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頭上驚呼尖叫傳來時, 安若下意識擡頭,一團紅影赫然闖入眼中,正正朝她砸下, 她未發現前後有穿着極尋常灰衣的女子,如離弦之箭迅速靠近, 身體的本能已促使她急忙後退, 卻在看清那團紅影時生生止了步, 且來不及多想不退反進, 雙眼緊盯來物, 同時迅速伸手接去。
所幸這紅物是從二樓掉下, 高也不過幾米, 便有重力壓迫, 再有同樣好心的人士施以援手,安若抱着孩童旋身卸掉沖下的力度站穩後,事後想來或會雙臂骨折或脫臼的情況并未發生,
除了心跳如鼓, 氣息微亂,手臂發麻,她可算是毫發無傷,下意識去看剛才出手搭救的好心人, 卻只看見聞事包圍,正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百姓。
安若不欲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緊了緊懷中無知無覺受驚昏倒的幼兒,便低下頭朝茶樓裏進。
這孩子看起來不過兩三歲, 衣着精貴, 玉雪可愛,精心細養出來的貴氣必不是普通百姓能養得出, 既然從樓上掉下,家人必定在此心急如焚,說不定此刻已經找過來了。
安若想的不錯,她懷中所救的孩童正是元京禮親王家的嫡幼子。
天子長于宮廷,兄弟七八,見慣了宮廷陰私,兄弟阋牆。是故對後宮女子從來冷漠,便連歷代天子時常聖令全國,挑人伴架的選秀也僅有一次,由此可見天子清心寡欲至何等地步。
然總有人明知無用卻還總自以為是前仆後繼,禮親王妃并五公主相約在此,姑嫂一人是天子之妹,一人是天子重用弟弟之妻,都是可以見到聖架之人,自然為元都貴女想要攀附登梯所向,
二人正是說起自聖上回朝後,元京內姝麗揚名,暗流湧動,卻不妨那新買來通體金黃的鳥兒忽然逃出牢籠,小公子天真爛漫竟是直接追去,
姑嫂二人親眼見兒子/小侄子從窗邊栽下,已是吓得魂不附體,撲到窗邊時深怕見下面血腥慘狀,若是如此,二人便萬死也無可追悔,
萬幸被人及時救下,來不及發落看護不利的下人,便軟着身子相攜着慌忙奔下樓來。
“沣兒!!!”
“沣兒!”
“小公子!”
一群人呼嘯而至,眨眼間便包圍上來,懷中緊抱的幼童也被人七手八腳的要撈出去,如此陣仗驚得安若下意識護緊拒絕,
但見半臂之遙,衣着華貴,簪金戴玉,雖形容狼狽,但芙蓉花貌上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與旁若無人的喜極而泣,容貌可見與幼兒幾分相似的婦人時,便松開了手。
奴仆成群,穿金戴銀,氣度不俗,只見歡喜慶幸,不見惡意作假,天子腳下,大街之上衆目睽睽,安全無虞。
剛松了口氣,下一瞬,人便被擠出了圈子。
安若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一圈人又都弓腰低頭緊張那孩童,那抱着幼童後怕流淚的女子便清晰看在眼中,待一行人高低呼着回府叫大夫,邊往一架寶蓋飛檐的褐木馬車上去,安若輕輕呼出口氣,甩了下有些僵麻的手臂,聽着圍觀百姓唏噓議論,默默轉身離開。
*
由着等在半路的安府下人帶到新居時,安若還并未多想,拔除毒瘤徹查清算不是幾日可成,安流光巨富在身,又知她實為女子,還用得上她,找了處清淨小院叫她暫住也不奇怪,
但這想法卻在進到院裏,謝過人,關上院門,轉身時餘光不經意瞥見右側院中,站在杏花樹下石桌旁,正對自己作揖颔首的藍衫男子時,瞬間化為烏有,
也在同時警鈴大響,人更是已全身戒備。
“陳,大夫。”
陳呈向前邁出兩步,再次颔首微揖,溫潤笑道:“右姑娘。”
安若緩緩吸氣,清亮雙眸警惕的迅速将不大的院落打量,描畫黑重的眉輕輕皺了下,
看起來像只他一人前來。
“不知陳大夫找我所為何事。”
陳呈身為天子禦醫,雖在朝堂上無甚實職,但也極受人尊敬,而被派來為一無名無分的女子診脈,于他的身份地位實在大材小用,但他卻并無怨言,反心中歡喜。
不過短短一月餘多,她的面色,神态,眼神,已再看不出丁點受藥瘾禍害的痕跡,實在叫人驚訝,驚喜,驚嘆。
“姑娘果然心性過人,仙阆一別,在下還憂心姑娘痼疾未去又染風寒,身子大損,不想今日一見,姑娘痼疾已去,神采如初,實為大喜。”
他有心想仔細過問,但今非昔比,這女子已非早前只是留作試治藥瘾無關緊要之人,而是天子記在心中不忘的女眷,便他心中再是好奇急切,也得強自按捺,遵天子安排。
“大人知姑娘入了元京,只是事物繁多抽不得身來,又憂心姑娘身子,便派在下先來為姑娘診脈,好以調養。”
事到如今,安若已冷靜下來,能這麽快在權貴聚集的天子腳下鎖定她,可見那人權勢之大。至于是否一直身處他人掌控之下此時追究已毫無意義,
她已然暴露,又在明處,已經落了下風,在絕對懸殊的實力面前,她與那人根本沒有對抗之力,
她背後沒有勢力,也無金錢砝碼,無利可圖,他如此關注她,不外乎只有獵豔一樣,與其戰戰兢兢驚慌不安,不如以不變應萬變,
且陳呈醫術确實高明,她的身體雖然恢複,但到底虧損不小,得他調養,于她而言利大于弊。
“那就有勞陳大夫了。”
她如此鎮定,陳呈倒是心驚,不過轉念想到她連藥瘾之症都能克服的堅毅心性,再以她的聰慧從容,自能将諸事想個通透明白,這般自若也不出人意料。
雖看起來已是康愈,但聖上着意下令,自當十分謹慎。便是藥瘾根除,到底是一柔弱女子,遭了大罪,再好的身子骨也定虧損不小,聖上智深,特叫自己過來也是意在要将這位女主子的身子徹底調養妥當。
二人賓主落座後,便從随身的藥箱中取了銀絲系腕,斂目細探。
院子不大,一應擺設用具也都遵了契套合宜配得,一張石桌也不過一米之徑,卻還多此一舉用了懸絲診脈,安若看在眼裏心中更沉,古代講究男女有別,但于醫患來說卻要寬容些許,便是女患用薄絲稍蓋也足以,可陳呈卻如此避諱,可見背後那人志在必得,甚至眼下忽然更改的住處怕也是有心而為。
只不過既布下安排卻不自己露面,想來并不将自己多當回事,也是通過此來告訴,或者說是敲打自己。
這一番動靜看似頗費功夫心思,但似他那般身份地位,手下可用之人無數,不過是一句話的吩咐而已。
說到底二人糾葛不深,斷聯的時日遠超同行日子,現在還能記得,不過是那一絲未能如願的不甘作祟...
她這廂思量現狀對策,陳呈已診完了脈,收起脈枕銀絲,擡起眼又習慣性望了眼她的面色,才偏了目光笑道:“倒要恭喜姑娘,藥瘾一症已痊愈八分,剩下兩分待在下為姑娘配了方子好生調養,不出一月自可痊愈,”
“在下着手此症一年有餘,卻唯姑娘一人能恢複至此,也足可證此症并非無解,姑娘先前所言只要意志堅定便能克服,也非是句妄言。有姑娘此例在前,必能為衆多受此症折磨者帶去曙光!”
陳呈此話并非恭維,身為醫者,自希望天下無病,患者安康。
話落,他忽地起身退後兩步,雙手作揖,朝石凳上端坐的女子長長一揖:“姑娘之功,造福于民矣。”
希望,它看不到摸不着,既存在,又缥缈,可偏偏就是這樣的東西,卻能激發人的信念,潛力。
他話有誇大,但對此時備受折磨如同絕症,想要擺脫卻又無法克制內心渴望的瘾君子來說,有成功的案列在前,确實能鼓舞人心,激發鬥志。
安若心中認同,但卻受不得他的禮,她不過是得了先知之利,而如陳呈這樣的大夫,卻是一點點從無到有的摸索,即便沒有自己,他們也能将這病摸得透徹想出對策,只是她既然身陷其中,且身受其害,幫不上大忙,将自己所知告知,免去他們多餘摸索,也算回報了。
“陳大夫醫者仁心醫德高尚,切切實實解民生之症才是真正造福于民之人,我無德無能擔您大禮。”
古人重禮,為免二人繼續推辭,安若便話鋒陡轉道:“只是我雖現下無事,近日來也未再發作,卻不能想,也聽不得這字,若是想了聽了,便覺渾身不适,心癢難耐,故我猜測,此症雖然有解,但卻有複發之患,且要比常人更易再次染上,幸在那毒藥已被朝廷嚴令滅絕,再有陳大夫靈藥養身,區區心瘾,我自不會懼。”
戒斷後會複發,且比常人更容易沾染,此事陳呈倒還真沒想到。
不過她本就是受藥瘾所害者,又是第一個恢複近至痊愈,她的感覺便是親身體會,絕不會錯。
克服藥瘾靠的本就是心性強否,恢複也還罷了,可若再次患上,對人的打擊便是成倍之重,而到那時,還能不能再如第一次那般有勇氣對抗,或是會懼于那噩夢經歷屈服堕落,便未可知啊。
藥瘾雖被明令禁止,但難保不會有人以命博利知法犯法,想到此,方才的欣喜已被沉重取代,心中也陡生迫切,欲立刻将此告知同僚共商對策。
“雙臂受力雖無受傷但也需按摩修養,此化瘀膏療效甚好,姑娘且塗抹三日便可筋骨痊愈。如今兩月已過,那醒神香藥性已該散盡,恰新藥已出正可接替。”
陳呈心中急切,将藥盒放在桌上,快語說完再次深施一揖,道過後會有人送補藥過來,又念及她的好意真心叮囑一番,便拎起藥箱匆匆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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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将這座兩進的院子裏裏外外仔細觀察了遍,最後停在唯一一間門窗大開,玲珑滿架,粉飾滿屜,被衾潔淨,布置清雅幽香浮動,明顯是為女子準備的廂房內時,幾道輕巧的腳步聲忽然而至,
轉身看去,三名衣着發髻同制,皆颔首低眉姿态恭敬的妙齡女子正停在門外,手上各拎着個紅漆镂雕二層食盒,見她看去,齊齊蹲身行禮,聲如莺啼:“請姑娘安。”
安若站在原地靜靜不語,幾名女子應是來時便得了吩咐,行完禮後便腳步輕微入到廳中,将盒中之物一樣樣擺置桌上,膳食香氣立時湧散,後兩人福身退出,一人近前福身請道:“奴婢丹青奉主子之命前來服侍姑娘,天色已晚,還請姑娘入座用膳。”
話音剛落,但見剛才出去的兩名女子正端了水帕洗漱等物,立在桌邊垂首恭候。
自來到這裏,安若不是沒有被服侍過,但卻都不如這三名女子有條不紊中透着莫名規矩的感覺,僅是下人就能有如此氣度,可以想見背後人家中該是何等森嚴。
安若沒有拒絕,也沒有好奇,更沒有受寵若驚,平靜的用完了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飲下泛着淡淡熱氣不算苦口的湯藥,在清幽安靜的院中走動消食,拒了服侍,自行在飄着粉紅二色花瓣的浴桶裏卸裝洗漱。
等她要上床時,丹青将一巴掌大小的紅木盒子放在寝卧妝臺上,取出一潔白無暇掌心玉瓶,倒出一例褐色藥丸于幹淨帕上托至額前,垂眉對坐在床沿穿着潔白絲緞寝衣,身姿袅娜,散着烏發,簡單約素,卻如清水芙蓉靜綻幽香的女子說道:“奴婢來時主子特讓陳大夫另備了養身丸予姑娘,與姑娘日服湯藥同用,”
略等片刻,仍未聽到動靜,丹青頓了瞬,便托着錦帕輕放在床榻邊盛放方便的小幾上,“知姑娘不喜打擾,奴婢這便退下,請姑娘安睡。”
說罷,便上前跪下欲為她去鞋,見她擡手拒絕方從善如流再次福了福身輕步退下。
安若靜靜看着紗窗,見有幾道身影一閃而過,腳步聲不見,院子徹底安靜下來,心中不由松了口氣,看來那人今天是不會來了,
縱她表現冷靜,心中也不是不怕,這院中發生的一切雖無人與她道出分明,但也未有丁點遮遮掩掩,甚至以不容反抗的強勢之姿,明明白白以行動告訴她,任如何她自以為自由安身立命,也不過是徒勞,自始至終未翻出手心罷了。
明眸看了看不遠處桌上紅木盒子,又轉至觸手可得的小幾上,靜靜置放的藥丸,片刻後,放下帳幔轉身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