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其實,嬴政是去和秦王談過關于紙的事情的,但可惜的是兩人誰都沒說服誰,最後還是将問題擱置了。
嬴政在水磨坊建成後又進宮見了一次秦王,回來後倒是說秦王似乎被說服了,顧衍也就将這件事抛到腦後。
可,內侍官的傳令卻是——
“王太孫政,年歲稍長,當擇名師,不日回宮以博士教之。”意思是,顧衍被解雇了。秦王給他留足了臉面,沒有直說是因為他做的那些奇技淫巧怕教壞嬴政——雖然可能已經教壞了。
電光火石間,顧衍忽然想起嬴政幾次前往游說秦王,而紙張的生産販賣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他甚至開始編纂幼兒識字教材。也就是說他們的計劃秦王默許了,可為什麽在這時候卸掉自己的任職?
宣布完诏令,內侍官就走了,而顧衍看了眼嬴政,眼睛稍微恢複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目盲時不能從他臉上得到的信息,如今也能模糊的看到。嬴政神色平淡,沒有自己忽然換老師的暴躁和憤怒,也沒有自己辦事不利的懊悔,更沒有吃驚。
看來,是他和秦王有了什麽默契。
顧衍神色平淡,笑着問嬴政,“所以,秦王是打算将我留給你?”這是歷代王的對屬意的繼承人的安排,留下能用的老臣,将能力優秀或者适合未來發展路線的人才雪藏,讓新秦王對其伸出橄榄枝,收攏人心。
将年輕的人才雪藏還有個好處,這些人身處鄉野絕不會攪進未來可能會發生的奪權亂政裏,他們絕對幹淨。
秦王這是覺得自己大限将至啊!這麽着急給嬴政儲備人才,畢竟嬴政前面還至少有兩任秦王,沒有預知能力的秦昭襄王當然不會知道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都很短命,而自己的曾孫年少便要頂起整個國家。
所以才會将自己支走,好讓自己不會被明顯不是明君的安國君和不知底細的贏子楚折騰。
如果嬴政知道顧衍這樣想,一定會嗤笑他的幼稚,不過從結果上來看确實是這樣沒錯。所以當顧衍透露出這樣想法的時候,他默認了。
秦王給的整備時間不短,顧衍這個空裏的裏正位置讓給了嬴政,自己徹底成了白身。一時間,有些感慨。
“先生,這是何物?”
當顧衍将一些寓言故事寫完時,眼睛又一次的堕入黑暗。他溫和的接受了黑夜,并知道可能需要很多年他才能重獲光明了,可一想到孩子們的笑聲他便覺得黑夜并不可怕,太陽會依舊升起,而國家的未來也在歡聲笑語裏延申。
Advertisement
技術會帶來的改變,他需要讓孩子們先認識到。這樣,未來的一切才不會有太多的未知。當思想被引導時,任何未來都是可以被預言的。
當然,不論顧衍如何解釋嬴政都理解不了他的行為,沒了他的理解,顧衍不得不又成了盲人。
如今收拾東西,嬴政拿着一些書房裏他從未見過的甲片來,那些奇異的像是文字的東西透露着古老的神秘,他猜到是顧衍曾經說過的上古祭祀的産物,于是拿來問他。
顧衍此時靜坐在書房裏,他好像天生适合這樣的氣氛,周身是陳舊的竹簡,長久不曬的黴味和浸透了的墨味。就像是從故事裏走出一樣。一種塵封的聖潔。嬴政皺了皺眉頭,心想着要給他換一些更好的墨錠,至少讓他不要再用這種東西折磨他的嗅覺。
他将手裏的甲骨放到顧衍的手邊,然後說,“不知先生為何有此物,我從未見過。”
“甲骨啊。”顧衍笑着,顧氏族地曾經是商的一個都城,只是千年過去那裏早就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變為平地,可畢竟不如後世那樣深,随便耕作都有可能刨出一塊來。此時沒有什麽保護文物的意識,畢竟大家在後世都算是文物了,農人們更是覺得是奇怪的硬塊不予理會,顧衍便挑挑揀揀的拿了些,算作收藏。
前世沒機會親自收藏這些東西,如今倒是過了把瘾。
“這是商周時代君王祭祀後的殘片,上刻都是些祈禱祭祀的問題。”因為此時各國也有祭祀告慰祖先的習慣,顧衍不需要多加解釋嬴政就能理解。
“這些,都是人們曾經使用過的文字。”
如今的人最樸素的認為過去比現在要好,三代要比春秋戰國好,嬴政也難逃這樣的定向思維。即使顧衍用最平常的語氣教導他這只不過是文字的初始形态之一,他還是熱情高漲的自己拿去研究了半天。
六國文字變形嚴重,大篆只是它們的統稱,但秦國用的大篆和甲骨文最像——顧衍懷疑是實用主義的秦人懶得再造新字,嬴政在秦篆的指引下莫名的竟然能看懂幾片甲骨。
“此乃王?”嬴政最後拿着一片來向顧衍确定,不過語氣倒是充滿了篤定。
顧衍摸到熟悉的文字,笑着說,“是啊,此乃王。”
“倒是與如今‘王’字很像,可為何橫是彎的,倒像是——”嬴政笑着說。
顧衍立刻就知道他在問什麽,不外乎想知道自己心裏‘帝王’的意義究竟是什麽。這很正常,人的好奇心就是這麽奇怪,自己明明有答案可就是克制不住的想知道其他人的想法。
可顧衍并不像談論這種話題,只是平靜的說,“造字不外乎外取諸物,內取諸身,你看這‘王’字,像不像斧斤之物?”
“故,王乃征伐?”
國之大事,在祭與戎,嬴政很能理解這個造字意思點點頭,然後發現了盲點,“那皇呢?”
這個問題就很捉住重點了,因為大部分甲骨都是為了商周君主祭祀和告問祖先用的,而他們被稱為商王或者周王,或者帝什麽帝什麽——沒有叫什麽什麽皇的。中國人的含蓄在甲骨裏就體現了,很少有哪位王真的在慰藉祖先的時候将自己的名號寫的很長,直到周人開始大範圍做鼎,禱告的文字才變長了。
回到問題本身,那就是‘皇’的問題。顧衍當然不能直說,只是迂回的問嬴政,“那阿政想做什麽?”
“王自是不行的,我大秦以破周之宗廟,若是還屈居其下便不是自謙,而是虛僞了。”嬴政認真的說,“至于帝,五帝恐也不及秦之功業。”
這是看上三皇了,顧衍輕笑着想,還沒有自稱秦始皇,嬴政就如此高傲,這以後可以怎麽辦啊!
不過是心裏想想,顧衍當然不會真的覺得這有什麽問題。有人天生就屬于歷史,他們名留青史,有驕傲的資本。
“為帝為皇,當是你自悟,而非我教之。”顧衍搖搖頭,笑着說。帝王總有自己的過人之處,可那不是教出來的。天生龍子,非比尋常。
“先生不願教我?”但凡談論到自己悟這件事,在嬴政的心裏就是顧衍要轉移話題了。他最善此道,可顧衍馬上就要回岐山,再次見面不知到什麽時候了,他想在顧衍立刻前知道在他心裏真正的統治者是什麽樣的。
眼看糊弄不過去,顧衍笑着摸了摸手上的甲骨,溫良的觸感像極了千古文人的氣度。
“前行的路需要你自己走,阿政。”顧衍用空茫的眼睛看向嬴政。
明明是個男孩,卻美的迤逦。他沒有猥亵自己這位老師的意思,但他确實看到了超越性別的美。嬴政自诩見過六國美人,可唯有今生此見,才有真正的震撼。與第一次相見時不同,嬴政忽然覺得那美麗的皮相拖累了老師,唯有精神的充盈才能使一個人有着超越性別的美——縱使他年歲不大。
“如今你還未登上王位,可一旦坐在那個位子上,你便知道——”
“我的敵人不是天下,而是自己。”
沒有等顧衍說完,嬴政便接話。
成為天下之主,他所面對的便不是有形的敵人而是自己的狂放無度,是自己的驕傲自滿。當一個人完成了追求已久的目标時,他性格裏的缺陷就會被無限放大。
對于一個剛剛建立的國家來說,統治者的缺陷是致命的。
若是真的要德兼三皇、功蓋五帝,恐怕還有一段路要走。
嬴政一直認為自己要對前世秦國的覆滅負責任,難免在思維的時候會從自身考慮。顧衍不知道嬴政重生,但也從未糾正過這個問題,他覺得嬴政有心從自身找原因很不錯,至少對他自己的成長好。可那畢竟不是王者該有的想法,以往還覺得時間夠用,不必打消孩子獨立思考的積極性,如今是來不及了,顧衍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再回鹹陽,在心裏想着至少在技術層面給嬴政掃清前路,也要提點他不必妄自菲薄。
“阿政,明日你我登山采菊吧!”
楚人有秋日采菊,煮菊水的習慣,往年是母親去采了回來一家分享,如今母親不在身邊,顧衍倒是要自己親自去了。
嬴政知道,這是先生有什麽要和自己說的,便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