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此時正是春灌,現在的耕作方式還維持在粗放型耕作階段,就是在春耕的時候放火将去年的地燒幹淨,再灌水将土地漚肥,等水退下就可以開始撒種子了。所以,春灌的意思不是給作物澆水,而是肥地的一部分。

雖然農家肥能解決其中的一小部分問題,但那畢竟是個新技術,還不能完全替代固有的經驗。

顧衍當然知道,所謂耕耙磨技術是在土地不足的客觀情況下才出現的,現在最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所以這種粗放的耕作如果沒有外力的影響大概會持續一段不短的時間。不過,想起幼年時那些為了盡可能多打一些糧食,佝偻着腰身,枯黃的肩膀艱難的拖動鋤頭的老人,甚至是為了能替父親參軍後,沒有壯年男丁的家裏減輕負擔而早早耕作的孩子,顧衍覺得就是重新回到黑暗也無大所謂。

他當然可以坐視不管,可這裏是他的故土,是生養他的地方。他不是過客,更不是觀衆,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一切都與他息息相關,是他躊躇一生都不能放下的眷戀。他怎麽能忍心自己明明力所能及,卻又袖手旁觀呢?

所以,從挖渠開始吧?

關中平原從地理上來看其實不是标準的平原——至少不是人們印象裏的沖積平原,它其實是個沉積下來的巨大河谷。作為巨大的河谷地區,就代表着這裏的水系是非常單一的,在河流改道後留下的地方和河流還沒有波及到的地方,水資源相對來講比較缺乏。

這也是農人經常争水的原因,處在河流沿岸的耕地自然沒事,但稍遠些的就跟不上澆灌了。

當顧衍被韓徒攙扶着來到打架的人群前時,兩堆人也已經停下了手,雖然都知道打架犯法,不過等到了關頭上誰也顧不得了,如今貴人到來才讓他們生出些畏懼之心。百姓膽怯地撇着這位看上去就出身顯赫的孩子,更而何況剛剛他身後那位來打聽情況的仆人說,他是這裏的裏長。

當然,看這樣子誰都知道這裏長是虛名,至少是王上将這片地劃給少年的借口。這裏既無傭耕也無隸臣妾,就是個空裏,平時無人打理,他們才敢來奪水。

誰能想到今天這麽倒黴,正好碰上貴人出游?

各個裏的領頭人雖然心裏是欺負這裏沒人,但嘴上倒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顧衍所有的問題。

脾氣好的公子沒有因為他們争水鬥毆生氣,只是平靜的點點頭,“槐樹裏和柳下裏都位于下水處,我這裏少有田種,也用不了上水,爾等可以自便,不必争搶。”

韓徒适時說道,“可自下面上來,要經過書院,人聲嘈雜恐怕”他顯然還是在忌憚嬴政那不太好的脾氣。

春灌在即,農人傭耕們也顧不得什麽紛紛表示他們會盡可能的小聲,定不會打擾貴人。

“噤聲,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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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哧,哧,莫嚷——”

帶頭的人都攔不住大家急切地心情,雖然他們也急在心裏可若是貴人追究起來他們難免會受些苦頭。殺人的确犯法,可隸臣妾的命又不值錢,貴人們有的是錢去配。

顧衍蹙眉,然後就聽到農人們更急切的保證聲,在喧嘩聲越來越大,領頭的農人都快急哭出來時他終于建議道,“不若,開水引渠,爾等自可不必每日上山。”

“如果自上而下引渠,阿政覺得當如何?”顧衍坐在書房裏,輕聲問着對面的少年。雖然他給嬴政編了教材,不過顯然他不喜歡,只是随意翻了翻後就自己默寫藏書——他也不打算裝了。顧衍沒有妄加猜測嬴政從哪裏得知這些他應該沒看過的書,在對方掉馬後只是不再強求他按部就班。

他想轉變思路,‘格物致知’好像是個不錯的主義。中華文明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聖賢,但其實內在并沒有什麽改變,只是在歷史的長河裏以不同的形式出現而已。雖然跨了千年,但宋朝的治學概念應該比他的時代那些思想更容易被接受。

當然,他拉着始皇勤于墨者之學也是因為只有經過嬴政的手的東西,才是被天道承認的。

“征民工,計阡陌,方才開渠。”嬴政頭也沒擡,繼續看着他已經爛熟于心的《商君書》,“先生若是想興修水利,還是禀明王上,以徭役和少府匠人負責為要。”嬴政口中的少府匠人不是官職而是一類人,主要是在少府這個機構裏負責測量,建造各種東西,和興修水利,有很多分類。他們幾乎負責整個秦國的工程建設,鑒于這個國家根本沒有什麽享樂的方式,那些負責園林,樂器等等的制造工匠非常少,反而實用人才巨多,水利人才也在其中。

至于顧衍,是不能私自興建水利的。嬴政顯然猜出了自己的老師想做什麽,他沒有反對,他也想知道顧衍能做出什麽來,但面對的困難就是秦國根本不會讓他這麽做。

顧衍眨眨眼,滾邊的青衣随着他的動作發出沙沙的聲音,嬴政聞聲擡頭剛好被他戳中腦門。對面的少年清俊典雅,目不能視毫不影響他的風姿,如白玉一樣的手帶着些許寒氣點在他的額頭,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映出扇形的陰影,“我問你該做什麽,而不是能不能。”

“考校?”

嬴政的眉頭還沒皺起,就被玉般的手指撫平,然後就聽對面笑着說,“是合作。”

“合作”嬴政琢磨着顧衍的話。眼前清俊的少年年少因農政揚名,如今又想設計建築水利,自然與農政有關。而自己如與他共設計水利設施,必然會驚動王上

自己一直等待的入宮的機會就來了。前世他并沒有見過如今這位秦昭襄王,視為憾事,如果能立功觐見自然是好的。至于會不會讓王上看重自己,嬴政向來是有這方面自信的,到時候只需稍展天賦即可。

顧衍好像很清楚的他的目的仙人果然不同凡響。

顧衍想的倒是利用這次機會好試驗一下是不是只要嬴政參與的事情就可以被天道承認,更何況他想做的東西其實難度也不大。

兩人各懷心事的一拍而合。

顧衍經過這幾天的實地考察,對周遭的環境已經了熟于心。用手沾水在案上靠記憶随手畫下等高圖,然後将需要引水的地方圈出來,最後發現如今周遭幾個裏的位置處于水流的上游區域,昨日韓徒所說的他們書院在上水地區是相對位置。

那麽就代表着水在他們這裏是從山澗冒出來的小溪,還算平緩,随着高差和各種溪流地下水的彙入,到了争水的那兩個裏就變得湍急不适于打水。

河流比村子要低很多,又湍急,根本無法利用。他們需要的不是水渠,而是引水的工具。顧衍本來的打算是設計灌溉渠,将周遭的裏村連起來。豐水期存水,枯水期放水,就能保證一年不旱。如今向來,就是開渠容易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發揮效用的,反而幫助農人取水更實用些。

嬴政看着顧衍畫的奇怪的圖,水跡很快就揮發不見,但那些線條卻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裏。當顧衍将自己的思考和他說的時候,嬴政還在想剛剛那個奇怪的線條。

他直接打斷顧衍滔滔不絕的對佃戶農人的擔憂,“不如先生先教我剛剛的圖是什麽,我就和先生一起做那什麽水車。”

等高線圖是地圖裏比較精确的一種,現代地圖的主要元素有比例尺,圖號,偏角度和圖例,而此時的地圖這些元素已經是萌芽狀态,很多戰争圖,路線圖,堪輿圖等各種地圖都有了這些東西,事實上此時因為戰争、賦稅等等的原因,地圖的繪制技術相當熟練。如果不是顧衍的地圖實在奇怪,嬴政恐怕也不會出聲詢問。

有基礎的學生是相當好教的,顧衍只需提點就嬴政就能立刻跟上。

“唔,所以說比例尺的測算其實可以更精準?”嬴政和顧衍毫無形象的坐在地上,看着顧衍在沙土地上,撥弄算籌,“但如要精準的計算,一定需要精确的度量衡,不知先生是用何标準呢?”嬴政想起前世自己強勢的推行度量衡,王朝的覆滅和自己的政策有脫不開的關系,那麽統一度量衡呢?

千丈之堤,以蝼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1)。

他不會單純的将前世王朝的毀滅歸咎到一人,雖然确實是子孫不肖,但根深蒂固的問題還在自己。他有意改變,可實在分不清那些好又那些不好。如今話題既然已經到這裏,不若讓他試探一番。

顧衍想了想,如果要談論固定的度量衡标準,他大概要從宇宙觀開始講。他從腰上的系帶邊将筆刀解下,心裏無端浮現出各種計量工具,無數的尺子從他的腦海裏滑過,最後終于落在了前世書房裏擺着的一個複制品上。

那是一個長條狀的鉑銥合金,沒有任何雕飾光禿禿的,看起來也灰蒙蒙的陳舊一片。它被擺在博古架上,周遭是各式精美的标準器(2),顯得有些突兀又樸素。但,這樣一個複制品,卻有着非常重要的意義。

失去了視覺,讓顧衍的其他能力變得無比發達。心裏想着記憶深處的鉑銥合金,筆刀直接在條案落下,筆直的從左向右劃去,沒有偏轉,沒有傾斜。一個直直的線就出現在顧衍身前的條案上。他沒有畫在地上,因為他知道以後大概需要無數次的用到這個長度單位,比起随時會消失的土地,還是直接刻在桌上更好。

桌上的線,在顧衍的腦海裏漸漸和記憶中的那個鉑銥合金重疊,跨國千年的光陰最後落在他的手指間。顧衍從沒有像如今這樣明白,他再也回不去了。

嬴政看到顧衍臉上微不可見的落寞神情,眼神又看到桌上的那條線。心下揣測,只是一條線就讓先生失神,不知是什麽功用?他輕叩條案,将顧衍從回憶裏拉回來,然後狀似不明的問道,“先生何故刻畫?學生不明。”

“立規矩,定準繩乃度量衡之始。”顧衍摸着那條線,在千年後會有一個名叫洪堡的德國人測量地球的經線長度再平均到十進制單位,就得到了一個被十幾億人傳用的‘米’單位。那個用鉑制造的标準米鑲嵌在亞歷山大·洪堡的哥哥威廉·洪堡創辦的大學校園裏。“天地之間,方有度數。以均分天下,得一距離便為繩。”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韓非子·喻老》

(2)一個具有高準确度且可做為一個标準的器具均可稱為标準器。考古學經常使用各時代具有代表性的器具來斷代

(3)故事出自《丈量世界》,大概是杜撰而來,不過很有趣就添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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