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遠遠望去,紅衣婦人生得和謝無虞有捌玖分相似,尤其是那眼睛的形狀。
明明他們當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三年未見,卻無一絲念想和情意在。
此刻紅衣婦人看見謝無虞後,就像是見了什麽令人惡心的髒東西,眼底的厭惡水漫金山般洶湧而出。
而那小厮在看到謝無虞後一愣,這謝世子怎麽和衆人說的不一樣呢?明明是如玉君子,就算被抓,小厮也不擔心了,這樣的人能有什麽手段?
紅衣婦人目光穿過謝無虞,溫柔的目光落在隔着幾條長街的丞相府,拔高聲音,“這小厮是我帶回府的,放了他。”
謝無虞平直的嘴角提了提,看也沒看紅衣婦人,越過她徑直往府內走去,聲音平平卻讓人不容拒絕。
“将人帶去暗室。”
陳英陳武是謝啓在世時專門為謝無虞挑選的近身侍從,一直跟在謝無虞身邊,從不看他人臉色行事,即使是夫人也不行。
終于有事做了,陳武這幾天太閑,心裏像貓撓似的。
聽後二話不說像提溜小雞仔般,揪着那小厮的後領子将人帶走。
紅衣婦人見此也不惱,理了理身上豔麗非常的衣裳。
聲音平靜下來,像是施與了謝無虞天大的好處,“你孝期已經結束,蔣晴與你年歲相當,擇日你便去下貼,與她早日結為連理。”她雖不喜謝無虞,但這幅皮相和偌大的國公府給予自己人也不是不可。
謝無虞腳步一頓,挑了挑眉,“原來母親還記得父親的孝期,我當母親整日穿的花紅柳綠早已不是謝家婦。”
“父親在世時,已為我定下婚約,父親之命,兒子自當依從。不過,聽聞蔣姑娘茶藝琴棋樣樣精通,若能得她做妾室,享齊人之福倒也不錯。”
說完轉頭淡淡地看了李氏一眼,那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模樣,像極了謝啓出征打完勝仗歸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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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一口氣梗在喉嚨,上不去也下不來,臉憋的緋紅,可一想到謝啓已經死了,李氏深吸一口氣,冷哼一聲。
這國公府,早晚會倒的,遲些又有什麽關系?心裏勉強平衡後,李氏扭着尚還纖細的腰,獨自往丞相府的方向而去。
身後謝無虞注視着她的身影漸漸沒入黑暗中。
國公府暗室內,四周牆壁上亮着火把,火光将幾人的身影拉的極長。
暗室正中央,高腳長案上摞着一本本從各地彙來的秘事冊子,謝無虞靠坐在圈椅上,目光凝在“家主之死,并非意外”幾個字上,面色平靜,讓人猜不出喜怒。
指節輕叩桌案,瞥了一眼身旁的陳武,陳武立馬會意走到被吊在半空中的小厮面前,三根削尖的利鈎陡然從袖中滑落,狠狠朝小厮手筋剮去。
小厮被堵着嘴,慘叫都發不出,只能蹬腿在半空中瘋狂亂踢。
陳英從周管事手中接過茶盞,恭敬地遞到謝無虞手中,謝無虞卻沒喝,悠悠起身行至小厮面前,擡高長臂,輕描淡寫地将茶盞裏的水一滴不剩地倒在小厮傷口處。
而後拔了小厮口中的棉布,陳英又遞給他一塊幹淨的巾子擦手。
“說吧。”
“唔……你這,心狠手辣的,僞君子……”
……
月沉星落,燭淚滴至天明。
阿芙推門而入,手中提着食盒。
一進屋內,阿芙被滿屋的寒氣激得頭皮發麻,看見還靜坐在床上的寇蔻,而一旁的雕花窗還大敞着,暗道一聲不好,放下食盒慌忙走過去,關了窗擋住晨間的冷風。
寇蔻聽見阿芙進來,如雕塑般一動不動,青絲上、鴉睫上沾滿了一顆顆剔透的晨露,眼底有溫熱要湧出,寇蔻眨了眨眼,睫上晨露和着熱淚滾落下來。
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訴,“我等了他們好久,阿爹從來不會讓我等這麽久的。”可阿爹說他們不是自己的父母麽?父母會放下多年不見的女兒,不聞不問,見也不見一面的麽?
就算回來晚了,派個人來知會一聲也是好的。
寇蔻不知,她也鮮少哭,可以說,過去的十多年裏,阿芙都甚少見她落淚,這讓阿芙也慌了神,紅了眼。
遂上前緊緊抱着她,拍着她起伏不定的纖背,“姑娘別哭,仔細傷了身子,姑娘就算再想見太師和夫人也不當整夜不眠的。”
“我的石榴酒呢?”寇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阿芙腦袋一蒙,不知道寇蔻為何提起酒來,但還是回道,“姑娘可是想喝酒了,現在是萬不能喝的,那酒我讓人放在耳房好好兒的。”
寇蔻心裏還憋着一股氣,無處發洩,氣哼哼道,“那酒咱們留着自個兒喝吧,不給他們了。”反正她和這勞什子親生父母也沒什麽感情,要他們做什麽呢?她有爹爹就夠了,才不稀罕他們呢。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張媽媽滿含期待的聲音。
“大姑娘可是醒了,老爺夫人正在前廳,傳姑娘一同去用早膳呢。”
阿芙昨夜已經将收拾打扮好了,沒什麽可打扮的了,阿芙用軟帕擦了擦寇蔻軟嫩臉頰上的濕潤,而後展顏道,“我家姑娘不塗脂抹粉也是頂好看的。”
寇蔻喜歡他人誇自己好看,當然她也從吝啬誇獎其他好看的人,真誠回了一句,“阿芙在我心中也很好看的哦。”
見阿芙一臉不信的樣子,寇蔻又道,“不騙你,阿芙的鼻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
阿芙聞言笑笑不說話。
外面還有人在等,兩人也沒再耽擱,寇蔻起身推開廂房的門,看見院裏的張媽媽。
張媽媽見寇蔻一出來,眼裏欣喜萬分,視線落在寇蔻身上不肯挪動半分。
姑娘出生不久後她照顧過一段時間,現在長大了,那樣子分明就是按照夫人和老爺的模樣刻出來的,只可惜如今……
寇蔻見張媽媽用一種近乎可憐的眼神盯着自己使勁兒瞧,摸了摸臉,她也沒怎麽啊?怎麽用那種眼神看自己?讓她以為她要一命歸西了。
很快,張媽媽也發現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妥,忙道,“大姑娘,老奴這就帶姑娘去見老爺夫人。”
……
途中,張媽媽時不時回頭給寇蔻講府裏的一些事,将太師和柳氏二人的喜好告訴寇蔻。
“姑娘時不時按照老奴說的這樣去做的話,老爺和夫人定生歡喜。”
寇蔻将垂在胸前的發絲繞了幾圈兒,明亮的雙眼定定看着張媽媽,語氣滿不在乎,“可父母愛護兒女,兒女親近父母不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嗎?為何還要特地去讨他們的歡心呢?”
張媽媽聽後一怔,這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圍,動了動唇,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一路相顧無言,幾人來到廳堂時,圓桌上的三人正在用早膳,婢女在一旁添菜端湯。
宋嫣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婢女們的服侍,晃眼看見一身蓮紅衣裳的寇蔻,她身後的湖中大片蓮葉與天相接,單手就能覆住的細柳腰伫在廳堂外,宛如湖中盛放的芙蕖。
視線再移到那如花賽雪的面容上,心中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快要破腔而出,紮得她心突突猛跳。柳芫最先發現她的不對勁,順着她的視線望去。
手中捏着的湯勺“哐啷”一聲沉入碗中。
宋嫣回過神來,起身大步來到寇蔻面前,親昵地拉起她的手往廳堂內走去,可這一碰,讓她本就不平靜的心此刻更是瘋狂叫嚣着。
她原以為寇蔻從小養在外面,必吃了不少苦頭才是,可直到剛剛她拉起寇蔻的手發現,那細膩平滑的肌膚哪像是受過苦歷過難的樣子。
寇蔻的手經過一番走動後,此刻暖烘烘的,乍一碰到宋嫣冰冷滑膩的手,激的她猛地把手縮回來。
宋嫣的手僵在半空,廳堂內夫婦二人見寇蔻竟然不領宋嫣的情,臉色皆一沉。
即使寇蔻看到夫婦二人面上不喜,但她并不覺得有不妥之處,直白道,“你的手太冰了,我不習慣別人碰我。”
柳芫一聽自己平日裏護着、養着的嬌嬌被人這般數落的下不來臺,忙替她解圍。
“你就是煙兒吧,還愣在那裏幹什麽?這麽多年未見,快到為娘身邊來,讓我好生瞧瞧。”
寇蔻走到兩夫婦面前,恭恭敬敬向兩人行了一個大禮,舉止行為挑不出一絲錯處,寇淮将她養的極好,天真爛漫卻不失法度。
但終歸不是自己養大的,宋安冷冷淡淡道,“行了,坐下一道用膳吧。”
寇蔻也不扭捏,自在的很,大大方方坐了下來,柳芫則親昵地拉起身旁宋嫣的手,語氣有種難掩的自豪。
“這是你妹妹,你剛回盛京,日後若有不懂的盡管問她,讓她帶着你。”
寇蔻注意力都在桌上的飯菜上,看了一眼,食欲全無。全是清一水兒的清淡菜色,沒一樣她喜歡的,酸、甜、辣這三種味道,在過去已經陪伴了她十多年。
舀了一口湯在口中,也是寡淡無味,吃到一半,宋嫣的視線落在寇蔻空蕩蕩的手腕上,輕輕叫了一聲。
“哎呀,昨日我和爹爹阿娘出門游玩時,在碧珍閣買了些好看的首飾和小玩意兒,翠雲,快去,把那只琺琅彩鑲珊瑚珠手镯取來,姐姐肌膚白皙,戴上定然好看。”
那镯子是她昨日從昌寧伯世子妹妹荀蘭那裏争買過來的,那位,可是個锱铢必較的性子。
寇蔻皺眉,她不喜歡別人強塞給自己的東西。
宋安成日和皇室裏的那些人打交道,察言觀色的本是早已練得爐火純青,此刻見寇蔻皺眉。
便知她不喜,但那又怎樣。
寇蔻剛想出口拒絕,宋安發了話,“你妹妹有心了,姐妹間相親相愛,家和方能萬事興,可明白?”