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謝珞珞腿肚子都在發抖。

餘澤硬生生掐着她的後脖頸,讓她看,逼着她正視。謝珞珞下意識想要閉眼睛,餘澤厲聲吼道,

“睜開眼!”

對面領他們進來的那個領導,直接被餘澤的呵斥給吓呆了。餘澤過去的确狠,當年都是能殺教育局局長的人。

可那都也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餘澤開了木雕廠後,漸漸就淡出了那些血雨腥風。

小姑娘,大概就是餘澤養大的那個丫頭吧?

不都說,水哥對那個女孩子是真的很好很好。

工作人員低了低頭,放低了聲音,問餘澤能不能他先離開。

餘澤讓他走。

門一關。

冰冷的停屍間,就剩下了餘澤和謝珞珞兩個人。

謝珞珞小臉慘白,長大了嘴巴,一陣惡心感又一次沖撞上顱頂,她的胸口劇烈往前起伏着,一浪接一浪,即将要忍不住地去吐了。

餘澤微微松手,謝珞珞趕緊兒跑到房屋角落裏的垃圾桶,抱着那塑料桶一陣狂嘔。

本身早上吃的那麽鮮美的大肉包,這一下,全部給吐了出來。

餘澤站在那冰涼的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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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垂落在腿側。

輕輕閉了閉眼。

抓過謝珞珞皮膚的那只手,顫抖的厲害。

他組織了半天的語言。

謝珞珞吐完,就趴在地上,半天都緩不過來神。這一吐,神經都跟着放大了,原本只是裝在臺子裏的腐臭,似乎瞬間全部充斥在空氣中,每一個分子裏都含有着。

謝珞珞趴了會兒,又是一陣往前湧,幹吐。

餘澤走了過去。

黑色的馬丁靴,停在了小姑娘的對面。

身子蹲下,陰影往下落。蓋住了那小小的身子。

餘澤等着謝珞珞這一輪吐完。

這種現象很常見,餘澤見得太多了,最開始那幾年他跟着他父親去殡儀館,即便是他這種遇事永遠波瀾不驚的人,也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去面對這些面無全非的死屍。

跟在學校裏學到的那點兒皮毛,完全不沾半分邊。

餘澤連殺條魚都不讓謝珞珞碰,豬肉雞肉永遠只讓她看到做熟了的,小丫頭能受得了,才怪。

謝珞珞吐完了,就跟條沖到海灘上的爛魚般,完全沒了往日裏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餘澤咬了咬牙,捏起謝珞珞的下巴。

這個動作迫使謝珞珞擡頭,仰望着面前的哥哥。

她從來沒有這麽看過哥哥,哥哥面對她的時候,永遠都是蹲下來仰着頭看她。這一刻謝珞珞才發現,原來餘澤的那聲“臨城水哥”,當年真的不是胡亂說說。

餘澤把她嘴角那點兒殘渣,給用拇指輕輕抹了去。

小姑娘大口呼吸,雪白的連衣裙,白皙細膩的肌膚,被涼涼的冷風吹到不斷顫抖。

“珞珞。”餘澤找了找聲音,開口說道,

“幹喪葬,不是你一口咬着想要做,就能做成了的。”

“這個殡儀館,大多數員工,哥哥都認識。”

“哥哥見過那些來這兒工作的女孩子,剛來的時候沖着工資高,興沖沖的。但是不出三天,一個個都受不了的要辭職不幹了。”

“說受不了,吃進去的東西,幾乎沒有吸收掉的,全都給吐了出來。”

“鐵飯碗的工作,說辭就辭,毫不猶豫。”

“留下來的,也都得有三四五年的時間,成夜做噩夢。”

“珞珞,人生不是兒戲,它不是你一個興奮,就悶頭往前沖的道路。它沒有那麽多的選擇,一步踏錯,步步難回。”

“哥哥小時候帶着你,或許給你産生了一些不太正确的錯覺。你是哥養大的,哥得對你負責,得對你的未來負責。哥絕對不能看着你,就這麽浪費了青春,似乎忌憚地一頭紮進黑。”

“你倔可以,別的事情你怎麽鬧都可以。但這件事不行。你也看到了,這些屍塊,根本就不是你一個小姑娘家能承受的住。你不光要去看,還要去伸手摸,還要去對着那正确的人體結構,拿着那些高度腐爛的屍體讓他們歸位。”

“歸位後就完了?想多了,你還要去給他們穿衣服,化妝,把原本的模樣給畫出來。全程你都要跟屍體近距離接觸,一站就是很多個小時。”

“受得了嗎?你能受得了?珞珞,哥不想這樣,你難受,哥比你還難受。可哥哥真的不能任由你繼續這樣下去……”

餘澤想着,差不多就這樣,也就夠了。

他緩和了下語氣,伸出手,想要把謝珞珞給扶起來。

“珞珞,哥看着你這樣,真的,要比拿刀子捅哥的心髒,還要疼……”

啪!

謝珞珞忽然打開了餘澤的手。

餘澤一愣。

謝珞珞咬着嘴唇,站起身。小臉雖然依舊慘白,但眼睛中全都是倔強。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近乎是爬了過去,重新爬回了那放屍體的臺子。

趴了下去,盯着那屍體。

“圖紙。”

“是要,對着,圖紙,”

“把逝者的身體,重新拼接回去。”

“對麽。”

工作人員在門外等了很久,還特地給餘澤和謝珞珞準備了點兒清淡的飲食。

門再次被從裏面打開。

工作人員一愣,就看到謝珞珞整個人呈癱倒的姿勢,趴在鋼板臺上。

她已經近乎要虛脫,桌子對面撐着那張人體結構圖,桌子上手套縫屍體的針線,刀子,亂七八糟堆着。小姑娘眼睛筆直筆直望着上方,白熾燈寂靜,明晃晃照着冰涼的光。

餘澤捂着臉,一言不發坐在對面的凳子前。

氣氛比剛推過來死人的時候,都要詭異。

“那個,水哥……”

臺子上的屍體,已經被拼接好了,每一道縫線,都縫的相當整齊。

謝珞珞還戴着一只手套,手套上,爛了的屍泥,一層接連一層抹在橡膠皮表面。

餘澤好半天才回過神,手從臉上放下。頹敗地坐在那裏。工作人員忽然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餘澤就像是一具心灰意冷的木偶,什麽都看不到、顧及不到。

謝珞珞大口大口喘着氣,進來人之後,她終于有了那麽點兒意識,坐在地上,轉過頭來,看着餘澤。

餘澤紅了眼眶。

忽然伸出手。

“啪——!”地下子。

給了他自己,一巴掌。

回家後,謝珞珞就發起了高燒。

一連好幾天,都在燒,滿口胡話。

餘澤背着她,去了醫院。醫生讓在醫院住兩天院,觀察一下。

謝家人給出了錢,住了市醫院最好的單間套房。餘澤做了什麽,他們沒有問,好在小姑娘也沒有什麽大問題,打兩天吊瓶就能退下來燒。

餘澤守在病房的套房外間,也吃不下飯。每次醫生過來換藥,量體溫,他都坐在外面,透過門框,遠遠往裏面看着。

謝珞珞身體稍微好了點兒,能勉勉強強坐起來吃飯。餘澤基本上也不過去,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才會站在門邊,出神地看着她。

好像經過這件事後,謝珞珞安靜了不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餘澤在外面,所以不哭不鬧。

小時候那麽怕打針,血管兒細,特別不好找。護士長過來給她紮針,找不到血管,手背都被拍鼓了,她也含着眼淚,忍着。

隋空提着很多好吃的,過來看謝珞珞。

外面剛好有謝家的人,隋空這段時間也打聽了不少所發生的事情,他對餘澤其實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餘澤坐在客廳裏,關着門,牆面上的電視機,正在放動畫片。

窗外的雨,下個不停,玻璃窗都被淋花了,像是一副抽象派的油畫,扭曲了窗外的世界。

隋空一把甩了手中的衣服,指着餘澤,狠狠罵道,

“你瘋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

“餘澤!珞珞她才十七歲!她才十七歲!她還是個孩子!!!”

“是,鬧騰,小孩子的确倔,跟着你這麽些年,喜歡那玩意兒也正常!不考清華北大,非得要學喪葬,也的确找打。換作我我不一定能比你平靜多少!”

“但你帶她去殡儀館,讓她去面對屍體。不是——餘澤,你到底怎麽想的?啊!你說話啊!!!”

“還有外面那些謝家人,又是怎麽回事?你是真的想把珞珞給送走嗎!!!”

餘澤低着頭,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很有錢。”

餘澤抓着頭發,聲音中含着了哽咽。

“很大很大的生意,能給珞珞,數不清的榮華富貴。”

“可以,很輕松上名校。上美國常青藤,上哈弗斯坦福,上劍橋牛津,還可以自己一個人擁有一大片的別墅。”

“我總不能,讓珞珞,什麽都沒有……”

隋空:“那你就要掐斷小姑娘跟你的一切聯系啊!”

隋空算是聽明白了,他好歹跟着餘澤那麽多年,餘澤越是把謝家誇的天花亂墜,他越是明白,餘澤這是舍不得,所以只能強行用手段,逼着謝珞珞走。

逼着自己,放開珞珞。

隋空:“那你就不管不顧珞珞的意思,強行給她規劃好了人生???”

“珞珞喜歡什麽,你就把它給毀掉,然後逼着珞珞去謝遠峥那裏,美名其曰給珞珞一個更好的未來???”

餘澤:“可是,再怎麽說,她也不能,幹喪葬,這一條路。”

“她不能,不能啊……”

謝珞珞睡得迷迷糊糊,稍微有點兒清醒,就聽見門外有人在壓低了嗓音,争吵。

她聽出來,連吼帶咆哮的,是隋空哥哥。

謝珞珞下了床,踮着腳,輕輕靠近了門口。

把耳朵貼在了門板上。

隋空:“你根本就是害怕失去謝珞珞吧!怕得要死!就是不願意讓珞珞離開你!”

“那你為什麽就不去争取一下?珞珞很明顯就是願意跟着你啊!她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小女孩,她願意跟着你,你又要強行把她還給謝家人。你們這麽做,人小姑娘願意?”

餘澤:“她總會願意的,現在她就是,跟着我時間久了,有依賴。要是回去了,過不了幾天,她就會适應。”

“珞珞她本身,就屬于富貴人家,她不應該跟着我,她不該繼續遭受這些苦難。”

隋空:“我就問你一句,珞珞願意麽!”

“小姑娘要是不願意,你那就是逼迫!”

“我告訴你餘澤,小時候因為戶口還有林卿姐那些事兒,你逼迫珞珞的事情可不少。我知道你都是為了珞珞好。但是你有沒有尊重過珞珞的意願?珞珞脾氣我是知道的,比你還倔,認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你就這麽逼,早晚得逼出來事兒!我他媽到現在都還想着她剛來那年,她從福利院跟着車跑,一遍一遍大晚上往你家跑。我們幾個跟在後面,看着那大車咣咣往路邊上飛,心髒都快給吓沒了!”

隋空喘了口氣,坐在餘澤對面,語重心長勸道,

“你就帶着珞珞,好好跟謝家人說說。尊重小姑娘的意見,小姑娘願意跟着你,她不在乎別的東西的話,你就争取。反正咱的日子現在過得也沒有原來那麽差了,珞珞真的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為什麽不努力一把?”

“還是說,你還有什麽不得已的原因,有苦說不出?你還、得了什麽絕症?不得不把珞珞送走?”

餘澤:“你別咒我!”

隋空:“那不就得了!”

餘澤的确是有苦說不出。

他憋在心裏的那句,珞珞喜歡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他和珞珞沒有血緣關系,但這份隐秘的感情,卻難以言說。他得保護着珞珞的隐私,他又不能任由這種畸形的愛,肆意野蠻地生長下去。

到最後,毀了珞珞。

餘澤難受的,說不出話來。

隋空:“你看看你那樣兒,到底還能有多麽難?你怎麽就那麽确定珞珞跟着謝家就一定能開開心心,你他媽這跟陳茹她表妹家裏逼着她表妹考編說是女孩子有個穩定的工作陪在父母身邊将來找個本地公務員嫁了最好、讓她放棄當外企項目經理的夢想不就是一回事兒——”

砰——!

對面的裏間房間門突然被人推開。

客廳瞬間聲音被按了暫停鍵。

餘澤怔怔地看着謝珞珞。

謝珞珞什麽都聽清楚了,大口喘着氣。她長大了,不再是小時候,“謝遠峥”三個字一出來,她就知道了是什麽意思。

甚至聯想到了那天下着雨,碰見的開賓利的男人和女人。跟記憶中模糊的叔父姑母的臉都對上了,他們來幹什麽,找到餘澤面前,餘澤和隋空為什麽會說起來這些人。

她全都能串聯到一起。

謝珞珞走到了餘澤面前。

還穿着病號服,手背上被打鼓了貼着膠布的皮膚下面,一大塊一大塊的青腫以及針眼。

小姑娘“撲通”跪在了地上。

隋空吓了一大跳,餘澤也是愣了三分。兩個人一前一後站起身,隋空喊道,

“珞珞!”

“你這是——做什麽!!!”

謝珞珞倔強的臉,倔強的眼睛。

堅硬地望着餘澤。

餘澤:“珞珞,你都……”

謝珞珞咬了咬嘴唇。

眼睛眨啊眨啊,身體抖動,極力忍着什麽。可是還是沒能忍住,邊哭邊說了起來,

“哥——”

“我錯了!”

“我錯了!”

謝珞珞:“哥,我再也不去殡儀館了,我再也不學殡葬了。”

“我會好好學習,我會考上清華北大,我會好好做一個為哥哥争光的好孩子。”

“過去的事情是我不對,是我太任性,是我辜負了哥哥的期望。”

“哥,求求了,我好好學習,我一定努力學習,我回去就把我的那些跟殡葬有關的所有東西都給扔了、通通都給燒掉。我說到做到!”

“求哥哥不要不要我!求哥哥了!”

“不要把我,丢給謝家人!求求哥哥了!”

謝珞珞說着,就是要磕頭的姿勢。

餘澤連忙制止她,甚至都用上了呵斥,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強硬地把她已經彎下去了的腰給掰直。

“珞珞!!!”

“起來!珞珞!你先起來,起來!”

“謝珞珞!!!”

謝珞珞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死活都不肯起身,她用上了全身全部的力氣,無論餘澤怎樣折騰她,她都是跪在那裏,至死方休。

衣服什麽都都被扯斷了好幾顆紐扣,場面一度相當混亂。餘澤陰着臉,一遍遍讓謝珞珞起來。謝珞珞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倔強”,只要餘澤不說“不會不要她”,她就要這麽跪到天老地荒。

在門口的謝家人,謝遠峥,敲了兩下門,直接推門而入。

“餘澤!”

“珞珞——”

謝珞珞能想到謝家人找她回去會有什麽意思,就像是小說裏電視上寫的那樣,來用她的身份争奪家産。她不是傻子,她很清晰記得更早以前,爸爸還沒去世的時候,整個謝家都已經搖搖欲墜,風雨動蕩,謝氏集團不堪一擊。

是她的父親,是她爸爸謝遠行,一手撐起謝氏大廈,力挽狂瀾。才保住了這根基深厚的悠遠家族的名聲。

他們是想要讓她認祖歸宗,需要她的這個身份。謝珞珞不想要這個身份,她只想要哥哥!

謝珞珞站起身,套好衣服,又走到謝遠峥面前。

這是長達十一年來,這份血緣關系的人,第一次相見。

沒有熱淚,沒有千思萬緒,沒有多少問題想要去問,謝珞珞噗通一下,又跪了下去。

直接把謝遠峥給吓了一大跳。

“珞珞……珞珞,你這是,幹什麽。”

“這是……”

謝珞珞低着頭,眼淚嘩嘩往下流,肩膀顫抖着,聲音裏含着哭腔,狼狽至極。

然而每一個字,都說的字正腔圓,沒有一絲的猶豫。

“叔叔。”

“你是我三叔,我知道您。”

“我知道您們需要我身為我父親女兒的這層身份,我不知道謝家發生了什麽,但我知道你們一定是需要我身份的某個作用。”

“我不知道那些豪門恩怨,我也不清楚我的名下究竟還有多麽值錢的東西。但我可以都給您們,都把這些錢財幫助您們提出來,然後全部給予你們。”

“我不要這些東西,我不要謝家的一分一毫。如果需要我重新辦回謝家人的身份才能提出來那些錢,那我跟着你們回去,重新成為謝家人。”

“我就是希望,我就只有一個要求。”

“不要讓我離開我哥,就算我的身份重新回到謝家,成為謝家人。”

“也不要讓我和我哥分開,也不要把我帶離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

“求求了!求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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