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2012年,初夏。

臨城中考放榜。

全市第一出在了錦水鎮。

出成績的那天,很多人都圍着餘水喪葬看。都是上初一初二的孩子以及家長,都想要來一睹市中考738分的狀元。

市裏面兩大重點高中搶着要謝珞珞,輪番來餘水喪葬做工作。當他們走進那陳舊的二層小樓,看着那一副副棺材板骨灰盒時,招生辦的老師們全都驚呆了。

很多年,臨城都沒有上演過寒門出貴子的現象。

大家都以為,今年中考的第一名,依舊會是市裏面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孩。

謝珞珞暑假和餘澤去了趟北京,趙來接待的他們。趙來已經在北京城紮根落戶,成為大學裏面的年輕講師。

已經過去七八年了,當年那些事兒,餘澤跟趙來也沒有那麽計較。

趙來開着車,帶着謝珞珞和餘澤,去逛了逛北京城。

看了日出升起的天安門,爬了長城,吃了全聚德烤鴨。趙來一聽說謝珞珞是今年臨城的中考第一,頗有些笑意地看着餘澤。

最後他們去了清華北大。

這裏曾經是餘澤的夢,十五年前,餘澤也曾經坐在教室裏,勵志将來要考到全國最高學府裏來。

餘澤看着太陽底下的最高學府,白色的日晷,穿着紫色學士服的年輕人們。他今年三十了,似乎這麽多年來放不下的一些心結,随着時間的流逝,看着謝珞珞的長大,也漸漸湮滅在了過去之中。

從北京回去後,謝珞珞收到了臨城市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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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珞珞最終還是選擇了一中,那是整個臨城最古老且有底蘊的高中,升學率更是在全省排名前三。臨城一中為了搶謝珞珞,承諾了三年學費全免,并且給了謝珞珞一間單人宿舍,允許家長去陪讀。

餘澤可沒有功夫陪讀,他的木雕廠越來越忙。餘澤計劃着再過兩年就在市裏買套房子,等珞珞高三的時候搬過來,好讓謝珞珞能夠和別的小孩一樣,天天上下學比較方便。

謝珞珞卻有些想住校,學校同意了保留謝珞珞的單人間,又給她免費申請了住宿的床位。

新生開學那天,餘澤陪謝珞珞去了一中。

這裏曾經,也是他的母校。

臨城一中分為東西兩個校區,在市東沿海的東校區是新建立的。餘澤讀高中那年,東校區才剛剛建立,現如今也已經有十五年了,路兩邊的法國梧桐已經長到了很高很茂密。

餘澤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一座座紅色的教學樓。

這是這麽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再一次站上這片土地。

來接送小孩的家長,抱着大包小包,往軍訓宿舍樓走。

謝珞珞跑去看分班,臨城一中一直以來就走高一高二不設立重點班,高三才把年級前三十名分出來成為尖子班。但依舊會存在和曙天中學一樣的毛病,家長勢力大,把那些優秀到老師搓成一個班子,然後蜂蛹着把自家小孩往裏面送。

高中的分班,謝珞珞終于不再被分到那種隐形勢力班裏了。

但也依舊是很棒的班級,班主任是一位教化學的老師,四十五歲左右,是全省化學教研組的骨幹教師。

餘澤看到了紅紙上18班的班主任名字,他先是一愣,這個名字在他記憶中揮之不去,逃避了很多年。

卻沒想到,會再次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

很多家長都在圍着老師說話,謝珞珞的班主任姓“滕”,大家都叫他“滕老師”。

謝珞珞收拾好軍訓的宿舍,回頭去找餘澤。

卻意外碰上了來看學生搬宿舍的滕老師。

滕老師拿着花名冊,對着每一個宿舍裏點名。宿舍裏的女生們已經有人跟滕老師很熟悉了,她們有些人暑假裏上過高中預科班,提前學習高中知識。謝珞珞不需要,感覺那就是小兒科。

“三號床……謝珞珞。”滕老師對着花名冊喊。

“到!”謝珞珞從挂好的蚊帳裏冒出個腦袋來。

滕老師遞給她一張表,

“填一下。”

“家長姓名,手機號。”

一個班級小孩那麽多,每年高一做班主任的多數都是從高三下來的老師,既要送上一屆的畢業生,又要兼顧下一屆的新生。

難免沒怎麽詳細翻閱自己班上學生的信息。

謝珞珞拿着黑筆,在家屬那一欄,填了【哥哥:餘澤】。

上鋪的女生突然探出來一個頭。

看到謝珞珞寫的。

“哇!你就是謝珞珞啊!”

謝珞珞:“啊……啊。”

女生瞬間崇拜,

“天!全市第一!”

“女神啊!”

謝珞珞低下頭,笑了笑。

她把表格填好,遞還給班主任。

班主任接過表格,看了一眼。

“謝珞珞,你父母呢?”

“你只有一個……哥哥?”

謝珞珞絲毫不避諱,點了點頭,

“嗯。”

“我父母早就過世了。”

“我是我哥養大的。”

班主任又看了一眼,最終手指刮着“餘澤”那兩個字,沒有再說什麽。

餘澤站在女生宿舍樓的下面,雙眼放空了地,看着對面的廣場。

有路過的高年級學生,手牽着手,悄悄打量他。

“我艹,那個穿白衣服的男的好帥啊!”

“是我們學校的嗎?新生嗎?感覺不像新生。”

“肯定不是,估計是來送學生的家長吧?誰家的哥哥?”

“欸……感覺看起來有點兒眼熟呀。”

“去去去,你看誰都眼熟!”

不一會兒,身後的肩膀突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餘澤回過頭去。

看到滕俊華,站在臺階上。

風吹着滕俊華已經花白了的頭發。

也吹拂着餘澤白色的襯衣領子。

餘澤的眼神一變,像是有萬千思緒竄湧而過,閃過一道燭火的光。

不過很快,又變回了一灘水的平靜。

他笑了笑,點了下頭。

聲音發澀,

“老滕……”

滕俊華打量着餘澤,打量了好半天。

眼眶中突然就蓄起了一層淚。

“餘澤。”

“真的是你……”

餘澤嗯了一聲。

滕俊華走上前來,細細打量着餘澤。

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餘澤有些不自在,任憑過去的班主任抓着自己,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餘澤啊……”

忽然間,滕俊華就開口道,

“這得,多少年了。”

餘澤:“十五年了,老師。”

滕俊華:“你這小子……這些年,怎麽樣了啊?”

餘澤:“還行,挺好的。”

“02年那會兒出來的,後來就一直在臨城,我爸那老家錦水鎮。”

滕俊華:“繼續,往下讀書了嗎?”

餘澤:“沒。”

滕俊華:“那現在……?”

餘澤突然自嘲了一下,當年他們班就是重點班尖子班,四十個學生,三十五個考上了重點大學。

大家這些年,混的都挺不錯的。

餘澤:“前些年幹了我爸的老本行,開喪葬,給人送棺材送骨灰。這兩年在市中心那一帶建了個木雕廠,往南方攬攬活。”

“啊……這樣啊。”滕俊華目光一黯淡。

的确是,說不出來的遺憾。

滕俊華:“這樣,也挺好,也挺好。”

餘澤笑了笑。

兩個人沉默了好半天,大太陽挂在樹枝上,藍天都被暈染成油彩畫。

有學生家長下樓來,看到滕老師,興高采烈打着招呼。

又看到站在旁邊的餘澤。

“哎呀呀!這不是謝珞珞的家長嘛!”

那個女人就跟看到了佛爺,崇拜地竄到餘澤面前來,眉開眼笑,

“全市第一啊!怎麽教育的孩子啊!”

餘澤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随着說話聲象征性點了點頭。

女家長:“真好,真好。”

“一想到我孩子跟全市第一一個班,哎呀這個美啊!”

“還有這麽好的班主任……”

滕俊華這才想起來,餘澤是代表謝珞珞的家長,過來送孩子。

待到家長走後,滕俊華翻了翻手裏的填表,擡起頭來問餘澤,

“你之前結婚……珞珞是新娘子那邊、帶來的?”

餘澤眨了眨眼。

風吹動着她雪白的襯衫。

吹出一個鼓包。

半晌,他微微一笑,眼睛往下彎,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溫柔地情懷。

“不。”

“怎麽說呢,有些複雜。”

“十年前吧,剛出獄那陣子。在醫院門口攬活,剛好碰上的。”

“珞珞她爸媽,走了。她家裏親戚分刮她家的財産,把她丢在醫院門口。”

班主任:“姓謝,姓謝……咱市裏姓謝的不多,十幾年前……不是,珞珞她該不會是——”

餘澤點了點頭,

“嗯。”

滕俊華:“謝遠行,他閨女?”

餘澤眯着眼,看向遠方綜合樓的屋頂。

他上學那會兒,還沒有那個大樓。

滕俊華點着下巴,感嘆道,

“那真的是,世事無料啊……”

“也行,也行。也不錯。小姑娘挺活潑開朗的。”

“成績還這麽好,你都不知道我教書快三十年了,碰見過那麽多聰明的。最聰明的就數你,再就是謝珞珞了。兩個市中考狀元。沒想到啊沒想到……”

餘澤彎彎了眉眼。

級部裏發來短信,讓班主任去辦公室集合。

滕俊華不便繼續說下去,他合了合手中的文件夾,還跟餘澤招着手,喊話道,

“以後有時間了,把你們那一級的學生,都叫上來,聚一聚。”

“餘澤——聽着沒有啊!好多年了,我好多年都沒見你們那一級了!”

餘澤笑了下,應和着點了點頭。

滕俊華走後,餘澤又在樓下站了一會兒。不出幾分鐘,謝珞珞忽然下來了。

“哥哥!”

餘澤轉過身來,給她額頭上擦擦汗。

“餓不餓?”

小姑娘乖巧一點頭,

“嗯嗯!”

餘澤:“走,哥哥帶你去吃點兒東西。”

太陽越來越大。

謝珞珞喝完冒着泡泡的汽水,摸了摸吃的圓滾滾的肚子。

餘澤付過錢,兩個人走出了蘭州拉面館。

一中西門有一條小吃街,平日裏學生們不愛吃食堂了,就會跑到小吃街來改善改善夥食。小吃街距離西門口還有一段路,不斷有高二高三年級的學生經過。

謝珞珞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來。

對面就是斑馬線。

過了斑馬線,學校的西大門就在眼前。

餘澤以為她要在這裏道別了,伸出手拍了拍褲子口袋。

“對,給你點兒錢。”他摸了把口袋,從裏面掏出來一大把零用錢。

低着頭數了數,差不多兩三百塊錢。且不說過段時間謝珞珞要住校,就是馬上要開始的集體住宿軍訓,平日裏肯定也要有花錢的地方。

餘澤:“不要心疼錢,該花的花,想吃什麽看好了就買。”

“沒錢了就跟哥哥說,哥哥在你校園卡綁定的支付寶卡片上轉了一千塊錢。不是你們老師發的新生手冊上寫着的——校園卡圈存錢,得從支付寶卡片上圈存。每次多圈點兒,軍訓累,別餓着。”

“記得吃早飯,暑假的時候淨跟你陳茹嫂嫂學一些什麽不吃早飯的壞毛病了……”

“哥。”

謝珞珞突然喊道。

餘澤眯了眯眼,壓着心底那些舍不得,把頭往旁邊一轉,看到了陸陸續續往學校門口走的學生們。

“下午幾點開始訓?”

謝珞珞:“兩點半……”

餘澤:“去學校好好學習,沒事兒別總是捧着那本《知音漫客》看。”

眼看着時間就要到兩點了,謝珞珞還穿着自己的衣服,還得回宿舍去換軍訓服。

餘澤最後揉了把她腦袋上的頭發,

“好了。去學校吧。”

“想哥哥了,就去找你們班主任用手機打電話。”

“等軍訓結束後,哥給你買個手機。”

謝珞珞:“哥……”

她擡起頭來,眼眶瞬間泛了紅。

餘澤笑了一下。

他也舍不得啊。

長這麽大,除了上初中那年去了隋空家裏待過一個月,就還沒離開過他這麽久的時間。

餘澤:“多大了,別哭啊。”

“讓人看了丢不丢。”

謝珞珞忽然拽着餘澤,掉頭就往身後土路上走去。

土路盡頭,是一片茂密的小樹林。

傳說一中東校有很多小情侶,趁着午休晚飯放學的空,都會來到這個小樹林,進行偷偷的幽會。

餘澤被她拉着,走了好幾步。小姑娘長大了,也有些力氣了。餘澤問着她怎麽了,但還是不知不覺跟着她走。

謝珞珞站在一棵柳樹下,停了腳步。

餘澤的白襯衣,被風吹起來一個角。

謝珞珞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兒,錢放在兜裏。這些年餘澤從來沒在錢方面苛待過她,只要是給她花錢的,分毫都不保留。

餘澤心裏也有點兒亂,不就是個住校讀書,不就是以後兩個星期見一次面。

過去有時候她也會被送到隋空家裏去,每當他忙了的時候,小住幾日。

餘澤張了張嘴,還沒等他找到想要說的話。謝珞珞忽然一把抱住了餘澤。

時間靜默了幾秒鐘。

這幾秒很漫長,像是畫家筆下走不完的路,點不完的燈火。是那看不到盡頭的長街,是很多很多年,她追着他的車在跑,路過的一道道路口。

餘澤長長吸了一口氣。

謝珞珞像是小時候那樣,抱着餘澤。

一點又一點,爬上了他的身子。

小姑娘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前,不一會兒,就開始抽噎了起來。

“好了好了。”餘澤抱着謝珞珞,努力讓她挂在自己身上。謝珞珞也長大了,身子徹底抽條長開,雪白熱褲下兩條白皙細膩的大長腿,緊緊纏着餘澤的腰。

“珞珞,珞珞?”

“多大了,嗯?”

謝珞珞摟着餘澤的肩膀,趴在他的胸口前,小聲掉着眼淚。

“哥。”

“嗯?”

謝珞珞:“要不我不上學了吧?”

“我不上學了,我去餘水喪葬,給你看店。”

“你看一天,我看一天,我一口氣能給你雕十個骨灰盒!”

餘澤瞬間笑了。

有些好笑,有些氣笑,他拍了巴掌謝珞珞的屁股,無奈地道,

“說什麽呢!”

“一天到晚,淨是想些亂七八糟的。”

謝珞珞扭着身子,執着地撒嬌道,

“好不好嘛。”

“哥哥……”

餘澤:“別鬧。”

餘澤把她給放了下來,伸出手指,擦了擦小姑娘臉上的淚花。是真的不能繼續呆下去了,已經過了兩點,謝珞珞還要回去換衣服。

“行了啊,不要一天到晚天馬行空。”

餘澤揉了揉她的腦袋,

“你不上學,那一中校長好來哥哥的店裏砸門子了。”

“到了學校跟同學好好相處,錢不夠了記得跟哥說。一定不要省錢,聽着沒?”

餘澤:“學校食堂的飯要是吃不慣,等軍訓結束後,哥給你送飯。”

謝珞珞:“哦……”

餘澤牽着謝珞珞的手,終于把她給送到了校門口,已經有高一其他班級的小孩到宿舍樓下集合,操場上也陸陸續續到來了一些人。

謝珞珞轉身,還是舍不得餘澤。好像越是長大,越發的想要黏着哥哥。謝珞珞看着餘澤衣領口,被風吹起來的襯衣下,鎖骨露了出來。

她的世界都是哥哥給的,她的這一生。那份舍不得啊,對視上餘澤的雙眼,鼻子就忍不住開始泛酸。

餘澤跟正要關門的門衛一揮手,示意讓謝珞珞進去。

“乖,回去吧。”

“哥哥真的得走了——”

“哥。”

謝珞珞昂起小臉。

黑色的長發,在肩膀後面垂落着。

額前一兩縷青絲,細細停留在耳畔前。

她抓了抓餘澤的袖子,搖晃啊搖晃去。

“你能……親親我嗎?”

謝珞珞:“就像,小時候那樣。”

“親親我。”

小時候謝珞珞放學,餘澤過去接她。當戴着小黃帽的謝珞珞跑到餘澤面前,餘澤總是會一只手抱起來她,揉着她的腦袋親吻她的發旋。

餘澤低頭,看了謝珞珞片刻。

俯下身,在她額頭上,留下了一個吻。

“好了,乖。”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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