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陳呈這廂雖迫不及待要去太醫署集衆人之長商議對策, 然他不喜官場,但久居宮中,卻也練出了副玲珑心腸, 按捺心切先去了天子書房,将此行諸事事無巨細悉數道知,
宗淵放她一人自在, 不過是為了叫她安心養病, 她所作所為卻盡在他掌心眼下, 先有猜測她已恢複, 但确證短短三月不到, 便将世人束手無策之症全憑毅力痊愈八分, 即便她染症輕微日短, 也足可叫人心贊,
而謹慎聰慧,臨驚不亂,也在意料之中。
“她的身子虧損不小, 不拘藥材,精心調養恢複便是。鼓舞士氣一事,”
“許你特令,可便宜行事。”
陳呈大喜過望, 卻不曾留意天子言及鼓舞士氣時,曾微不可察停頓一瞬,撩起官袍便雙膝跪下深深俯拜,太醫署藥材雖好雖全, 但到底不如天子私庫, 藥方易得而好藥難求,如今二者聯合, 必能事半功倍早早将右姑娘身子調養康健。
而于解藥瘾一事,從前雖也重視,但到底發現及時未廣為擴散,受害者也只數萬,聖上雖重,但此等事于國朝大事實在微小,禁令嚴苛立行奏效,但解藥卻進展龜速,長久無見效自然便受冷落,是以縱他有千萬心力,束手束腳等同無用,而今有聖令在手,便可以暢行無阻任他發揮,有一人痊愈,定能有無數人也能痊愈!
“微臣遵旨!”
子民平安,臣下奮進,宗淵心中滿意,叫他退下前淡問了句:“手如何。”
陳呈心中激動乍然聽問一時未能反應,回神後耐下迫不及待,道:“回聖上,姑娘手臂微有受力但并無大礙,臣已留下化瘀膏交代侍女,兩日便可以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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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名婢女好似田螺姑娘般,只在飯時洗漱時出現,其餘時間也不知是藏在院裏,還是別處,除此三人外,院內外再沒旁人,也沒人攔着不讓出門,如此安若心中仿佛被無形繩索繞縛的窒悶也減輕一二。
殺雞儆猴的刀繩雖已具備,但工作卻沒結束,安流光自那日便不見了蹤影,總樓裏的賬房掌櫃小厮也煥然一新,那足有三間屋多的賬冊要從頭核起,就算安若算得快于常人,工作量如此之巨,一月能完成都是癡人說夢,
但她自來做事專注且受不了半途而廢,既然應下這趟差事自當要有始有終,且早日完工才能盡早離開這裏,即便暫時脫身有礙,此事畢後,她也能專心應對。
如此除了用膳休息,便整日都待在賬房裏擡不起頭來,幾日下來,她還能堅持,但新被安排輔佐她查賬的賬房卻先受不住,個個一臉菜色,要麽頭暈眼花起不得床,要麽算盤打得手抖如篩糠效率極慢,
這樣的高頻工作對安若來說不算什麽,再有陳呈開的補藥,心中幹勁十足,除了長久坐着低頭查賬身體略有僵硬,氣色不減反增,看得同屋衆人既是眼熱,又自嘆弗如。
但人好攀比,值此新舊交替大好時機都想要脫穎而出,如是這般,自是使出寒窗苦讀的勁頭就差懸梁刺股,賬房裏本就清淨,現而今那噼啪不絕的算珠聲仿若化作刀戈硝煙彌漫,那緊肅逼人的氣氛吓得前來送飯的小二誤以為自己是進了府衙大堂呢。
安流光現身時,見了這一屋蓬頭垢面眼下烏青,仿佛得了大病的手下時也驚得一瞬怔然,待問清了來龍去脈,風姿倜傥的卓然公子長眉陡跳啞然失笑,
未免帳沒清完人先倒下,便大手一揮放了衆人兩日休假,如此重任實是超人負荷,遂話聲落下屋中緊繃的氣氛驟然松散,繃着心弦的一衆賬房再撐不住癱在桌上椅上,
安流光搖搖頭,又令随從進來将累趴的賬房一并用馬車分送還家,屋中驟空,空氣也清透了些,
白亮日光由窗撒入,照的桌上半空朦胧點點,映着日光,漆亮難辨的目光望向那唯一還在桌後伏案作帳的女子身上,唰的聲收扇于手,提步在對面坐下,掃了眼桌上分置兩邊幾可将人掩埋的賬冊,
擡手在狹窄的空桌處屈指敲了下,對上一雙倏然擡起清透黑亮,閃着被人打擾不悅的幹淨眼眸,笑意微頓,若無其事道:“十年賬目非短日可清,右賬房可是我倚重的左膀右臂,你若是累倒才是得不償失啊。”
安若手指頓在方才核算的數目未動,聽他說完才平靜回道:“多家東家挂心,我年輕力足不覺疲累,事不可拖沓延誤,承您高資相付,自當回您相應所得。”
無功無過的客套下,是她不假掩飾的疏離,安流光笑意微收,須臾唇邊的弧度重又揚起,以扇柄抵替她的手指壓在那處,轉而說道:“前幾日分身乏術也無暇問你,新居可還住得習慣?”
安若眼睫微顫,壓下心緒,垂眸在那白玉無暇的扇柄上落定了瞬,還是移開手尋了墨筆做記,将玉扇雙手推還起身說道:“屋院齊整清淨宜人,比我仙阆所居如天上人間,倒要多謝東家厚愛。”
安流光取回扇,指尖回旋間仿佛還殘留另一抹指上溫度,随即停手合握,亦起身垂眸看她:“能得你滿意便好,你來此幾日想還未能得閑領略京城風光,今日既是休息,你又精神尚可,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由我做東,帶你賞游一番如何?”
不如何,
安若心下皺眉,縱二人在仙阆時已算坦誠,也不過是雇傭關系,但他的态度卻不像一個雇主對受雇者的距離,清明的眼眸微緊,不論他是因知道她的身份而多加照顧,還是別的什麽,她都不需要。
“事未做完,委實無心玩樂,既東家體恤,那我這便回去休息,待養精蓄銳也好為東家做事。”說罷她微微颔首轉身離開。
街市繁華,熙熙攘攘,天藍雲淨,溫風徐徐,難得有空暇放松下來,安若卻沒心思沉浸觀賞,事未做完只在其次,那未曾現身,但時時刻刻都彰顯存在的男人,他什麽時候出現,如何全身而退,這二事才是困擾她不能心靜的根由。
已經五天了,她這邊安之若素,他那邊亦是毫無動靜,看似二人旗鼓相當,但實則主動權都在他手中。
她住在他安排的地方,用着他安排的人與物,踩在他能掌握的地盤上,焦慮着他總要做的事,既結果都是一樣,他為何不出現,是想讓她習以為常磨了心性,或是讓她時刻處于焦慮中自亂陣腳,主動投降?
安若猛地閉了閉眼,壓下心中陡然升起的煩躁沖動,等待總是被動下策,既然他不主動出現,那就由她主動出擊,只有亮了劍,才能見招拆招。
“既是想吃買了便是,何用為此思慮良多?喏,糖炒栗子糯軟香甜,入口綿軟即化,嘗一嘗京都手藝?”
濃烈的甜香忽然湧入鼻息,撫平了無覺擰起的眉頭,安若回過神眼眸聚神,正對上一紙去了殼,正散發着薄薄熱霧的圓潤板栗,
她愣愣看着它,很香,很誘人,卻沒有接,目光擡起才發現自己竟漫無目的,停在了一家賓客如雲的糖栗店鋪門口。
“拿着,可還有什麽想吃的,難得今日空暇,近來你核賬辛苦,該當重賞,走吧,東家我今日就帶你嘗遍元京美食。”
溫熱的紙袋突兀落入手心,安若下意識接住,随後便想遞還回去,可那人已大步走到前方,無奈只能握着紙袋擡步跟上。
人确實是群居動物,而美食總能讓人心情愉悅,安若縱是心中防備,也難免放松了瞬,随着走過的美食攤鋪越多,香氣環繞,修飾平凡眉眼漸漸彎起放松的柔軟弧度,便連淡黃無奇的臉龐也因不覺流露的笑容顯出惹人注目的顏色。
安流光側眸看着她眉梢眼角露出的笑意,不知自己唇邊的弧度一直未落,她的妝很真,太真,真到他竟不能從這張平凡到只能稱得上清秀的僞裝上看出她的真實容貌,許是他的目光停留過久,她臉上神色微變,那微笑便如昙花倏然消散,
餘光見她腳下正對的住處,安流光微眯了下眸,便若無其事轉了開,半是玩笑半是試探道:“我知姑娘仍介懷我先前将你之過,只望來日姑娘芥蒂消除時,願不計前嫌,若能叫我一見姑娘真容,了卻我心頭之願,也算此生無憾了。”
安若眉心微皺,平心而論,他相貌俊雅,身量高挑,不健碩但也不瘦弱,再加有錢財家世做基,別有一番雍雅氣度,即便是在權貴輩出的京城裏,也絕對是一鶴立雞群的出衆之人,
被這樣優秀的男子陪逛,又這般溫言小意求饒,怕是難有女子能狠心無動于衷,可偏偏安若就是那又冷又硬的石頭,臉上的神色已恢複平常寡漠。
在見到陳呈的那刻,安若便想過安流光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先前按兵不動,今日一逛她已确定他應是被利用,而就算他不脅她來京,恐那人也會以其他手段叫她不得不來,
而來京的時機正好是她藥瘾已戒,再有陳呈出現,先前那人為何突然放手,目的為何,已不言而喻。
“東家過濾了,無涯書樓能容我安身立命,我便已感激不盡,不敢當東家如此言重,今日東家體恤,我必為東家盡職盡責。勞東家禮賢下士送我到此,暫居之地未多收整,便不請東家入內了。”
安流光從未見過這般固執不進的女子,但她敢女扮男裝與男子争工立命本就已非尋常女子,且終是他理虧在先,現下縱是受了冷臉也只有無奈,
“今日到底倉促,待樓中事畢,無事身輕時再好好領略元京風光,不過事不可一蹴而就,賬目繁多也不需你廢寝忘食,好不容易養好的氣色若因此功虧一篑,那可就是我的大罪過了,”
他瞥了眼幾米遠外鎖着的院門,揮了下手命随從将一路買下的吃食放于門前幹淨無塵的臺階上,如此才笑看着她道:“既是放休就莫要惦念核賬之事,後日上工,可莫要來早了。”
見她仍眼眸低垂面色平靜,安流光無奈挑眉,手腕微動,本想擡扇輕碰她頭上小髻,可這念頭剛一閃過便覺不妥,便翻了手腕敲在左手手心,微一颔首轉身離開。
安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微颦了下眉,再轉身時便見剛才還上着鎖的院門已被打開,臺階上的各色小吃也不見蹤影,
而本來空無一人的院門外,不知何時站立着兩名腰挎長劍的黑衣侍衛,安若猛地心頭一跳,這樣氣勢淩厲如同軍人的護衛她只在一人身邊見過,
那個一直不曾出現,卻又仿佛時時存在的男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