得他意動,自予她所求。

“南江如何,”

他手中拿的正是南江新上任知州快馬送來的信函,那雙深海般莫測的眼眸也正淡淡落在上面,卻還再問已知之事。

陸铎今年二十有四,乃元京唯一世襲罔替陸國公府上大公子,與天子雖非同齡之輩,卻在幼年時便入宮随架君側,如今十餘年過去,從一衆侍讀脫穎而出,到天子近衛,再到如今的天子近臣,

雖年紀輕輕便官居三品,且滿朝上下,唯他能得天子幾許信重,多年随架,但陸铎卻從不敢自恃交情,忘了尊卑身份,甚至更因為護侍多年,他要比其他人更謹小慎微,不敢有分毫行差踏錯。

領悟聖意,問一答三,憂主所想,便是他多年來領悟出來的道理,遂此刻所聽,絕非明知故問,

“回主子,暗探來報,衛茂紳大人到任後雷厲風行,兩日便将南江官場諸務整頓清肅,并派官兵明察暗探再次清除瘾患。出海糧器三日內可準備妥當,軍船已整清完畢,一萬海兵已集結待命,盧百行将軍明日便可抵達南江!”

火铳的出現讓宗淵心生警惕,那麽藥瘾的卷土重來就是直接觸了逆鱗,讓他動怒。

海外諸物奇于辰朝,內外往來确實利于國朝充盈強大,但若這海外之物威脅國朝,他必然是要将其先行扼殺。

“孫賓冉到了何處。”

“回主子,昨夜來信,孫大人欽差車架已到仙阆,今夜子時便可抵達別院前來參見。”

“不必來見,叫他直去南江與盧百行一道出海,抵達羅瓦後,許其便宜行事。疆土遼闊,海無邊際,但國威不容侵犯,調一隊翎鷹随行護衛孫盧兩位大人。”

話落,黑沉木祥雲桌案上,一棕紅色尺長木盒便被推至案邊,陸铎躬身雙手将之托捧,沉聲應命。

将諸令下派不過盞茶功夫,陸铎重返房外,胸中翻湧眸光閃爍,須臾他請門入內,問安後徑直于書桌前單膝跪地,道:“屬下欲請主子降下恩典,允傳信家中,必斟字酌句,入一止二,閱後即焚,不露別情。”

上首筆鋒沙沙,偶有紙頁翻動,良久,正在他額背覆汗,心跳漸鼓,欲請罪時,低醇嗓音終從天降:“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